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魚跪在小亭外,低頭眼睛看着地,一眼不敢望向陸敬觀。
“你……有些眼熟。”陸敬觀沉吟思索,手指玩弄着狼皮袍的外絨毛,幾根絨毛在手指裡繞來繞去。
這小孩……似乎在哪裡見過。
“擡起頭來。”陸敬觀吩咐道。
樂魚心中一陣狂跳,他明明告訴過自己見燕君時,不要緊張,以免做出什麼讓燕君生厭的行為,可當人真切在自己面前……他的冷靜自持全都飛灰湮滅了。
“是。”樂魚穩住聲音,依言擡起臉來。
肖似胡人的五官、青臉紋路……這、這不是他初來朔方時用禦賜的寶馬換的小孩嗎??
“是你,你怎麼在這兒?”陸敬觀微微驚詫。
“小民寄養之家,家主李玫應大人之诏,送自家小兒入學,小民的年紀也在燕君诏書年紀要求之内,因此受到燕君大恩,得以來這兒受課識字。”樂魚心往肚裡一沉,燕君壓根不記得自己被送往了李玫家。
雖心中微微難過,卻還是條理清晰地以實相告。
“哦,孤想起來了。”陸敬觀揮退立在一旁的侍從,走上前去将小孩拉了起來。
“燕君,不敢。”迎面而來的香氣讓樂魚不知所措,避過了臉去。
“跪着怪累的。你過來的正好,孤此次來是想了解學舍情況,既了解情況也該師生同問,知道得更全面些。”陸敬觀可沒什麼讓小孩跪着的癖好,小孩主動下跪,不是犯了大錯求原諒,就是過年向你讨要紅包。
兩者,一可能讓你丢臉、二則一定會讓你損失年終獎。
樂魚輕輕掙紮了一下,就任由燕君拉着他坐到了小亭之中,他心中雀躍且緊張,再次和燕君坐在一起了,還以為他被送去寄養之前的那次共處一室,就是最後一次了。
樂魚努力将視線從燕君大人的臉上移到了一旁坐着的苟先生身上。
“先生。”樂魚向苟先生問禮。
苟先生臉色古怪沒吭聲,樂魚一心沉溺在與陸敬觀再遇的喜悅之中,根本沒有注意到苟先生的神情,但陸敬觀卻意識到了。
突然腦子裡跳出了關于這小孩的事。在送他妹妹崔遙入京一事上,就是這個小孩去煽動了百姓力求崔遙入京。
自己當時對這小孩下的評語是什麼?
聰明且有能力。
孩童之心沒有善惡之辨才是最令人生畏的,所以才要讀書受教化。
“苟先生?這個學生在課堂上表現如何?莫不是很頑皮?”陸敬觀點着話試探着問苟先生。
“未曾,他是我教的學生中最勤奮、最聰明、最知禮的。”苟先生聲音有些僵硬,不僅聲音,坐直的身體也僵硬,從上至下的斜睨着樂魚,顔色不善。
樂魚這時才發覺了苟先生的眼神不對,藐視又畏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乍地恍然大悟,遮臉的布巾方才已被他的頑劣同窗剪掉了,此時他面上空無一物,沒有東西遮住他這張醜陋的臉,樂魚呼吸一促立即低下頭去。
沒關系的,燕君不像其他人一樣在意他的臉。
沒關系的……
放在腿上的左手攢成了拳頭,他要忍耐,不能做出不好得行徑來攪擾了燕君心情,忍耐……
“唔……”
猝不及防腦袋被輕輕拍了兩下。
樂魚愣住了,溫柔夾着絲絲調戲地聲音傳入了耳朵裡。
“怎麼了?你師傅誇你,你怎麼還低下頭去了。”陸敬觀見樂魚垂頭還以為是他經不得誇,害羞了。
樂魚更加不知所措了。
“苟先生治學嚴謹,他誇你是十成十的真,先生即說了你好,其他人也定會這般覺得,還不快些謝過先生誇你,”陸敬觀笑語催促。
樂魚恍然大悟,連忙起身雙手抱拳向苟先生緻謝。
苟先生面色還是難看,但看在燕君面上由鼻音重重地“嗯”了一聲。陸敬觀看看苟先生,又看看不敢直視人的樂魚,來回打量兩人,回過頭來眼珠子一轉。
“苟先生……“”這小孩叫什麼名字來着,陸敬觀飛速思索,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從記憶裡打撈出了小孩的名字。
“樂魚。樂魚是夷族人,是孤才進朔方時撿到的小孩,受到楊萬裡那狗賊的迫害,渾身是傷,孤見他孤苦可憐給他尋了人家寄養,唉……”
陸敬觀一貫是笑顔,你看他似乎時時刻刻都是笑着的,可若你仔細看他的眼神,無論譏诮、冷漠、嚴肅都能從這雙漂亮的桃花眼裡準确無誤地傳達出來。
隻要他想,就能讓人被他的情感籠罩,無處可逃。
他随性地說着,像是與熟人閑聊。
“而他就算在自己族内,也依舊被受欺壓,而咱們作為大人把憤怒都撒在一個小兒身上,着實不該,你說對嗎?苟先生。”
苟先生渾身一顫,連聲應和,“楊名萬之罪罄竹難書,蠻夷之鄙人盡皆知,他們都是歹人,可憐樂魚這孩子了。”
他族與成漢人的問題,陸敬觀現階段并不想碰,因為想要調和得花費大量心力物力。
朔方、九原、并州地處邊境,朔方還好,與異族有互市交流之所,而九原乃是羌人常年襲擾之地,故而百姓怨之與他們形同水火,勢不兩立。
兩族關系算不上親善,成漢人厭惡夷族人也不奇怪。
他這一席話是想勾起苟先生的憐憫之心對小孩親近些,實際上他并不知道樂魚在自己族内過得什麼生活,隻是随口說之。
但樂魚卻誤以為燕君關心他,燕君竟去查了他的過往,樂魚已經亂成了一鍋漿糊,因為他意識到了陸敬觀在為自己說話。
陸敬觀他不讨厭自己,或許對自己……也并不生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