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敬觀那時宿醉剛醒,吳語本想自己召見,但陸敬觀打着哈欠将人叫了進來。
“燕君,小的乃朔安衙門衙吏李玫,燕君半月前開堂問罪應該見過小的。”
“嗯,我記的。”實際上陸敬觀壓根不記得了,但依舊溫和地笑得令人如沐春風,見人有些緊張,便安慰道,“無需多憂,有事盡管告來?”
“小的發現朔安軍營裡有人有不軌舉動。”李玫吞咽了一口唾沫,下定決心地道。
陸敬觀對沈玉昆簡單叙述了那小吏檢舉之言,“他說神風營的神弓手董東并無夜巡之職,今日清晨卻從北城而出,實在可疑。于是我們便派人調查了一下他的動向。”陸敬觀手指無意地敲打着床面,“結果發現此人清早換裝出城往去了,去的方向正是那兩位郡守士兵的駐紮地。”
“裡應外合?”沈玉昆心中咯噔了一下。
“嗯。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既然我知道了,就不會讓他們成功。我派出兩隊人馬,一隊在他們必經之路上,另一路繞道在他們背後,隻要他們一動,就裡外包抄。”陸敬觀挑了挑眉,突然又有點餓了,嘟囔了一句,“唔,夾心餅幹。”
“接下來,何善那邊的異動也在意料之中,我已與吳語商量好了,本無意對他們動刀,既然送上門來,就送水推舟把事情鬧大些。”陸敬觀沉聲道,他向下垂的眼睑暴露了他實則不耐的态度。人就是這樣,你若對他人再三忍耐,就會沒完沒了,當斷不斷,猶豫不決,則為大忌。
“将事鬧大,再借故将其他兩郡的人手班底全部清換一遍。”沈玉昆自小長在權宦之家,怎麼會不清楚這些門道,也沒覺得什麼不好。他的想法和吳語的想法某種程度上不謀而合。
實際上,吳語從一開始就想這麼做,真正被順手推舟、事到眼前不得不為的,是陸敬觀。
“吳語故意去處理其他的事,我落單的時機則為魚餌,魚餌一下,魚就上鈎了。”陸敬觀心情并不愉悅,他當時故意點出董東,甚至話裡夾話的從旁側擊他不要幹傻事,董東還是做了。
“你這是賭命。”沈玉昆臉色很不好看,拔高了聲音略帶質問地問道,“吳語居然同意了這個計劃。”
“董東的事是意外,本來以為他隻是内應,沒想到他會直接出手。”陸敬觀微咳嗽一聲,“在預定計劃裡吳語會很快回來的,約莫是他那邊有什麼棘手的事要解決。”
“沒有完全準備,你就敢做,陸敬觀你行。”沈玉昆生氣了。
“……呃,其實也還好吧。”陸敬觀自诩武功不差,自己是身嬌體弱了一些,可尋常人也奈何不了他啊。
“任何有性命之危的事你都不該做。”沈玉昆聲音似乎是喉嚨中擠出來的,痛楚的情緒從他的眼裡流溢而出,“你總是這樣,一次又一次,不要再拿你的性命開玩笑了。”
陸敬觀訝然。
就算小時候兩人是竹馬冤家,也沒必要這麼在乎他啊?
“為什麼?”陸敬觀不禁問出聲。
為什麼你會這麼生氣?
“陸敬觀,我三年前已經看你死過一次了,我不想再讓你死一次。而且都是因為我。”沈玉昆哽咽出聲,他顫抖的聲線控訴着陸敬觀,也如絲線般纏繞着他自己,将自己越縛越緊。
“罷了,我想離開了。”沈玉昆臉上蓋着一層淺灰的陰霾。
委屈、痛苦……自責這些情感像潮水一般湧來,大滴大滴的眼淚又滴滴落下,不願再擡起來看人。
怎麼又哭了?
“我要回京去了,也無需你再同意了,我回去直接向陛下請罪,下獄也好流放也罷,總不至于殺了我。總比我呆在這裡強。”
陸敬觀怔住,他思緒理不過來了。
三年前陸敬觀的死……是他造成的?沈玉昆為什麼那麼抗拒呆在自己身邊,他看上去好難過,你又何必如此難過……
“讓我走吧,敬觀。”
壓抑的哭腔如細弱懸絲傳入耳裡,讓人的心不由得抽疼。
他明明不想再哭,卻一再的落淚,是因他想到了最難以接受的事,那事戳開了他的肺,掀開了他的心髒,将他的心攪了七零八亂,他隻能難受得直哭。
他什麼都做不到。
一雙手撫住了他的臉,其中一隻被白布包成了粽子,依舊能感覺到手上的幹燥溫暖。
沈玉昆的臉被陸敬觀擡起來,怔怔地看着人。
“我想起來了。”陸敬觀如夢初醒般喃喃道。
他想起來了為何見沈玉昆的落淚會這般的熟悉。
因為這表情是他才穿到身軀時見到的第一個表情。
沈玉昆是他從棺材裡坐起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哭得梨花帶雨,在棺材旁瞪着眼呆呆地看着自己。
“你是誰?”才傳送過來正發懵的陸敬觀更傻了。
“你個騙子。”沈玉昆來不及擦眼淚,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那是哀至怒極的一巴掌,打得陸敬觀眼前一黑,也讓他徹底與這具身體融合。
也讓他二丈摸不着頭腦。
後來躺在病床上養傷的陸敬觀才得知,他死了後斷袖之名傳遍了全京,聲名狼藉,名聲不複,自己的父親也離世了,他們陸家樹倒猢狲散,以往在京的無數好友,竟無一人上門祭拜。
隻有一個沈玉昆和自己娘親靜安公主大鬧一場,沖進陸府來為自己守靈。
不顧一切後果的倔強前往,僅僅隻為了最後在相遇都要呸一口的冤家面前大哭一場。
結果,哭着哭着人突然活了。
陸敬觀不知道那時沈玉昆在想什麼,訝然與憤怒又或是高興?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如懸崖坍塌、人之擲底般,令人難以承受嗎?或許還有不願被自己看見醜态的惱羞成怒,這全部的一切都通通化作了揮出的一掌與狼狽地落荒而逃。
那一巴掌,真得很疼。
如今三年過去了,他還記得那力道不輕。
看着面前哭得梨花帶雨的人,陸敬觀感到了胸腔被盈滿的暖意。
“嘿,别哭了,你要是一直哭别人會看不起你的。”陸敬觀溫柔地哄人。
“該死,我一般不會哭。”沈玉昆拿開陸敬觀捧着他雙頰的手,動作很輕,怕弄疼了對方。
陸敬觀感覺到了沈玉昆手上的溫柔,果然雖然性子驕橫,其實骨子裡是個很溫柔的人。
就算随着年歲增長已經不會輕易落淚,但還是會在親近的人面前放下戒備。
一如當初。
陸敬觀乘着人擦淚的當口,又拿手碰了碰沈玉昆的臉。他心裡想,那一巴掌就算你還了吧,小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