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尤為漫長,等樓下街道上的騷亂逐漸平息後,餘下的,便是滿地淩亂和人心荒蕪。悲泣聲響在雜亂的街道上,竟也猶如白日一樣的喧鬧。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推搡慌亂中倒下再也沒能站起來,也不知道有多少孩童喪生在這場禍亂當中。
深夜的天灰沉沉的,禁軍終于自西宮門中出來,舉着火把,如一條長龍蜿蜒而來,很快便站滿整個街道的兩側。
雨水未歇,火把的光勉強将街道照亮。甯頌微坐進馬車内時,就看到被吓的在車裡瑟縮哭泣的如初。
她傾身抱了抱如初,車外傳來阿穆沉潤如玉質般平靜的嗓音,“郡主,回家了。”
“好。”頓了頓,她又低聲向窗外補了一句,“别軋到人。”懷裡的如初縮了下身子。
一陣沉默後,馬車緩緩啟動,紗簾上是五彩翩飛的鸾鳥,馬車外面是泥濘滿地人間煉獄。
甯頌微不忍再看,閉上眼轉過頭去。
豈知沒走出多遠,車再次停下,不等她有所疑問,便聽到有婦人悲痛欲絕地哭喊聲自車外傳來,伴随着侍衛們阻止她靠近的喝罵聲和兵器出鞘的聲音。
如初鎮靜了許多,擦着臉上的眼淚站起身道,“小姐,我去看看。”
甯頌微輕輕點頭。其實并不用如初費心去問,方推開車門,她便聽到外面那婦人的祈求,“……救救我兒吧……求求菩薩貴人……”
如初側着身子讓開了些許,坐在車内的甯頌微側了側頭,便看到在侍衛們泛着寒光的兵刃前跪在髒污的雨水裡,懷裡還抱着一個滿身血污七八歲大小的孩童的婦人。
她靜坐在車内動也未動,有如隐在雲煙中,視線穿透雨水落在那對母子身上,又輕斂神色,偏過了臉。這天下,悲苦之人衆多,若她此刻救了這一人,那這滿地伏屍傷員,悲怒交織的百姓,一擁而上都來找她,不說救不救得過來,連他們自己都難走出這地方。
可那婦人臉上的悲痛太深切,甯頌微自車門打開的窄小縫隙中看到時,自己的心也一同抽痛起來。
如初為難地轉頭看她,“小姐,要讓人将她拉開嗎……”
“嗯。”她望着窗紗,淡淡吐出一個字。
如初點頭,向車外等吩咐的侍衛們揮了下手,侍衛會意,收起兵刃走上前去。一開始隻是一個人過去,卻怎麼也拉不起來那婦人,于是又過去一個人,兩人将她架住用力提了起來。
手被控制住,懷裡的孩子也跌落在雨水當中。婦人的哭聲愈發凄厲悲恸,甯頌微忍不住又看向她,看到那孩童身子落下時地面彈起飛濺的雨水,看到母子二人被澆透的粗布麻衣遍布補丁,看到那孩子似是痛的皺了皺眉臉色白的像紙……
“等下。”她終是松了口,聲音不大,被雨聲和嘈雜聲掩蓋了過去,但如初聽得分明,忙喊着讓侍衛停手。
“讓他們上車。”
黑漆馬車一路踏水疾行,直奔東街的将軍府而去。車内婦人不敢坐在軟塌上,隻抱着孩子在馬車地闆上,渾身哆嗦着呼喚懷裡瞧着已然奄奄一息的男孩,“平安啊……平安啊……你不要睡,你醒來瞧瞧娘啊……”
許是生怕吵到車内的貴人,她聲音很小,絮絮叨叨的哭念着,地闆上盡數是母子二人身上的雨水泥漿。上來的匆忙,甯頌微的裙角也沾上了不少,如初正彎着身子替她擦拭,她扯了扯裙角輕聲道,“擦不淨的,罷了。”
那婦人本就是跪坐在地上的,此時忙驚惶萬分的給甯頌微磕起頭來,一下一下極是用力,如同魔怔了一般求饒,“貴人饒命!不要将我兒趕下車,求求您了!您的衣裳民婦做牛做馬也一定會賠給您的……!”
“好了,别磕了。”
車外雨聲雷鳴不絕于耳,車内婦人的哭聲同樣刺耳,在無數嘈雜的聲音當中,甯頌微的聲音似落在奔騰河流當中的輕羽,幾不可聞。婦人又是痛哭又是磕頭又是淋雨,此時也有些捱不住的樣子,跪伏在地上一動不動,隻有肩膀還一直不停地發着抖。
雪白裙角上的泥漿極其顯眼,在這馬車内窄小的空間内,她蓦然覺到一絲悲哀。那滿身泥漿的孩子尚且命在旦夕,而身為母親的婦人卻要為了她裙角上的這一點污漬磕頭賠罪。她動了動嘴唇,心底落下一聲喟歎,“如初,扶她坐到榻上。”
接着她又推開車窗少許,喊了一聲,“穆将軍。”
馬車停了一瞬,阿穆帶着一身雨水走了進來,不用多言,便彎身輕手輕腳将那渾身僵冷的男孩抱起小心放在軟塌上,婦人怕弄髒了軟塌上貴重的錦緞,想去阻止時,如初按住了她,笑着拍了下婦人的手,“大娘,您放心,我們小姐不會計較這些的。”
甯頌微站在阿穆的身邊,見他五指修長一點一點順着男孩的骨骼探查,便問道,“他傷在哪裡?”
阿穆未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去問那婦人,“他可有舊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