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秦琢終于看見了傳說中的不周山。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這座山仿佛是從中間被一把無形的巨斧劈開,山體上半部分出現了一道極深的裂縫,就像是一條巨大的傷疤,銘刻在山脈的魂魄之中。
在昏黃日光的映襯下,裂縫的一半沉浸在陰暗之中,另一半則沐浴在微弱的光芒之中,顯得半明半暗,神秘莫測。
這座山隻是一座山,除了遍地的泥土與石塊,數裡範圍内再無其他生命迹象。
這裡沒有飛鳥在天空盤旋,也沒有遊魚在水中嬉戲,甚至連蟲蛇的爬動和嘶鳴聲都聽不到。
整個不周山仿佛被遺忘在了時間的角落,死寂而荒涼。
秦琢擡頭仰望,覺得這座山峰本該高聳入雲,直插天際,然而他眼前的山和手腕上的不周山圖騰一樣,被平平地削去了一半。
一種無法言喻的遺憾和失落湧上他的心頭,不知為何,秦琢覺得那刀削般平滑的斷面不合理,卻又對它的存在無可奈何。
即使如此,倒塌的不周山仍然巍峨壯觀,氣勢磅礴,讓人不禁心生敬畏。
“前面那就是不周山了。”燭龍一邊放慢了速度,一邊對他說。
秦琢的目光穿過了亘古荒蕪的曠野,凝視着那座矗立在遠方的山巒。
他輕聲說道:“不周山看起來……很特别,但又沒有那麼特别……”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沒有夢中登上衆帝之台時的痛徹心扉,也并沒有像初次面見昆侖神山時那樣,從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
太平淡了。
諸天皆靜默,山嶽亦無言。
秦琢環顧四周,覺得自己好像在尋找什麼,但又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他感到一種空虛,一種無法填滿的虛無空蕩。
“人族常說,不周山是人界唯一能夠到達天界的路徑,是神與人交流的場所,但不周山地處偏僻,非凡夫俗子所能徒步到達。”
燭龍暫時止步了,晃了晃腦袋,示意秦琢從祂頭上下來。
“雖然這話不是真的,但不周山的确非常重要,‘天柱’之名所言非虛。”
秦琢問:“不周山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燭龍滿臉鄭重:“不周山是山海界的根基,是山海界的秩序與天道的化身,正因為它的存在填補了世界的不圓滿之處,山海界才得以與人界共存。”
“自山海界從混沌中誕生的那一刻起,不周山便已存在了,它紮根于世界本源,頑強地支撐着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
“如果沒有不周山,像山海界這樣殘缺羸弱的世界,早就被無限主神吞噬了。”
“可惜,被共工撞斷了。”
說到此處,燭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英俊的眉眼籠上一層淡淡的陰郁。
秦琢怔怔地喃喃出聲:“聽起來有點像……”
像周負。
燭龍道:“像什麼?”
秦琢猛然回神,揉了揉眉心,勉強笑道:“……不,沒什麼。”
燭龍瞥了他一眼,沒有起疑心。
靜默片刻,秦琢忍不住又問:“我聽聞萬物有靈,山水亦是如此,許多名山大川都可以孕育出精氣化形、天生神聖的山神水神,那不周山有沒有可能……”
面對燭龍滿臉的“你在開什麼玩笑”,秦琢越說越心虛,聲音也越來越低。
“大道至公,天道無情。”燭龍盯着他看了半晌,緩緩挪開視線,語氣淡淡道,“先不提不周山生死相生、陰陽相克,絕不可能蘊生精靈,倘若不周山真的有山神存在,這山海界恐怕還容不下祂。”
秦琢悚然一驚:“為什麼?!”
燭龍冷聲道:“有靈則有情,有情則有私心,而無限主神步步緊逼,山海界的傾覆或許不過是旦夕之間,不周山是此界最重要的一道防線,若是開了靈智,我們還要擔心祂會不會臨陣脫逃、能不能死戰不退。”
祂細長的眼睛向秦琢望過來,其中的情緒模糊不清:“昆玉,不也是如此嗎?”
一瞬間,秦琢還以為燭龍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燭龍說起昆玉,真的隻是在說“昆玉”而已。
秦琢明白,他的真實身份總有一天是要向燭龍坦白的,但絕對不是現在。
否則,燭龍肯定會像西王母和鹿仙女那樣,當場大驚失色連夜把他送回部落,哪兒都不讓他去。
燭龍隻是秉性豁達,又不是傻。
“昆玉不會的。”秦琢悶悶地說,“若是不周山有靈,也肯定不會的。”
他的目光投向遠方的山巒,似乎在尋找着什麼,又似乎在期待着什麼。
在這個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周負将他的職責完成得多麼出色。
即使……即使有很多人并不期待“不周君”的誕生。
這恰好和昆玉完全相反。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秦琢呼吸微滞,心裡立刻爬上了一陣細密的疼,腦海裡浮現出周負說自己是“山海界的第一道防線”時那張堅毅的面容,他的心情立刻變得複雜而沉重。
在不知不覺中,秦琢的認知裡已經把周負和不周山視作一體。
可是,他内心深處又渴望自己的猜測能被證明是錯誤的,周負并非不周山孕育而生的精魂。
他不在乎周負的身世與跟腳,他隻希望周負的存在是被這個世界祝福着的。
見秦琢的情緒忽然低落,燭龍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話觸動了他的心事。
“昆玉當然不會逃跑。”燭龍想了想,梗着脖子,瞪着眼睛,樂呵呵地說道,“我看着長大的孩子,我能不知道嗎?”
昆玉誕生于昆侖山巅之時,的确受過燭龍的祝福,燭龍允諾昆玉跳出五行陰陽乃至生與死的輪回,讓他擁有了極其頑強的生命力。
秦琢語塞。
你看着長大的孩子正站在你面前,而你一卻點都沒有認出他來……
燭龍化作人形,拍了拍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