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着的蚊子屍體無聲地呐喊,令異鄉人腦海裡回響着“就一定要死在你的碗裡”的旋律。
她想剖開蚊子的腦子,看看它到底是怎麼想的。可蚊子是沒有腦子的。想要研究蚊子行為模式的她,興許是當孩子的時間久了,忘了帶上自己的大腦。
人是不能對比的,一對比就出龃龉。
屋子裡明明有兩個人,蚊子偏偏隻盯着世初淳咬。她也不是非得要織田作之助和自己共同分擔,來個蚊子群底,同甘共苦,品味品味下何謂遍體瘙癢。
隻是,她就像一隻被蚊子逮住的羔羊,它們别的不要,專門挑她一隻玩命地薅。她都快被薅秃了,織田作之助全身上下還清清爽爽。這就叫人心理嚴重失衡了。
被咬得很厲害的女童,試圖在養父裸露的部位找到一個蚊子包。
可是沒有,一個也沒有。世初淳掃視着自己滿胳膊、滿腿的包,頭頂的怨念撲哧撲哧地漲。
織田作之助購置了驅蚊水,浸泡在水盆裡給孩子泡也無效。他摸摸女兒手臂前土豆大的蚊子包,嘴唇勾起一個不起眼的起伏。
世初淳:“!!!”
你笑了!正為滿天飛的蚊子頭疼的孩童,義憤地指着看自己笑話的監護人。
被抓包了的織田作之助面不改色,單頂着張正氣凜然的臉,攤開雙手,表情看起來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他沒有笑哦。誰笑了?他不知道,反正不是他。
冬日來臨,世初淳的嘴巴幹裂,露出裡頭的粉肉。
小孩子沒說,監護人不顧,那裂痕就反反複複地撕裂愈合,愈合撕裂,直到最後結的痂緩緩脫落。
在織田作之助看來,這本是沒什麼的,連他受過的最輕微的傷也比不了。要他看來,能稱得上嚴峻的唯有生死大事。
而這生死大事,在收割掉無數條性命的他眼裡,也着實是單薄了些。
當前的他,沒有看顧自己子女的常識,連憐憫、關愛的成長亦是超級無敵地緩慢。他撫摸着女兒嘴邊結起的淺茶色硬皮,微微突起的指腹擱在上頭,來來回回地摩挲着,略帶着驚奇與疑惑。
貧窭是紮根在血液皮肉裡的頑疾,肉眼無法捕捉,卻潛伏在生活裡的每個角落。它影響着人的方方面面,一刀一刻痕,直至将其塑造成清苦的形狀。
屋子裡禦寒措施少,基本隻靠棉被。每逢冬季來臨,世初淳就被凍得直打顫。織田作之助把她抱在懷裡,也隻能緩解一時之急,腳底長的凍瘡通紅的部位直發癢。
她下意識要去撓,被監護人捉住了手。
織田作之助單手握住女兒兩隻腳腕,放在自己的小腹前,給她捂腳。捂熱了再放開。
經過賽爾提的提醒,自己粗陋着過日子,也讓女兒跟着自己簡陋的織田作之助,終于想起來要給孩子搽藥膏。他原先就過着這樣的生活,也難以認知到養育了孩子,自己須得做出什麼樣的改變。
如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織田作之助有能力、有技術能改變現狀,隻要他違背自己之前定制的原則,重拾殺人的工具,富貴也隻是幾條人命的事,就跟以殺人為買賣傳承家業的揍敵客家族一樣。
可他不願意這麼做。
興許将來,他會将女兒看得比自己的原則還要重。甯可颠覆平靜的生活,打破正在實踐的夢想,也要竭力為自己的女兒做到些什麼。然而,目前的他還沒有到達那個階段。
在撫養世初淳之前,織田作之助擅長掠奪,從未有過給予。
有時他抱着小孩子,掌心拍着她的肩,哄她入睡。
他的手掌能從女兒的肩頭,覆蓋到她的前襟。隻要他用力摁下去,無視掉女兒蚍蜉撼樹的掙紮,手心下的孩童就會被他簡易地壓成一張血肉淋漓的紙張。
她會迅速七孔流血,還會不受控制地失禁,會走過大多數生物的必經之路,化為一灘沒有意義的血肉,會逐步地腐爛、發臭,和以往死在他手下的人混為一體,分不出區别。
想到這兒,孩子側了下身,織田作之助收起那些血腥的、帶着暴力的念想,把女兒擁進了懷裡,讓她的臉依偎着自己的胸膛。
他的動作輕緩,攙着他自己也沒覺察出的溫柔。
起初收養世初淳時,幼小的孩童在織田作之助眼裡,與自己往常養育過動植物沒有什麼不同。
真要計較區别,大概是他以前養的仙人掌、小烏龜都死了。現在這個孩子,雖然人是笨了些,但是活得挺好不是?
應該是死掉的那些動植物們不中用。
當他握着女兒的手,觀察到她憋屈到郁悶壞了,也強忍着寬慰着自己,不向他發作的模樣,覺得可愛至極,嘴角挂不住莞爾的笑意,即是淪陷的伊始。
當他能夠注意女兒的傷情,為她的悲傷而動容,因她的苦楚心生疼惜,那麼,她才真正意義上地走進了他的生命。
可那并不蘊意着二人份的幸運。
相逢未必預示着結緣,也可能是平地生劫。
好說歹說,織田作之助算是成功地拉扯着孩子長大。隻要人沒斷氣,再苦的生活還是能維持下去。
他手頭沒錢,就下賭場賭博,靠預知能力回本。偶爾會帶上總是被關在家裡的世初淳。
賭場烏煙瘴氣,搖色子的、下賭注的、輸紅眼了的賭徒、偷梁換柱的莊家……打着赤胳膊的男男女女放開了嗓子吆喝,時不時穿插着推搡與辱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