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存于世,這種莫名其妙的堅持究竟有什麼意義?
過去的太宰治,總是在執着于尋求意義,乃至尋求的過程冗長繁重到蓋過了意義的本身。所收的徒弟,也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的原則強壓在他們身上,企望能得出一個結果。
他尋尋覓覓,最終一無所獲,兜兜轉轉,被生存的謎底所捆綁。
就像是拿着通關秘籍的人,站在一個個一眼看到底的遊戲關卡面前,持續地踏上着悶重、乏味、單調且無聊的旅程。
……織田作,大概是這場旅程的唯一例外。
而他所珍視的、看重的例外,有了另一個例外——世初淳。
見到當時還不是他的學生的,怯弱又大膽的女孩,太宰治的第一個反應,是反感。
非常、非常的反感。
這沒來頭的針對,像是千百次确認過似地笃定。甚至想要不顧織田作的意願,從源頭處截斷她的生命線。
盡管對方當時疑似個有口不能言,留耳聽不得的殘疾兒童。他卻有種奇異的念頭,下意識地認為這除了長相外一無是處的流浪兒,會極大程度地危害到織田作的安全。
這個想法至今未變,甚至越演越烈。
哪怕他千百反番地計算與推演,确信以世初淳的能力,勤加修煉個一百萬年,也追不上現在的織田作分毫,可那好似冥冥中自有預兆的事,已然成為了闆上釘釘的現實。
隻要以世初淳的性命去要挾織田作,想必織田作是莫有不從的。
反之,世初淳若真的要對織田作下手,織田作也未必是不肯答應的。
是他動手的太晚了嗎?在羁絆植深之前?
太宰治暗自懊悔,出口化作鋒利的冰錐,刺穿學生被自己踐踏到一敗塗地的尊嚴。
他折辱她的存在,貶低她的價值,摧毀她的三觀,嘗試着徹頭徹尾地剖開她的軀殼,探讨裡面深藏的秘辛,最後,再重塑出一個滿意的學生。
和折原臨也一樣,太宰治避開組織的眼線,調查世初淳的來曆,最終得到的是一片空白。
流浪的孩子沒有過去的經曆,在她憑空出現之前,沒有任何目擊過她的人員。
她跟薛定谔的貓似地,在打開箱子前,處于外部完全無法觀察到的狀态。
身世背景、行為舉止,既在橫濱的黑夜格格不入,又在平凡處處處透着蹊跷。
太宰治放任情報販子暗中搗鬼,促成兩小無猜的少男少女決裂。
折原臨也的所作所為,正中黑手黨準幹部的下懷。
盡管試煉過程,極大的幾率會傷害到世初淳,叫她磕破頭,撞得頭破血流,甚至收割掉她的性命。
就兵不血刃地除去一個禍患來說,太宰治很難表明自己不是在默許,乃至遊刃有餘地這樁一本萬利的買賣。
退一萬步說,跨過阻礙,邁向未來,那也是作為他的學生成長過程中必須要經曆的挫折。
太宰治不是沒有設想過玩脫了,世初淳本人真的死了怎麼辦。
那興許正式他暗自期許的,不,那真是他暗自期許、一力推動的。
這時的太宰治,尚且年少。
他管中窺豹,一葉障目,認為已看清世事艱險,人性醜陋。到頭來以失去摯友為代價,看清教導自己的人生導師暗地布置的,落在自己與親近者之間的兇惡。
曾無數次接過屬下的槍械,冷不防地射擊芥川龍之介的太宰治,欣慰地發現經由他一把拉出貧民窟的男孩,敲敲打打,總算有了幾分可塑的形狀。
倘若在此期間,芥川龍之介有哪個節點失去了一丁點的鬥志,而非拼盡全力地活下來,現在身體的養分兌換了,足夠養活下水道的幾隻老鼠。
他的兩個學生同樣黑發黑眸,對他的想法卻大相徑庭。
一個希望他的目光總是落在自己身上,一個暗戳戳許願他把自己忘了。
一個在鐵血裡收獲更多的錘煉,引以為榮譽的勳章,一個在折辱中逐漸地遠離,哺育新的柔情寬待他人。
芥川龍之介認為他有所偏頗,對世初淳偏私太多。
誠然,看在織田作之助的份上,太宰治對友人的女兒戴上了友善的假面,但受森鷗外首領的影響,身為輔助學生成長路途的導師,他注定成為學生人生大門的一道坎。
邁不過,就去死。
在殘酷這方面,太宰治扪心自問,從未對兩個學生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