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頌微低頭抿了一口那新雪煮茶,倒未覺得有何特别之處,“沈姑娘何錯之有?”
沈碧姝放下茶盞,垂眸淺笑,“陸姑娘是陸姑娘,但陸公子,卻不該是陸公子。”
她起身,向着站在窗邊兀自看樓下歌舞的蕭霁盈盈一拜,“若小女未曾猜錯,公子便是幽州四公子,蕭霁蕭将軍吧。”甯頌微眉眼輕揚,饒有興緻的看着沈碧姝,視線又落在窗邊那個颀長身影上打了個轉。
眸中是她慣有那蔑然藏鋒的笑,落在男子漫不經心的餘光之中,激起一片漣漪,“何以見得?”
“那日我于街上看見蕭将軍縱馬過市,與故人相似,遂想了燈謎一計來試圖尋公子,”沈碧姝望着蕭霁的身影,眉間隐有愁緒,卻又很快散開,“陸姑娘猜中了燈謎,我先入為主便以為公子也是陸家人,但……”
她頓了頓,垂眸哀傷道,“我知自己必不會錯認,而那個故人我雖未全部了解,在我已知曉的那些經曆中,陸家公子都無人可以對得上。”
甯頌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是以,你便猜他是蕭霁?但為什麼就是蕭霁呢?”
沈碧姝苦笑,“沈家是幽州王廷禦用的皇商之一,如今天下局勢分明,沈家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自然也知道,蕭将軍如今就在城中。”
沈家是幽州王廷的皇商,甯頌微心中訝然,她以為主家在幽州的陸家必然攬下了幽州乃至整個北境大部分的生意。許是知道她心中的疑惑,蕭霁寡淡的嗓音混在樓下樂聲和喝彩聲中清晰傳來,“陸家主家在塞外七鹿庭,沈家也算是當初陸家分出來的旁支。”
沈碧姝輕輕颔首,卻不敢擡頭去看轉過身來的蕭霁,手無措地絞着帕子。蕭霁抱臂靠在窗棂邊,涼意從他那泛着淺金的眸子當中升起,給眉梢的散漫笑意平添了一股子狠厲,“既然都心知肚明,那便也不必藏着掖着了,沈姑娘曾請良醫替我治好手臂,此恩情蕭霁銘記于心。”
甯頌微眉枝輕輕凝起,托腮坐在茶桌前,眼眸卻幽幽流轉在氣氛古怪的兩人之間。接好了蕭霁的手臂當是大恩才對,怎麼這厮不像是報恩,而沈碧姝卻是緊咬下唇又如那日一般的凄楚模樣。
窗外爆竹聲喧嘩連天,街市上想必十足的熱鬧,但房中氣氛卻是連那青瓷的博山爐都烘熱不了多少,蕭霁卻對沈碧姝的神情視若無睹,依舊冷着眸子道,“因此,當年我流落沈家的那段時日,不論遭遇了什麼,都不會影響沈家商途,沈姑娘今日目的若是在此,那便多慮了。”
“不,不止如此。”沈碧姝聽到蕭霁如此說,也不知為何忽生出了些勇氣,倏忽擡頭,梨花帶雨,“不論你是否是蕭氏王族,我隻是想對當年的藏瑾,道一句抱歉,是我懦弱不敢反抗家中兄長,才教你,才……”她掩口流淚不再說下去。
而蕭霁臉上的神情卻絲毫未見動容,似是在聽同他無關的旁人的事罷了,“沈姑娘,你多想了,我從未怪你,又何須你一句抱歉。”
沈碧姝似是被此話傷害到了,擡頭茫然的流着淚看蕭霁,“從未怪我……?”
“奴仆之命,命如草芥,你肯為我治好手臂的傷,已是大善,”蕭霁口吻平淡溫和,神色卻疏離淡漠,“若你覺得不夠,那我便許你一個承諾,日後沈家若有事相求,蕭霁力所能及之處,必然竭盡所能。”
“蕭将軍!我并非要求什麼,隻是想告訴蕭将軍,那事發生之後,我找了當初送你來沈家的那個黑市販子,可那人欠了賭債不還被人打死,我便派人處處尋你,不過是想救你回沈家,過安生日子……我也,我也從未将你視作是奴仆,隻當你是一個摯友罷了。”
甯頌微打量着沈碧姝,那麼多年前,約莫沈碧姝遇到蕭霁之時,也不過是個情窦初開的少女罷了,富甲一方的商戶嬌養在家的女兒,沒有門第之見,遇到蕭霁那般驚為天人的落魄少年,動心也該是合乎情理的。
蕭霁勾唇,潛淵般的眸子劃過譏諷笑意,“那便謝沈姑娘青眼,方才所許之諾同樣作數,沈姑娘如有所需,便來找我。”
他說罷,才眸色蘊涼看向甯頌微,“陸姑娘可還要喝茶?”
她眨眼,蔥白指尖敲了敲桌案,有幾分意猶未盡在心頭,這戲剛看到有趣處,怎麼就要走了?見她一言不發,蕭霁便走到眼前來,伸手道,“此間事了,你也不愛聽這些絲竹歌舞,我帶你去除夕夜集逛逛。”
“夜集?”這裡的折子戲是沒得看了,去瞧瞧宣城民間除夕習俗也很不錯。見甯頌微來了興緻,蕭霁鼻腔發出一聲低笑,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向外走去,也不給甯頌微與沈碧姝道别的餘地。
未走出幾步去,沈碧姝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聽聞!”
蕭霁腳步未停,甯頌微卻站住了,轉頭看沈碧姝,她低頭恭敬道,“聽聞陸家與幽州交好,為大軍做了諸多貢獻,沈家雖不及陸家資曆雄厚,但一向唯幽州馬首是瞻,沈家也願以微薄家财開倉奉糧,為王軍所用。”
無需蕭霁開口,甯頌微已是秀眉輕斂,笑意輕柔又深沉,“沈家大義,想必這番恭順之意,蕭将軍不會拒絕。”
蕭霁測睨了甯頌微一眼,也未對她的自作主張多加阻止。
兩人未乘馬車,自茶樓正門中悠閑踱步而出,甯頌微興緻盎然跟在人群之後,聽聞夜集之中有驅鬼社祭的表演,大人孩童皆湧那那邊。人頭攢動,還有孩子拿着手中的燈籠在人潮中橫沖直撞,不小心撞在了蕭霁的身上,立即摔了個屁股墩兒,他不耐地掃了一眼,那坐在地上本就有些委屈的孩子,被蕭霁冷冽的視線一看,立即仰頭大哭了起來。
人群喧嘩更是嘈雜,混亂間,他驚覺握在手中的人如一捧沙一般,從指縫間悄然溜走。
巨大的慌張攫住了他的心,顧不得身邊的吵鬧,他放眼向前看去,根本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燈火闌珊,爆竹連天,蕭霁疾步穿梭在人群中尋找,既然甯頌微要去看驅鬼社祭,那必然是在那附近才對。若非方才因沈碧姝的話而心不在焉,他是斷不會如此大意。
滿目皆是路人,一個一個同他擦肩而過,他惶然矗立在街道上,卻似是迷失了方向。
直到一聲清脆鈴铛聲響起,眼前乍然跳出來一個帶着鬼面具的俏皮身影,在他面前晃了晃腦袋,面具上墜着的銀鈴叮當作響,伴随着她清亮歡欣的笑聲。
見蕭霁面無表情的看着她,甯頌微心道他怕不是被吓到了,便将面具舉低了些,彎成星月的眉眼笑意粲然,脆生生的叫了一聲,“蕭霁!”
他卻是斂眸吐息,顧不得此刻是在人潮洶湧的大街上,便擡手握住她因舉着面具而露出的半截勝雪皓腕,将她拉進懷中緊緊抱住。她神色迷茫,輕拍了下蕭霁的肩,小聲道,“有傷風化,有傷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