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阖眼,“就片刻。”
雖說如此,可直到後來,坐上馬車後,蕭霁仍是未曾放開甯頌微的手,她大約也明白了為何如此,便也由他拉着,想了想,“我記得你說要在宣城過完新年,便回幽州大軍之中?”
蕭霁神情恹懶,阖目仰首靠在車壁上,因她這話半掀了眼簾,“初二便出發。”
“為何要定在初二?”
他淡淡道,“軍中事務繁雜,我在這裡,不過是偷閑罷了。”
甯頌微不免有幾分急切,“既然是偷閑,那不如我們明日便出發?”
“一旦出發,便再無如此安甯之日了。”蕭霁淡笑,眉宇之間卻隐見倦怠,他好似在提醒她,又好似在勸說自己。
甯頌微想見到陸承的心已經急不可耐,她許多年未見過至親之人了,蕭焰在蕭霁傷好之後便不見了蹤影,她就猜測定然是先行回了大軍,若不是那時在同蕭霁怄氣,她定早就提出要去幽州大營。
腿上放着她方才買來的鬼面具,她指尖在上面勾畫,遂問道,“方才我替你應下沈碧姝的話,你可有生氣?”
蕭霁輕捏了捏她的手,“你應或不應,都改變不了沈家要入局的心思。”
“她不是為你入局嗎?”
蕭霁凝着她清眸當中那一抹促狹的笑,勾起唇角,手指輕挑她略顯尖刻的下颌,“郡主精明起來由一張字謎便能猜出全貌,怎麼這事卻犯了傻?”
甯頌微偏頭躲開他的指,神情驕傲不屑,“四公子才是,對敵人算無遺策,但卻參不透一個小小女子的心思。”
他低眸輕笑,“的确,旁的女子心思再玲珑,我也懶得去看。”
他話語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但甯頌微知他是刻意避開沈碧姝的話題,神色略顯不滿,他分明就是知道的,所以才會在話語中百般撇清兩人之間的過往,隻用一個許諾輕輕帶過。
蕭霁見甯頌微不依不饒,想到她原諒自己本也是不易之事,便歎了口氣,“既然你想知道,那便今晚陪我守歲如何?”
話音剛落,眼前女子便又笑逐顔開。
回到劉府中,簡單同劉府諸人又互相恭賀了一番,甯頌微才又回到住處,換了身爽利的衣服,裹着那日從蕭霁這裡帶走的狐裘,坐在了他設好的卧榻上。案上放着蜜餞冬棗,榻前煮着酒,她終于從蕭霁口中,聽到了那段往事。
那時他自昏迷中醒來,便已被賣去黑市,草草包紮好的手腕無力,更别說反抗,好在他生了一張絕好的臉,雖不能走官府備案,但仍在黑市上很快便被一家高門大戶給定下了。
那便是沈家,沈家采買的老媽子熟于黑市販子,想必常常幹這種偷梁換柱的買賣,從黑市買了人去省了銀錢,又給主家說是正經采買的下人,這中間的利好便全都入了她的兜中。但蕭霁一個手殘之人,又為何被她買去?那時剛剛落難,他狂怒難馴,沈家的人将他綁着從後門入府,恰巧被假扮成小厮想要偷溜出府的沈碧姝撞見。
她見他雙手鮮血淋漓卻仍不願就範,便心生不忍讓他們将他安置在自己的院中,着人請了大夫來看。
蕭霁的手傷需日日調養才能恢複如初,他本性驕傲,不願低頭求人,做事更不信沈家的任何人,三番五次想逃出去,被打,又逃,又被打,沈碧姝那時見他實在桀骜難馴,便與他承諾,等他傷好之後便送他離開。
而蕭霁自然也将沈碧姝的恩情銘記在心,想着回到王廷之後再行報答,在沈碧姝那裡養傷的日子,她常與他叙話,蕭霁本就是幽州王膝下最得意的兒子,驚才絕豔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他對沈碧姝放下戒心,便同她也話多了起來。
沈碧姝也常有課業或不懂之事來問他,大約便在那些時候,她對這個看似身陷囹圄卻難掩風華的少年暗自傾心。
後來,便在某日,蕭霁覺得自己已然好的七七八八時,準備與沈碧姝坦言他的身份,并許諾會回報沈家之恩,卻在那時,被沈碧姝在酒中下藥,送去了沈碧姝的兄長一處。
餘下的事也無需蕭霁再講下去,甯頌微已猜出,沈碧姝的兄長,定是一個好男風的人,而沈碧姝也隻當蕭霁是個有幾分才智在身的小厮,得罪不起家中兄長,便也無奈默許了去。
蕭霁見她眉心緊鎖,曲指敲了敲她的額頭,“你想錯了,我雖中了藥,但也沒那樣沒用,隻是那個沈二郎,被我傷的不輕,也不知如今如何了。”
“生的美是好,但生的過美便是錯,從古至今,男男女女看來都一樣。”甯頌微搖頭歎氣,仔細端詳蕭霁神色,并未因談起這等糟心的往事而有不快。
他哂笑一聲,“便當你在誇贊我罷。”
她直視那琉璃般幽邃的眼,“可你不怪沈姑娘嗎?”
蕭霁默然片刻,才飲下一杯熱酒,“起初自然會怪,但時間久了,久到我已然忘記了真正的蕭霁該是何種模樣的,便也明白了,身為奴仆,本就不該有尊嚴,做一條安靜聽話的狗便是了。”
難怪,他會那樣平靜的對沈碧姝說她沒錯。
甯頌微垂眸拈了一顆蜜餞含在嘴中,甜意絲絲化開,她大概永遠也見不到真正的蕭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