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俊帶着幾人,在一片竹林中落下。
秦琢轉眸環顧四周,隻見深深淺淺的碧色鋪張,搖曳出一片漫無邊際的竹林,這竹子不是凡品,大可為舟,微風拂過便會掀起驚濤駭浪。
竹林之間,有一個小亭,造型古樸而典雅,亭頂覆蓋着青瓦,内置一張石桌和幾把石凳,人坐其中,頓覺萬物蒼茫渺遠,心境也随之變得平和而甯靜。
帝俊先行一步,落座于石桌之側,擡手示意,邀請幾位一同圍坐。
秦琢很自然地坐了,周負也緊挨着他坐下,後羿猶豫了一下,後羿略作遲疑,最終也挨着秦琢的另一側就座。
李世民見唯一熟識的秦琢兩側都有人,隻好跑到帝俊邊上去了。
而石夷作為天帝臣屬,自覺地侍立一旁,為衆人斟茶。
“此地是我的一處别院,我心裡煩悶時,便喜歡獨自來這裡坐一坐。”帝俊吹開了水面漂浮的茶沫子,沒有對石夷粗糙的泡茶手藝表現出半點不滿。
秦琢訝然道:“這整片竹林都是?”
帝俊道:“這整座山都是。”
大荒天帝,辰宿列張,秦琢本來對大荒一脈沒什麼概念,但入目是上古異種阆苑仙葩,入耳則是珍禽奇獸悅耳的啼鳴,鼻尖還缭繞着沁人心脾的草藥清香,濃郁的靈力化作薄紗一般的白霧,随着吐納自如流轉。
可帝俊,隻是把這仙家福地當做一處可供賞玩的别院。
大荒的底蘊不比昆侖一脈差,隻不過遠據關外,在中原名聲不顯罷了。
周負可不懂這些,他正新奇地接住一片飄落的竹葉,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把玩半晌,随後舉到秦琢臉邊,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得意地笑了起來。
“笑什麼呢?”秦琢彎了彎眼睛。
周負揚了揚手中的竹葉,笑容純真:“這片竹葉真好看,像阿琢的眉毛一樣。”
那片竹葉确實如同秦琢眉宇間的線條,清秀中不乏峻拔。
若是兩人獨處時,秦琢大概會借機逗一逗周負,可是當着這麼多人與神的面,這話倒讓他有些難為情了。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試圖掩飾自己的尴尬和心虛,周圍的氣氛似乎也因此變得微妙起來,其他人的目光紛紛投向他們,小亭中一時間竟陷入了沉默。
周負察覺到氛圍的異樣,茫然地放下竹葉:“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無妨,此間皆為同袍知己,不周君大可不必拘謹自持。”帝俊微微一哂,巧妙地為兩人解除了略顯尴尬的僵局。
秦琢扶着額頭,歎道:“帝俊大神千萬别慣着他,周負啊……哎。”
“這隻是不周君的無心之失,昆玉何必将一個小玩笑放在心上?”帝俊的聲音如同春風拂過湖面,帶着一股溫暖而輕松的氣息,談吐舉止盡顯他作為天帝的從容與大氣。
秦琢道:“我不是将這個玩笑放在心上,我是将他放在心上,他的話能讨我歡欣,可未必能讓他人展顔一笑。”
帝俊若有所思:“也對,畢竟是你将他從不周負子山帶出,他的秉性如何,你應該是最關心的那個。”
“我是最關心的那個,但我不想成為唯一關心的那個。”秦琢這番話顯然是說給帝俊聽的,但他的目光卻轉向了縮着脖子當鹌鹑的羿,“我想,他和羿一樣,該去這人世走一走,去感受那些他未曾觸及過的喜怒哀樂,去體驗那些他未曾經曆過的風霜雨雪。”
帝俊不着痕迹地皺了皺眉頭:“羿需要重新找到他的本心,隻要這樣,才能再次拉開射日弓,可是不周君這樣不是挺好的嗎?心思純淨,不谙世事,也能少一些煩惱。”
“赤子之心是好事,但赤子之性不是。”秦琢重重地将精巧的茶杯磕在石桌上,“他更何況守護這山海界,卻無法融入到山海界的生靈當中去,帝俊大神難道不覺得,這未免太不公平了一些嗎?”
秦琢的語氣憤慨中帶着一絲無奈,他的話如同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令衆人心神激蕩。
“阿琢?”周負并不理解他為什麼生氣,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我和後羿一起走就是了,你别生氣。”
秦琢看着他明淨無邪的雙眸,捏了捏眉心,語氣立即柔和下來:“我不生氣,我隻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因此有些難過而已。”
聽到他說自己難過,周負的面色也垮了下來,看上去比秦琢還要傷心。
秦琢轉向了帝俊,神色晦暗不明,臉上仿佛籠罩了一層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真實情緒。
帝俊是故意的,諸神是故意的。
祂們是故意将周負養成這種性格的。
燭龍曾說過,有靈便生情,有情便生私,倘若不周山真的有山神存在,這山海界恐怕還容不下祂。
秦琢心中不禁自嘲,山海諸神尚且難以接納不周山誕生山神,他又怎敢妄自揣測,他們能夠接納周負呢?
沒有人教過周負應該怎麼活着,諸天神靈隻教會了周負怎麼去死。
祂們把周負當做一件兵器、一面堅固的盾來鍛造,而不是将他當做一個有感情有思想的生命去教導。
帝俊未必存着什麼壞心,因為山海界實在經不起折騰了,高端戰力隕落的速度遠遠超過後輩成長的速度,祂隻是想将掌握了不周山權柄的周負臨戰倒戈的可能性降到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