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慣常以誇張的語言行為,掩飾自己的真實意圖。
他也确确實實地将織田作之助、坂口安吾二人,視之為友人。
朋友二字,舉重若輕。
坂口安吾先前避之不及的,現下正不知不覺地深陷其中。
能夠脫身與否,于聽從異能特務科的調令,在港口黑手黨潛伏的坂口安吾而言,都是進退兩難。
無論最後,誰人做出何種行動,換來的都隻會三個人莫大的難受。
這不是背叛。坂口安吾知曉。
他從加入港.黑伊始,就不是他們的夥伴。
從前這般簡易的答複,如今再加深,卻讓二重間諜的心仿若被隐形的刺穿透。
明明是織田作先生和太宰君強行拉他入局,現在反造成了他的困擾。
領着異能特務科微薄薪資的職員心道,這複雜的工作做來委實太不劃算。
倘使他的身份暴露,以太宰君的性格,他也會與現在被判定為威脅的世初小姐一般,被太宰君有意識地針對嗎?
太宰君那些叫人聞風喪膽的手段,會一一加諸他的身上,從他的嘴裡撬出關于異能特務科的情報嗎?還是顧念着他們在酒吧共飲閑聊的情誼,輕拿輕放,放他一馬?
織田作先生呢?
他、他們會怎麼說,怎麼做?
織田作先生、太宰君他們,到時會如何看待他?
三個人坐下來摒棄各自立場,不分敵我的把酒言歡的場面,是有朝一日終究能夠實現的願景,還是他一個人一廂情願地追逐着和平的妄想?
坂口安吾低頭,頹然地擦拭着眼鏡。
說到底,他所追求的安樂時光,本身就是基于謊言與欺瞞之上。
三人的立場始終對立,他的潛伏任務再成功,也赢不來與織田作先生、太宰君再次碰杯的機會。
時歲的流逝悄無聲息,養大了幼小的孩童,常常叫人感慨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經由坂口安吾的手敲定的友人新居,配置了環境幽雅的書房。
友人織田作先生在書房寫小說時,坐得挺直,宛如勁拔的蒼松。
紅發青年神态認真、專注,區别于他從事港口黑手黨工作的時分。
那是人們在進行着令自己滿足的、幸福的作業時,才會出現在他們臉上的表情。
他放下自己矯健的身手,放下自己無往不利的異能力,轉為以手中的筆為武器,開拓屬于自己全新的人生。
友人的女兒世初小姐在一旁寫作業,偶爾停筆,轉過頭,白白淨淨的臉蛋像是純潔無垢的雪朝。
少女的容貌明麗,宛若蒸融了初升的太陽。
她注視着與自己有一桌之隔的父親,那情态,便是孤高的冷月也要為之融成一渠春水,很難不說明裡邊裝載了的滿塘的情思。
她就那樣靜悄悄地旁觀着,低下眉頭,白描出一種難以描繪的神态。
似青山白煙,似細雨朦胧,遊絲狀地漂浮着,當真是看也看不真切。
坂口安吾每每見到,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織田作出門時,詢問正在澆花的少女。
“世初小姐,說來冒昧。我想知道,你看着織田作先生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怎麼會……露出那樣的神情?
少女停了手,紮了密集的孔洞的噴花壺傾倒出的水液一時未止。
零零散散的水滴飛濺,折射出一道絢爛奪目的長虹。她就在這般生機勃發的意蘊裡,靜默了片刻,給了坂口安吾一個始料未及的答複。
“悲傷。”
簡簡單單兩個字,是凝聚的松脂從高處墜落,結成了歲月不侵的琥珀。
世初淳回答得并不十分惆怅,甚至音色方面略顯平淡。
她沒刻意刁難坂口先生,引其思辨理論的用意。凄然的眉眼向下分裂出的溝壑,令奔流的溪澗也要為之止步;向上擡起了的高山,連報喜的春風鉚足氣力也攀越不過。
毋庸置疑,世初小姐望着織田作之助時,心底蔓延開的相應念想,确乎是負面壓過正向的。
飛走的大雁難以再次回返,東流的河流它亦永不回頭。
在明了終末的定局為何之時,是鮮少會有開了靈智的生物敢于違抗自己既定的命運的。
人不能簡單地憑借一己之力改變他人的意志,崩塌的大廈傾倒在前,砸倒、砸死衆生的情況諸多,而有根獨木苦苦支撐的情況罕見,命運的軌迹不因他人的努力而偏頭掉轉。
現在,坂口安吾覺得自己稍稍能理解世初小姐的感受了。
“撞到哪裡了?”
織田作之助先是查驗了女兒的額頭傷勢,确認頭部磕到的地方并無大礙,頂多額角添了塊嫣紅,像是一枝三月盛放的桃花枝開在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