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三年前的那一夜嗎?”放在一旁的蠟燭裡的火焰閃爍跳動在沈玉昆眼睛裡,宛若映出了那一夜的漫天火光。
“武安侯起兵變叛亂,不僅皇宮被圍,連所帶的站在皇帝一邊的官員貴族全被陳家派兵封在家裡,但我沒有,你也沒有,那一晚你在河畔喝花酒,我傍晚回家之前瞧見過你。”
陸敬觀的手不由得攢緊了自己身上的褥被,或許是身體本身的反應。
“當我歸家時看見了那些敵兵,腦子裡第一個想到的人,是你。”沈玉昆白如玉璧的臉上,晃過複雜神情,隻是一瞬間,下一刻他已經匆匆低下頭去。
“我不該想起你,若那一夜我不去找你,你就不會差點喪命。”
他的人生總是在犯錯,步步行徑都在害他的身邊的人受傷。
“這不關你的事。”陸敬觀打斷了他,他不是這個世界的“陸敬觀”,但他有原主的記憶,況且原主是他的投射,那他也相信“陸敬觀”沒有想責怪沈玉昆的意思。
“是我跑去與你說武安侯叛亂起兵,我知你待太子不一般,我還特地的告訴了你,太子恐有生難!”激烈的情緒,強烈的話語打斷了陸敬觀想要安撫他的話。
“那一晚,你沒去東宮那兒,就不會遭此這一劫。”
陸敬觀因救駕死于敵手,這怎麼可能?
“當我知道你死了,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你是我最好的、這輩子唯一的好友,原來你也要因我落得個悲慘下場。”
“我恨你。”
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你不愛惜你自己的性命,一次次地肆意妄為。”沈玉昆聲音又帶了哭腔,但這一次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不再落淚。
豔麗的臉上滿是淚痕,這哪裡是恨意,這分明是刻骨銘心地自責。
“好在你還活着,我還能恨你。”沈玉昆笑了,他笑中帶淚,今日他終于将心事一吐為快,由愛生恨,愛與恨又怎麼說得清。
與沈玉昆得酣暢淋漓一吐為快相比,陸敬觀的神情卻變為了一灘死水。
還活着。
他看了看自己這雙手,用心能感受到軀體裡鼓動的心跳,修長的手指上有一層抹不去的薄繭,那是十幾載勤耕不辍地練劍方才得來的。
可這具軀殼的原主人已經死了,就算原主是他的映射,也改變不了那個在記憶裡與沈玉昆共度許多年的看似灑脫的少年,已經死了。
他終究不是他。
“所以你想離我遠點,不想再呆在燕國?”陸敬觀含糊其詞,他有些不知去回應沈玉昆的情感。
“是。”
“你是不是覺得虧欠了我?”
“是。”這一次倒是沒有再回避内心。
“既然如此,你就留在我這兒幫我處理公務吧,三座城池的刑事、稅收進項、預算撥款,來年建設……真是一團亂麻,都交給你了。”陸敬觀歎了口氣,“麻煩死了。”
沈玉昆微呆住,旋即惱了,“我說了我要離開!”
“你不會是做不到吧?你跟着欽差外派三年,什麼都沒學?”陸敬觀故意岔開話題,拉開了嘲諷,他無法再繼續方才的對話。
“學了,也不是為你用的,況且我也不夠格……”
此話一出,毫無疑問能聽出沈玉昆的确心動了,但他的心結依舊纏繞着他。
陸敬觀心裡無可奈何,罷了,罷了,他鸠占鵲巢,也該把這具身體原有的人情債攬過來。
“沈玉昆,聽好了。一、三年前的事不關你的事,就算你不來找我,我也會很快察覺出異常,還是會去找太子,誰不知道我陸敬觀愛太子愛得要死要活;二,收起你為别人人生負責的負罪感,若真做錯了事那就心懷坦蕩地去擔責,去解決,而不是變成現下這副自怨自艾的模樣;三,你是陛下任命來我這裡做官的,況且此地是我的封國,是燕國,我讓何人做何事,用不着任何人置喙。”
陸敬觀向來巧舌如簧,字字珠玑,那是他對不在乎的事上,不在乎的事一句話能藏三個謊,在乎的人或事上,他卻吐不出半個字的假,若真遇上不想說的事便糊弄過去,不肯多提。在這個世界裡他人謂他瘋癫,大抵是因他總在大家不在乎的事上在乎,在大家在乎的事上如癫作笑。
對待陸敬觀這種人,你隻需要用真心對他,他便無路可逃了。
這是他自己意識到了也改不了的本性。
他此時一番話也當是出自他的肺腑。
“你願意留下來嗎?”
下意識伸出的手臂至到了沈玉昆視線之下。
仿佛那一年他生辰的入暮時分,有着一張令人一看就生厭的笑臉的人,伸來的手。
“嘿,你的生辰也太過無趣,我送你一份禮物,你要不要?”
人或許總是由一片片的記憶拼接而成,而這些彼時碎片在很多年後能劃破歲月,擊中此時的自己。
此時此刻,現下的他似乎變為了彼時的他。
“你願意留下來嗎?”
“好。”綁帶纏滿的手上輕輕搭上了一隻手。
一如過往。
——
紅衣兒郎輕輕将門掩上了去,此時日頭偏西,擡頭仰望,一片朱紅壓着屋檐,孤鴻兩點叫着殘陽。
和陸敬觀暢聊此番是他近十年來,最舒心的時候,三兩句聊天說地,五六句相互譏嘲,卻有難成的默契。
陸敬觀雖然傷勢不重,但總歸是需要多休息,沈玉昆準備出門時,被陸敬觀叫住了。
“沈玉昆。”一聲輕喚,柔軟得不像是陸敬觀會用的語氣。
“怎麼?”沈玉昆頓住腳步,回頭看人。
這是沈玉昆這輩子第一次在陸敬觀的臉上見到這種神情,也是他第一次聽到他說這種話。
“多謝你,多謝你成為了陸敬觀的好友。”
好友至交,原來他也是這般認為。
沈玉昆走路的步子越發輕快了些,這些年來他到底在放不下什麼,至少……也不該對陸敬觀這般态度。
他早該與他和好。
所幸現下也不遲。
去将大夫叫來問問陸敬觀的病情,再着手去将燕國三郡的公務交接,他并非沒有能力,隻是他……一直在逃避。
至少,現下他不會再逃避。
——
“死了?”吳語在原郡守府現燕君府的書房内,立于窗邊遠眺晚霞。
“是,何善死前一刻左右,進大獄的隻有陳玉蓮,陳郡守。”文墨垂首恭敬禀告。
“甚至沒想着隐瞞。”
“主子,屬下覺得此人狼子野心,是一介枭雄,不可與之共謀,有朝一日,他定會乍起撕咬我們。”
“翻不出浪花。而且我現下也需要人。”
“放他在燕君身邊……屬下覺得不可。”文墨鬥膽道出,悄悄擡起頭眼神窺瞟吳語。
吳語立在窗邊,背對着文墨,但依舊令他感到心驚膽戰。
對于這位主人,說錯一句話便有殺生之禍,但他是生于陸府,是陸敬觀身邊的近仆,仗着這個身份的重要,主人也不會輕易殺自己。
“你說得對。”吳語笑了笑,他笑起來很可愛,你根本無法想象他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人。
“我不會放他在陸敬觀身邊,你都不放心的人,我怎麼會做。”
文墨渾身不敢動彈,感覺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在外人眼裡,陸敬觀是主,吳語是仆。但實際上真正的陸家話事人應當是吳語,陸敬觀太相信吳語,全權放責于吳語,吳語明裡暗裡弄權,已經幾乎把陸敬觀身邊的人悄無聲息的全部換掉了。
陸敬觀是主子要保護的人……或者囚禁的人,是當今天下風頭無兩的陸家主事人,新封的燕君。
“沈玉昆是為什麼會知道何善要動手?”
“他似乎是想早上直接出城,路上察覺到了不對勁,便詢問了城裡情況。”
“兩郡郡守在城内做客之事人盡皆知,沈玉昆想要知道一問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