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撞上連環殺人犯還要恐怖的,是在失溫、大出血的煎熬裡苦苦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臉沒有知覺,大概是腫了。左眼看不見,也是,被紮瞎了。要是她能行動的話,能不能在垃圾桶裡翻找針線,把自己的肚子縫起來?
……大約是做不到的吧,得專業的醫生來才行。
麻生班長的東西,還不了了。
有人接孩子們放學嗎?太久了沒等待接自己的人,會不會哭?要是幼兒園的老師們願意抱抱他們,安慰安慰就好了。
織好了的圍巾送不出去了,為了趕上節日贈送,她都織出了腱鞘炎……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
在破碎的生命沙漏流空之前,世初淳無可避免地想起了織田作之助。放下他,快馬加鞭離開這個國度就能更好地生活,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猶豫起要不要那麼去做?
是他用擅長槍術的手,專心緻志地為幼年的自己梳頭發的時候?是他坐姿端正,對着手稿思考自己的著作的時候?還是他拍着幸介後背,認真地哄孩子睡覺的時候?
與織田作之助相處的點點滴滴,細水流長,深入血脈與骨髓,叫每道呼吸都伴随着隐痛。
她應該要無情一些的,對自己也好,待旁人也罷,不然就免不了擔心與對方的距離,遠了怕生疏,近了懼生情,一旦試圖下決心做些什麼,在掙紮的時分就會遭遇到迎頭痛擊。
奮鬥的,徒勞無獲。付出的,沒有結果。
現實生活怎麼就與理想的願景背道而馳,出現歡愉輕松的迹象便有嶄新的溝壑等着人跌落?
當鵝毛大雪徹底帶走她的體溫,少女一直想不到的,她的圍巾要挑什麼顔色的難題得到解決。
就挑織田作之助頭發的顔色好了。
鮮明的,如長夜裡原始部落人圍着跳舞的篝火,歡騰且熱鬧。光看着,就讓人乍生歡喜。
她是很喜歡的。
白雪紛紛,千裡相送。包裝好的花束脫手,紅發青年愣愣地站在巷口。
流竄多地作案的,瞄準女性乘客下手的罪犯……構成了今日殺害自己女兒的種種要素。新聞發布會的隻言片語,每回聽來何等地遙遠。現在卻是那麼的近,近到分分秒秒絞殺他的筋骨。
織田作之助震動的瞳孔,倒映着被扔在四邊形垃圾桶裡的少女。她的衣衫淩亂不堪,肚子劃了道十字形的缺口。
報刊新聞裡報道的,本該離普通百姓十萬八千裡遙遠的人禍,一旦降臨在某個人身上,就是百分之百的災難,沒有半分的僥幸可言。
他的女兒,那麼愛幹淨。明明有毛毛躁躁的小脾氣,卻總是收斂得很好。比起懶惰,多的是怠倦。由于怕麻煩因此三緘其口。
她本來應該平平安安地待在家裡,接受他贈予的玫瑰。
在路口的轉折點,織田作之助收養的,作為見證者的女兒世初淳,也不辭辛苦一路陪着他走到這裡。然而,現在全都毀了。
可笑他一個抛下血腥過往的殺手,竟然妄想伸出手擁抱簇新的人生。
織田作之助脫下外套,裹住了沾滿污漬的少女屍體。他為女兒擦掉臉上的污垢,可沾染了污垢的白色隻能越描越黑。
複仇、殺戮、毀滅、新生,似太過遙遠……現在他要做的,就是帶女兒回家這件事而已。
不過沒關系,織田作之助想,他會一一清算的。
品嘗了失去的空洞就想要抱得更緊,陷入困窘的命運網絡,被束縛的焰火則會燃燒得益發紅火。
他會洗幹淨女兒,讓她清清白白地安睡,然後由他親自送那個奪走自己女兒的惡鬼下地獄。
下水道沖刷的氣味刺鼻而惡臭,每時每刻無不在污染着路人的嗅覺。紅發青年地打橫抱起孩子的屍體,一腳踩過他費心購買的花束。
粉紅色綢帶松開,露出彩帶外頭的玫瑰,細數共有十七朵。
九十九朵玫瑰唯獨露出這十七朵,象征着絕望的、無可挽回的愛。
——我愛你。這件事讓我感到絕望。
——我深愛着你。盡管無可挽回的結局,終末推着你共我,陷入無窮無盡的絕望。
——我切膚地痛愛着你,無時無刻。而你我的終點,似乎永遠隻有無可挽回的絕望書寫。
昏暗的夜色險惡如狼,獨有白雪由始至終皎潔地飄落。
比罪犯本人更懂罪犯的港口黑手黨幹部太宰治,比黑暗的構築尤顯黑暗。他食指一勾,剩下的弟子橫濱不吠的狂犬嘶吼着,沖向了奪取他、他們羁絆者的十字形謀殺案的罪魁禍首。
平素剝奪他人的人,終有一日品嘗了被剝奪的痛感。易地而處,也無法做到相互理解。
憤然地發動死亡審判的豪傑們,實力再強盛也喚不回逝去的生命。這大概是人生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