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光線、難聞的氣味、打鬥的噪音、甚至連脖子處的莫大痛楚,都逐漸離世初淳而去。
她化身被烈火焚燒的紙屑,視野範圍内隻能看到與羊組織成員交戰的園原杏裡,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灰飛煙滅。
身體迅速失去溫度,每片肌膚貼上了夏夜的涼意。
眼皮越來越重,要帶着人墜往慘無天日的深海,在那等待着的,是永無止境的黑暗與寒冷。
圖書館内相識相知,世初淳未曾設想過最後會是園原杏裡送自己一程。
被切開脖子的女生,像隻被屠戶割斷喉嚨的雞崽子,控制不住地抽搐。
她叫不出園原杏裡的名字,沒辦法勸說對方不要管自己,趕緊逃跑要緊。普通民衆撞上羊組織的槍口,是萬萬沒有勝算的,那隻會使園原杏裡走向平靜的人生,再次掀起驚濤駭浪。
殊不知她印象中的軟妹子是妖刀罪歌的宿主,人背對着她,眼裡首次流露要殺人的兇戾。
繞小區奔跑的運動員路過想要救援,又苦于世初淳在戰鬥範圍内。抱着小孩的家庭主婦躲遠了,撥打救護車的電話。附近善良的藥店員工,關掉店鋪緊急避險前,隔空投給她救命的應急藥品。
他們用殷切的眼神凝視着她,希望女生能夠奮起自我救治。
成罐的藥物在空中抛出弧線,滾落到離世初淳一米遠的地方。
她松開捂脖子的手,用僅剩的力氣,探出手要拿,然而目力所及的地方,漸漸地被純粹的烏黑吞噬。唯有包裹着藥品的塑料袋,離在幾米外的馬路。
世初淳艱難地移動着手,夠不着塑料袋。
系在腕部的相思豆手鍊耀眼,似織田作之助燒灼着的發色。
努力地探出手也夠不到,勤奮地勞作着也未曾變得富有。
全然失去了起身能力的世初淳,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想起與了織田作之助的點滴日常。
斬除性命如收割草芥的職業殺手,哪怕從未期待過,也仍舊聽從了崇拜的小說作者的建議。
他為自己确立了今後的理想——放下槍、放下殺戮,清洗自己沾滿血迹的手,去用心執筆寫文,張開手臂,擁抱弱者與孤兒。
當他确信自己甩不開世初淳,并決定撫養這個孩子。他便極力地扮演好父親這個角色,以至于無論世初淳多少次轉過頭,都能看見織田作之助高大的身影,她多少次伸出手,就能得到他殷切的回應。
現時倏地想起來自己犯下的荒唐謬誤,不是接近中原中也,遭至羊組織的群體敵視,而是她自綁架案件結束至今,也沒和織田作之助吐露過隻言片語的心意。
因為委實是太害羞了,光想到就雙頰發熱,光演練就心跳聲鼓動,臨末了,面對面碰見正主,更是吐字不清,荒廢了辛苦多日的演習,叫太宰老師和芥川龍之介白白地看了笑話。
乃至如今大限将至,叫人平白地空餘遺恨。
為什麼就說不出口呢,那麼簡單的一句話?
屢次表白,屢次未遂,還好幾次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當少女咬傷了自己的舌,織田作之助就雙手抱住女兒的腰,把她放在及腰的高腳凳上。
任由她的腿懸空,自己則打開抽屜拿出清涼膏,食指撬開她的口腔,發揮自己濫用的慧眼如炬,順利地找到傷口上藥。
“生病了嗎?”
薄荷味的膏藥發揮作用,刺激口腔内部分泌少許唾液。織田作之助抹掉兩根手指沾染到的透明涎水,額頭貼着女兒的額頭,另一隻手撫摸着她發燙的耳根。
“嗯……”世初淳支支吾吾,兩頰散發的熱量快把她整個頭腦蒸熟。
是喜愛之情無法言于表的病。
死亡、愛與性,是貫穿人生命裡最重要的三種教育,也是時人最為欠缺,甚至備受打壓的。
世初淳撞在養父緊緻的胸大肌前,以為有朝一日自己能克服恐懼,會有機會将真心話說出口。
可原來不是每次遠行,都能有來得及告别的時機。
向遠處紅色包裝的藥罐探出的手,緩慢地握成拳頭。
氣息奄奄的少女單手握拳,仿若握着一團與織田作之助發色相同的火焰。
那焰火由她的掌心燒到手臂,再灼傷五髒六腑,讓她的五内震蕩。在心髒覺出溫暖的同時,體悟到了胸口被穿透的悲恸。
天空有冰涼的液體滴進眼睛,順着下颔線緩緩滑落,“織田,我好像遠比想象中更喜歡你。”
随着空中一聲驚雷炸響,世初淳漫長的一天終于迎接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