“是。”
甯頌微望着他的笑,輕斂眉眼。旁的人驚異便罷了,可她清楚得很,這厮不過是仿她方才在敦親王面前戲耍他的那一笑來以牙還牙,他不掙紮不反抗,是因為從一開始,便就一心想要求死。
他在嘲笑她,在一個毫無生機的人面前玩把戲。
這天的上書苑日光耀目,花香彌漫,她忽然很想知道,為什麼眼前的這個少年,在本該快意恩仇縱馬江湖的年紀,卻身似地獄向死而行。
直到多年後,甯頌微才恍然,所有她一廂情願的好心,于蕭霁而言,都如烈陽灼燒雪原,徒然無用,最終也隻會被風雪遮蔽。
“腌臜之地出身的人不得帶入禁宮?”她蓦然輕笑,眸光涼涼落在敬惠公主的身上。
敬惠望着她的笑,怔忪片刻,忽然明白了什麼,蹙起眉心警告道,“甯頌微,你若敢……”
“我有什麼不敢的。”甯頌微笑了笑,腳步輕盈擋在了侍衛的面前,“剛才三公主說的人可不止他啊……”
“甯頌微……!”
“瓊霞宮的貴妃娘娘,當年不也是遠鶴樓出身的淸倌嗎?”
此話一出,大公主臉色微變匆匆自窗邊消失,連熱鬧也顧不上瞧了,李乾沉了眉眼抿起唇來,敬惠公主的聲音都險些破了音,要不是雲芝在後面拉着,她已經沖過來要撕扯甯頌微,“你膽子好大,連貴妃娘娘都敢污蔑!”
甯頌微卻才不管她的氣急敗壞,自顧自地悠然說,“不過三公主一個未出閣的公主,哪裡知道這些呢,想必這種話,平日裡,德妃娘娘沒少在三公主面前說吧,啧啧,聽說德妃娘娘對貴妃一向恭敬有加,沒想到是當面一套背面一套……”
且不管其他人如何神情,敬惠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将攔着她的雲芝一把推開,便向着甯頌微沖來。
上書苑内驚叫聲此起彼伏,侍衛們各個都是男子無人敢上去拉開兩個打在一起的貴女,雲芝想要勸阻時卻被數次連累栽倒在地……
直到被四皇子李琛拉開時,兩個少女的形容都稱不上體面二字。
“成何體統!”夫子氣的胡子抖動不止,戒條狠狠敲在桌案上,看着眼前站着的兩個滿頭雜草,身有污泥的貴女。
甯頌微咳嗽了兩聲剛要開口,敬惠公主便在旁邊抽答答地哭了起來。
夫子眼不見心不煩的轉過身去,深出了口氣,“甯小姐,此事老夫已派人告訴了丞相大人,三公主,此事老夫也已告訴德妃娘娘,二位小姐若不希望驚動聖上,就各自回去領罰吧。”
敬惠公主見坡就下,“夫子,敬惠知道錯了,敬惠認罰。”
甯頌微則不認,“夫子,此事我無錯,為何要罰我?”
夫子沉默了良久,像是在努力平息胸中怒氣,這才緩緩轉身對敬惠公主說,“公主,請先回去吧。”
敬惠擦着淚,從甯頌微身邊走過時仍是瞪了她一眼,她看着敬惠公主離開書苑,不忿的視線恰好同外面站着的李琛撞在一起。他眉眼清俊,無奈笑笑。方才那場面,便也隻有他才有能力出手阻止,一個三公主是他的親皇姐,一個是還算同他關系尚好的甯頌微。
“甯小姐,你說你無錯,那老夫便要問問了,其一,你那小厮身份,是否真的清白可經得住查驗?其二,你是否言語之間言及貴妃身世,誤了皇家體面不說,還想挑起後妃争端?其三,三公主乃公主之尊,你雖是丞相愛女皇後嫡妹,但到底尊卑有别,你是否出手傷了公主?”
夫子姓趙,曾經是當今皇上的太子太傅,在甯頌微看來,忠心不二是真,但迂腐也是真,此事隻她傷了公主這一條,在趙夫子這裡,便算不上占理。她揚起下巴,态度有些散漫,“那我也想問問夫子,中州律法,可有一條因出身低微便可被公主随意杖殺之則?可有一條,因身陷紅樓,便此身再無清白可言之說?在夫子眼裡,皇室體面事大,百姓性命事小是嗎?”
書苑之中空空蕩蕩,因今晨這一處鬧劇,皇子公主都被遣送回了各宮之中,唯有四皇子李琛同身後小厮一起站在院中等受責的甯頌微。而阿穆跪在烈日下,大滴大滴地汗珠砸在地上,他閉着眼,仍能被日光炫目,聽到此話時,擡眸望向站在堂中那道纖細身影。
“她少有如此狼狽之态。”李琛忽然開口,目光探究地落在阿穆的身上,“你當真隻是一個小厮?”
阿穆聞言,收回視線來,并未搭理李琛的問話。他身邊的竹茗正要上前斥責時,李琛擋住了,不以為意一笑,“罷了,甯二小姐要護他必然有其道理。”
書苑内,甯頌微的一番搶白少不得又挨了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她便知道,與其同趙夫子在這裡辯個誰是誰非,不如認了這個罰早早回府。難怪敬惠公主眼淚說掉就掉,想必早就深谙其中道理。
于是等她耳鼓嗡鳴好不容易從趙夫子手下脫身時,長長舒了口氣。
“可長了教訓了?”李琛揚眉淡笑,還不忘挖苦着她。
甯頌微梳理着自己的發髻,一邊輕哼一聲,“這話你還是去問你三皇姐吧。”
李琛伸手正欲替她将發髻間的草絲取下,聽到此話手一滞,收了回來,笑意微冷,“三皇姐也就罷了,你将我母後一起編排時可想過我沒?”
她微微一愣,仰首看面前身着錦袍的男子,他垂眼望向自己,眸底沉沉晦暗似有不悅。
甯頌微移開視線,“若有那個空,阿穆現在已經血濺宮門了。”
李琛笑若清風,視線在阿穆的身上略停留了一瞬,便不動聲色的轉身,“也罷,先出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