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結束啦……”她吊着最後一口氣撫上夏油的臉,聲音幾不可聞:“……我是不會詛咒你的,你可别随随便便忘了我啊——也别再随随便便死掉了,這下可真沒人救你了……”
-03-
一夜無夢。
家入在一團蓬松的被子裡醒來。從百葉窗葉片傾斜的縫隙裡,透出窗外紛紛揚揚無邊無際的暴風雪。
好大的雪,今天JR是不是又要晚點了。日本遷都像是許久之前的舊聞,家入迷瞪着雙眼,短暫地分辨不清自己身處東京或是京都。
可這風刮得蠻荒又肆虐,雪下得沉重且稠密,傾瀉一般将冬天鎖在暴風雪覆蓋到的每一個角落。她茫茫然想起自己其實身在阿拉斯加,在一個離日本很遠、離咒術世界很遠、離她的前半生也很遠的地方。
難得睡了個好覺,家入翻個身趴過去,臉埋在枕頭裡,伸手去床頭摸煙盒,摸了幾下摸不到,她終于遲鈍地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這個味道……她拽過被子嗅嗅,是洗衣液的味道,再聞聞,好像還有一點别的,像洗完澡身上暖烘烘的那種——我的沐浴露是這個味道嗎?她有點記不清,但本來也是在超市随便買的美國大路貨,不是她慣用的牌子。除了這些之外似乎聞不到其他味道,但這正是最大的問題——她天天依賴斷片獲得睡眠,醒來又靠抽煙提神,被子上怎麼可能一點煙酒的氣息都沒有?
她擰開床頭燈,果不其然,床上四件套,她全都不認識。
家入跳下床,腳步還帶着宿醉的眩暈虛浮,寬大柔軟的棉質T恤挂在她身上逛蕩。空曠的客廳還是原先的樣子,但好像又有哪裡不太一樣,她目光所及之處,都有點……怎麼說,有點過于整潔了。
她繞過沙發,拉開櫥櫃——空的。隔闆上還留着酒液淌到瓶底印出來的紋路,先前囤積的那些花花綠綠的洋酒,一瓶不剩,全部離奇消失。合上櫥櫃門,她對上挂鐘旁的牆面上,突兀的焦黑彈孔。
當酗酒的惡劣影響攤開來擺在家入面前,她隻能苦笑着暗道糟糕。不僅僅是損壞房屋的違約金,更麻煩的是,她開始分不清夢境和現實。這可不太妙,我到底還是個醫生啊,這樣我之後該怎麼上班。
她歪歪斜斜地走到門廳,就着門廊頂上偏黃的老式日光燈,審視腳下頗有年頭的地毯。美國的房子麻煩就麻煩在這裡,幹嘛到處都要鋪地毯,既積灰又顯舊;像她站的地方,因為是入口處,所以地毯中間的部分被磨損得薄下去一層,她踩着拖鞋在地毯上磨蹭,預期中的積塵卻并未被搓起。
……這就更麻煩了。她心中湧起荒誕的猜測,又被強行壓制下去。她扶着門邊桌蹲下,手掌蓋到地毯上——是濕的。周圍這一片,門廊處的地毯,都是濕的。很舊,但很幹淨,幾乎到了一塵不染的地步——
公寓的大門被推開,蹲在地上驚疑不定的家入,對上端着洗衣籃的夏油傑的視線。
最荒謬最怪誕的可笑猜測,竟然就是最直白也最愚蠢的窒息現實。家入很難想出比這更麻煩的展開。
她按着牆面站起來,情緒從難以置信轉換到在胸中蔓延擴散的無名惱怒隻用了一瞬。激怒之下,身體比大腦更快給出反應,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她已經譏笑着問道:“是你啊——又有什麼拯救世界的大計劃需要我到場待命嗎?”
她把夏油堵在門口,樓道裡的冷意滲進公寓,腳底的空氣自下而上一寸一寸涼起來。
夏油換了個姿勢,單手抱着裝得滿滿當當的洗衣籃,一邊用肩膀推上門,一邊從洗衣籃裡翻出來一條家居褲遞給家入,問她:“你冷不冷?”
又來了,回避她的問題,自顧自地把談話扯歪十萬八千裡。家入見識過無數次夏油自說自話地偏開話題的操作,心裡警鈴大作。
她拍開夏油的手,家居褲尚帶着烘幹機餘溫的褲管蹭過她的膝蓋。被他抱在手中的那一籃暖烘烘的、散發着淡淡洗衣液香氣的幹淨衣物,不僅降低了前特級詛咒師的威脅性,還給他們在異國他鄉的重逢平添一絲荒誕的色彩。
簡直不可理喻。她問:“你到底來幹嘛的?”
夏油把被她拒絕的家居褲窩折在洗衣籃冒尖的頂上,再自然不過地開始與她談論天氣。“雪太大了,”他說,“我計劃在這裡停一陣子再走。”
“我拒絕。”家入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瘋了嗎,他怎麼好意思提出這種登堂入室的請求的?
“……嗯?”夏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雖然沒在征求你的同意,但是謝謝你告訴我你的意見——我住704,有事直接來敲門就行。”
這下擰着眉頭的變成家入。她心知自己的同期是個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特級,暴風雪封鎖了出入小鎮唯一一條隧道,但這點雪不可能擋得住他,然而她也隻是租客而已,沒有任何權利阻攔其他人搬進這個小鎮唯一一棟樓。所幸他們并不住在同一層,也就省去了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尴尬。
沉默片刻,她接着問:“我櫃子裡那些酒呢?”
夏油笑得很坦然:“我可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這就是他幹的意思了。家入煩躁地啧了一聲,想起什麼,回到客廳,拉開她放煙的抽屜——果然,又是空的,連打火機都不見了蹤影。
麻煩死了。她摔上卧室的門,扒下被她當睡衣的T恤沒好氣地往床上一甩。打底層、保暖層、防風層,層層疊疊地套在身上,做好出門的準備之後已經裹得像隻熊。
夏油站在廚房裡,從洗碗機往外掏剛洗好的碗碟,看到她,揚起手中的煮鍋,問她:“借我個鍋行嗎?我還沒來得及買廚具。”
“随便你。”她根本不願細想自己之前往水槽裡堆了多少懶得收拾的碗筷,隻希望麻煩的源泉趕緊從她眼前消失。
-04-
家入先去了大樓一層角落裡的便利店,看店的老闆在貨架後支了個小桌子,正在給小孩喂麥片糊,拜托她自己找,結賬的時候再叫他。
“買什麼?”老闆娘從後面的房間出來,鑽進櫃台的縫隙,“刷卡機壞了,隻能現金,可以嗎?”
“勞駕來包煙。煙還有酒。”她看向櫃台,收銀台旁邊擺着避孕套和口香糖,玻璃面闆之下,原本放煙的地方空空如也。櫃台後面,放小瓶伏特加的櫃子也是空的。家入心底又湧起不妙的猜測。
“咦,怎麼沒了——喂,煙全賣完了嗎?”老闆娘先是疑惑了一下,然後扯着嗓子問貨架後的丈夫。
“賣完了!早上的事,”老闆在哄孩子的間隙答道:“有個男的,把店裡所有的煙酒全買走了。”
地圖上顯示小鎮還有另一家超市,緊挨着惠提爾曆史博物館。家入費力地頂開公寓樓的大門,幾乎是橫着刮的暴雪打得她睜不開眼,沒塞進領口的長發在四面八方飄揚,糊了她滿頭滿臉。是正午時分,但天色昏暗,路燈橙黃的光藏在暴風雪後面,倒比極地地區鮮少露面的太陽更像太陽。
她套上帽子,頂着風雪,三步一退地挪到她租的那輛皮卡旁邊。積雪已經快把皮卡後鬥填滿,家入從後座掏出刷子,半半拉拉地扒掉擋風玻璃上的積雪,拉開車門鑽進駕駛座,車門立刻被風摔上。她發動汽車,握着冰涼的方向盤,煩躁地想,我不是來度假的嗎,怎麼就把日子過成這個樣子。
開超市的老太太給了她一樣的答複——店裡的煙和酒,在早些時候,被一個亞裔男人全部買光了。
“你是說全部嗎?”家入掃視立在櫃台後面的空蕩玻璃酒櫃,氣得幾乎要笑。
“是的,甜心,”老太太沖她眨眨眼,給她一個感同身受的憋着笑的表情,“連倉庫裡的存貨都搬走了。”
不,咱倆笑的不是一件事,你大概理解不了我現在的心情。
“啤酒呢?”家入指着遠處放飲料的冷藏櫃,“或者其他的——韓國燒酒之類的?”
“所有,我是說所有——他都買走了——夠離譜吧?”
家入不信邪:“醫用乙醇呢?消毒用的那種?”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老太太撇着嘴聳肩,又沖她眨眨眼睛,“不過他确實也問了——我告訴他那是要喝死人的——總之,你明白吧?我已經盡到告知義務了。而且隻聽說過反傾銷,可沒聽說過反包圓的,咱們這兒這個季節又沒幾個人——”
懂了。意思是——
他給的實在太多了。
那個混蛋,為了給她添堵,倒是舍得砸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