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貓,
老虎,
淋雨的狗。
可我不是獵物,
我是獵手。
-01-
決戰過去将近一年後,家入硝子向暫任咒術高專東京校校長一職的五條悟,兌現了自己從22歲入職高專以來,所有不曾用過的年假。
“唔……加在一起居然有快兩個月耶?還是帶薪的?”
五條翹着腳,仰在蛋殼轉椅裡面。轉椅和辦公室的氛圍其實并不搭調,但他的主人堅持将其留下,理由包括但不限于:“大學圖書館裡很多休息區就用的這種椅子”、“有一個超有名的大作家說過‘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模樣’,四舍五入這把椅子讓辦公室更接近天堂”、以及“在這裡面睡得很香”。
“真了不得——我看看我的,感覺我也很久沒休過假了——”他問家入:“你準備去哪裡?”
“沒想好。”家入說,在五條提出要參與她的假期之前飛快地堵住他的話頭:“——除非是那種你又被人砍成兩截的情況,否則不要來打擾我。”
家入萌生休假的想法的起因其實并不相幹——某天洗澡時,她在左胸摸到了不規則腫塊。好笑的是,她作為醫生,此前接管醫務室多年,自己上一次全身檢查,還是多年前正式就職于高專前的入職體檢。于是家入預約了體檢,切除了乳腺結節和卵巢囊腫——相對于她的年紀來講,這些病症出現得稍微有些早,但鑒于她所處的高壓環境,當前的結果似乎也沒那麼令人意外。
局部麻醉的藥效還沒過,護士把她推回病房,她揭下包裹住傷口的縛帶,挑開縫合的黑線,手術創口立刻綻裂,淡黃色的脂肪組織顫悠悠地出現在血色之下。但傷口愈合對一個反轉術式掌握者來說,也隻是須臾之間的事。
化驗結果顯示,切下來的那一小杯結節,暫時沒看到癌變的迹象。主刀醫師是位四五十歲的和藹女士,叮囑她注意心情,如果可能的話,盡量遠離壓力源——于是家入選擇了休假。
她先去了非洲,報了個旅遊團,坐進敞篷車,戴上寬檐帽,和膚色各異的遊客一起,在雨季末尾的草原上,舉起雙筒望遠鏡。犀牛、長頸鹿、大象、角馬,食草動物安靜地群居,安靜地進食,安靜地遷徙。
原始的大陸上有原始的氣味,被梳過曠野的風帶得淡了些,但揮之不去如影随形。呆了幾天,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行李箱裡也出現那種味道,于是在看到鬣狗透過□□拖出獵物的内髒大快朵頤之後,家入提前中止了非洲之旅,啟程去阿根廷。
魔鬼西風帶名不虛傳,跨過德雷克海峽的輪船上,同船的遊客吐得昏天黑地,但很遺憾暈船并不是反轉術式能解決的問題。
終于到達南極時,家入旁觀了一場冰山前的求婚,微笑着鼓掌,同時略帶掃興地想,下一個十年,這座冰山不知道已經消退到何處,讓冰山見證的愛情還在嗎。
她嘗試了跳水,一瞬間的冰冷,但不令人讨厭,反而提神醒腦。爬上甲闆,裹上毛巾,船員笑嘻嘻地把錄了像的手機還給她。可惜的是,這裡正處極晝,白天太長,家入一貫紊亂的生物鐘更加迷失。
-02-
幾段聯程機票後,家入到達安克雷奇,在機場租了車,沿着一号公路軋雪而行,停在阿拉斯加南部的惠提爾。小鎮離北極圈還有一定的距離,并未徹底被極夜籠罩,但日照時間已經少得可憐。大部分時間,她在黑暗中頂着遠光燈前行,極偶爾看到遠處對向車道的光柱,才改成近光燈。
這個藏在峽灣深處的小鎮,冷戰時期曾作為美軍基地,現在因為與世隔絕,所以被稱為世界上最孤獨的小鎮,全鎮大部分人口都聚集在一幢十四層的樓房中,樓裡警局、醫院、超市、學校一應俱全。
家入在頂樓的旅店過了一夜,趕路的疲憊讓她第二天睡到将近中午,醒來正好趕上高緯度地區遲來的日出。她對着窗戶點了根煙,完全記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沒見過日出,吸了兩口倒是想起來前台提到過旅館全店禁煙。
自成體系的封閉環境,或被動或主動選擇的孤獨,适合安眠的無人打擾的長夜,自然醒仍能趕上的日出——前兩點讓她熟悉,後兩點像極了理想的生活——家入帶着行李下樓,在樓裡租了一套公寓,決定将剩餘的假期花在這個地方。
她以為自己在極夜的邊緣至少能睡個好覺,畢竟這裡大部分時間的光照強度都很适合褪黑素分泌。但事實是,她的時差倒得稀碎,偶爾降臨的睡意,帶來的卻是情節固定的噩夢。她坐在汗濕的床單裡,嘲笑自己行醫多年,竟然像一個頭一次上解剖課的菜鳥新生似的——有必要嗎,屍體而已,又不是沒見過,況且他們不是還活着嗎?
夢的開端各異,怪誕不講邏輯,畢竟她的兩位同期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開啟奇幻的冒險,結局卻驚人得寫實,總是一個被腰斬得上下異處,一個被格子解劈成均勻的肉塊——到這個情節時她一般還沒醒,還要再等一等,等劇情演到她驚懼且絕望地發現自己無論怎麼嘗試都無法把同期散落的身體拼起來——
反複幾次之後,家入不得不承認,失憶或許不是莽撞的詛咒,而是悲憫的祝福。顯然,她沒有資格阻止兩個同期燃燒生命拯救世界,也沒有能力每次都保證恰好出現在正确的地方作為最後一道保險——那能不能再來一次,這次特異性地把她關于兩個同期的記憶一并帶走盡數消除,至少這樣對她的乳腺健康比較好。
她又開始喝酒,喝得比往常下班的夜晚在居酒屋裡多一些,反正最近不用值夜班,也不會有突然播到她手機上的急救傳喚,誰說斷片不算一種睡眠呢?
小鎮買不到七星,美國煙也不是不能抽,她入鄉随俗地買了許多洋酒,一開始還裝模作樣地按比例調制,後來調酒量杯丢在水池裡懶得洗,索性直接混在一起喝。
公寓的大門被敲響,民風淳樸美利堅,她一手開鎖,一手拎起手槍藏在背後。
拉開門,門口站着的是夏油——你瞧,又開始了,成員固定的相似夢境上演過太多次,她參與得都煩了。如果我從一開始就不摻和,那他們是不是就沒機會死到我面前了?
家入不耐煩地把門摔上,但被夏油用胳膊擋住,門闆重重地夾了他的肘部,又飛快地彈開。她脾氣也上來了,直接把槍抵到不速之客的腰間。
“你如果要用槍,那就拿好了,利索點扣扳機,反正你打錯了還能治,但如果槍被人奪走了——”夏油說着,出其不意地用手刀卸了她手腕的力,順勢搶走了她的槍,關掉保險,在她眉間輕輕抵了一下,又收回手,垂下槍口,輕聲說:“……像這樣,槍到别人手裡,你會很被動。”
可能是她太久沒和夏油正經說過話,夢裡的夏油還停留在高專的樣子,不論是頭發的長度,還是絮絮叨叨的語氣。家入明知夏油早已選擇離開他們、走上自己的路,仍然很悲哀地快樂了一下。
“知道啦,”她也懷舊地說,“讓我再試一次吧。”
夏油把槍還給她,她退後一步關上門。門外的夏油重新按門鈴,而她打開保險,突然好奇這槍是不是真的能用,反正是夢裡,試試看也無所謂,她伸直雙臂,沖着對面牆上的挂鐘扣下扳機——
夏油應聲破門而入。她虎口被震得發麻,挂鐘毫發無傷,旁邊的牆面上一個顯眼的彈孔,暗黃的牆紙被炸開焦黑的一圈。
“是走火了嗎?”夏油快步趕來,“你是喝了多少?你……算了,槍給我。”
“怎麼了啊?怎麼這副樣子?”家入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你不會以為我要吞槍吧?”
這倒是個全新的思路,在夢裡搶先一步,死在他們之前,按道理這樣就能脫離循環了吧?說不定還能打出新結局,但是吞槍太醜了——
“松手,”夏油伸手抓槍,“先把槍放下。”
家入很溫順地任由自己被捉住,甚至主動攬上夏油的脖頸,手指穿過他腦後冰涼潮濕的頭發,在領口抓到一團結塊的雪,半融的雪塊被她一捏撲簌簌碎落——哪裡來的雪?算了,反正是夢,追究細節也沒有用——她貼上夏油的嘴唇,也是涼的,她咬着他的下唇,輕輕舔了一下,夏油立刻僵住了——這麼還原的嗎?
“真可愛,果然還是小孩啊。”她又啄了一下夏油的唇角,望向他情緒複雜的雙眼,自己眼眶先酸起來,“……你知道你之後會讓我有多難過嗎?”
“……我知道。”夏油低聲說。
“你怎麼可能知道啊?”家入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根本什麼都不明白吧?算了,反正和你說了也沒用——”
她調轉槍口,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事發突然,夏油完全來不及奪槍,僅僅将子彈發射角度改變些許,然而距離太近,咒靈也無法擋下子彈,于是他眼睜睜地看着子彈射進家入左胸,又從背後穿透射出。
在即将逃脫的噩夢裡,家入放縱自己滑下去,癱軟地倚在夏油懷中,嘴角很快積起一團血沫。
“你也會露出這種表情啊……”她斷斷續續地說,又笑起來,擡手把血抹到他臉上,“真難得……還蠻好看的——不會是想看我絕望心碎,所以才在我面前死兩次吧?”
“别說了,”夏油按着她貫穿前胸後背的傷口,像端着一隻瀕死的鳥,因為趕路而凍得冰涼的手,此刻泡在她的血裡,暖得發燙,他幾乎在懇求她:“别說了,硝子,快發動反轉——”
她碎裂的心髒還在一下一下把血往外泵,血很快湧進家入的肺裡,她喘不上來氣,但笑得惡劣又恣意:“這就是玩弄别人心情的感覺嗎?好痛快,我喜歡。”
“别這樣、你别死——”
“你,你是最沒資格,叫我别找死的……”過量失血使得她的臉和嘴唇飛快地灰白下去,視野也迅速模糊,隻剩下頂燈慘白的光圈,再看不清面前男人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