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人賦予了雨天另外一層含義,是和織田作之助初見的天氣。
如果二人相遇的時分,是在天公都不開眼的陰天,陰天也會化作能壓下三月春光的明媚;是在冰封大地的雪天的話,小小的、一片片的雪花落入掌心,也會煥發出足以慰藉人心的溫暖。
便是震耳欲聾的雷暴天氣,威厲的轟鳴聲也會為兩人悲哀的際遇,演奏出一曲蕩氣回腸的交響樂。
所謂偏愛,莫過于此了吧。
世初淳很難分辨清楚,自己是喜歡下雨天,還是喜歡雨天來接自己的那個人。
拾階而上的雨水,輕輕叩響門扉。濕滑的青苔沾着泥土,印着一個個深深淺淺的腳印。
落在積攢成一塊小水窪内的水滴,漾出一圈圈透明的漣漪。青青的綠葉在雨露的澆灌下,抽出象征着早春的新芽。每片新葉嫩得快要掐出飽滿的汁水。
這時,她期望的、等待的人,就會穿越雨絲的罅隙,來并盛中學接她。
世初淳喜歡織田作之助老實本分地在門口等候,應付着強拉他聊天的家長、老人家們,喜歡他手裡提着備用的雨衣,站在原地翹首以盼的模樣,喜歡他把書包連同她本人一起包起來,抱着。
他的所作所為,點點滴滴,她喜歡得不得了。
真奇怪,明明這個人和自己的審美大相徑庭,偏偏瞧着瞧着,入了心底,以至于織田作之助就是面無表情地發着呆,她也能閑暇地托着下巴看好半天。
世初淳看着收養自己,為她提供了庇護之所的男人,不由得心有戚戚,淺淺地蹙起了眉頭。
為什麼要發覺自己的情感?為什麼要直面這份感情?
藏起來,埋下去,讓誰也看不到,見不得,好嗆聲别人揭露的半點迹象皆是捕風捉影。
隻要蒙上雙眼,閉合唇齒,日久天長,連自己的心也能蒙騙過關。
如此,就不會有澎湃的心緒不再收歸自己掌控的慌張,也不會對迎面而來的慘烈厄運感到不可遏制的悲觀。
五内充盈着一股淡淡的悲涼,世初淳俯視着陷在睡夢中的紅發青年,宛若看到了可悲的命運向自己接近。
她的手指點着織田作之助的額頭,二指并起,撥開他額前散亂的碎發,“有你,我願意接受這個世界是真實存在。”
連同那些揮之不去的夢魇、疼痛與傷害……
所以,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
世初淳的理智告誡着自己後退,情感卻不由自主地靠近。
她鼻子酸澀,明知織田作之助是睡着的,仍然忍不住用顫着手,遮住他的眼睛。
人俯下身去,一滴晶瑩的淚珠就着她的姿勢滑落,代替少女親吻紅發青年的下巴。
險象環生的夢境,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躲到緊急通道的世初淳,背部抵到封鎖的大門。
山窮水盡,避無可避。
她捂着開了洞的手掌,橫穿脊背的刺傷足有三寸深,眼睛輕輕一閉,已然認命。
“殺了我吧。”
正在殺啊!和她同樣發色、瞳孔的黑蜥蜴十人長——芥川龍之介的妹妹銀,利落地将世初淳一刀割喉。
各種死無全屍的死法湊了個大滿貫,以為已經是盡頭了的世初淳,終有一日,看到了最意想不到的人。
收養她,呵護她,供她上學,三番五次為自己遮風擋雨的織田作之助。
被夢裡單方面素不相識的織田作之助虐殺一次的殺傷力,遠遠超過千百次來自太宰治、中原中也、芥川龍之介,或者港口黑手黨旗下的黑蜥蜴團體的肆意消殺。
甚至比他們的全部折煞累積起來,都更加地叫世初淳難以忍受。
是何等的激烈,刻骨銘心到反饋到了現實。
便是從床上彈坐起,心理層面驟然增加的負荷,也引發了身體方面的不适。仿佛五藏六府被活生生地剖開了,由幕後黑手一片片撕裂成條,扔在腳底碾成泥巴狀。
冷酷殺手不知愛恨,驚醒的夢中人尤感悲切。
警示着自己必須記下來的世初淳,慌亂地摸向壓在枕頭下的工具,翻開筆記本空白的頁面,筆尖擡起,眼淚搶先一步掉下。
在那保留着夢境記憶的寥寥數秒,世初淳說不清楚自己是被人殘忍地殺死了的驚懼多些,還是見到動手對象是熟悉的織田作之助時,滋生的悲哀多些。
好在她很快就忘了,隻有手止不住地發顫。
本子上匆促寫下的扭曲字迹提點着她,書稿前歪歪斜斜的織田兩個字沾到水漬,暈開了一個圓點。像所有的美好享受,都是她一廂情願的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