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醫務室裡的燈是暗的——她已經走了嗎?
夏油傑站在樓道裡,猶豫地擰動門把手,門樞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響,電腦屏保閃着微光,一道簾子隔開問診桌與診療床。
他推開門後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應該先敲門,但他不準備補上那個冗餘的禮節性動作,因為他敏銳地察覺房間裡除他以外另一道呼吸聲,來自簾子後面——
她睡着了。
夏油背着手帶上門,輕手輕腳地把體檢表單放到桌子上,随後在桌邊的候診區坐下。
來體檢并非他本意。前一晚,五條突然說要找他約架,他并未當真,以為隻是五條随口的渾話,沒想到不一會兒五條真的出現在田沢湖畔,不等他把帳徹底放下,五條的直截拳已經沖他面門而來。
肉搏嗎?夏油摸不清五條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閃到一邊,問五條是要打帶術式的還是——
“沒差吧?反正你都打不過我。”五條瞬移到夏油身後,抓上他的肩膀,“還假模假樣地确認規則——你是那種講武德的人嗎?”
“難說。”
夏油拖過五條的胳膊順勢過肩摔,五條在空中調整姿态,兩條長腿夾住夏油的腦袋,二人絞纏着滾作一團。
一番酣戰過後,五條率先瞬移到岸上,雖然他被夏油拖進湖裡好幾次,但是「無下限」的存在保證了他和他的衣物都未收到湖水的浸潤。與之相對的,夏油的頭發和寬大的黑色上衣都濕淋淋地緊貼在身上。
“你是吃不起飯嗎?”五條突然問,“怎麼瘦得像個猴?”
“還打不打?”夏油踩在咒靈背上劃開水面,如同追潮的沖浪者。
“你這個營養不良的樣子打得過我就有鬼了——明天來高專,讓硝子給你檢查一下,噢對,你應該知道吧,我們搬到京都校去了——”
“恕我拒絕——”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吧?我上次說的你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啊?我們三個現在算是共生關系——我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個共生法,但你要是身體垮了或者得了什麼不治之症,那我和硝子也會受到影響——”
***
沒有寒暄也沒有問候,家入硝子頭也不擡,把桌上的體檢流程單推給他,讓他按順序完成查體項目後再回來交表。于是夏油現在坐在京都高專的醫務室裡,等着家入查驗後填滿體檢表格最後幾項。
冬天天黑得早,還沒到五點,天花闆已經投上夕陽餘晖的紅光。簾子另一側的呼吸聲平穩規律,夏油從緊繃的狀态松弛下來些許,略微調整坐姿,鞋尖踢到桌子底下什麼東西,在地磚地上拖出冰冷的擦響,簾後的呼吸聲驟然中止,家入似是換了個睡姿,片刻後淺緩的鼻息再次響起。
夏油僵在原地,動都不敢動。所幸沒有引起更多連鎖反應。他小心翼翼地歪過脖子,朝桌下看去——開運、八海山、福德長、越乃雪椿、北雪越淡麗、兼八麥燒酎、三嶽芋燒酎,有的半滿有的見底,兩排花花綠綠的酒瓶高高低低地靠在牆邊。
他直起身,視線落到直角桌遠端那個被塞得滿滿當當的煙灰缸——決戰已經過去一個多月,在他的巡回祓除下,日本境内的咒靈已經能夠維持在較低的水平,按理來說不該再頻繁出現咒術師傷亡——她為什麼壓力還是這麼大?
鬧鐘響起,又迅速被按掉,随後是歎息般深吸的一口氣。他聽見家入爬起來,鞋跟在地上敲了幾步,拉開窗戶,打火機按鍵連續幾聲響。
夏油突然意識到,他貿然闖入了家入日常生活的一角。然而這不是屬于他的時刻,他也并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家入大概從一開始就不想見到他,過去幾分鐘的共處一室,完全沒有經過對方的同意,雖然隔着一道簾子,但他還是靠得太近了。
他屏聲斂息地站起來,像退棧一般,試圖在她發覺前從這個關了燈的房間離開。悄無聲息地移動到門邊并不是難事,他反手握住門把手,擰動,小幅度拉出一條縫——
門栓發出生澀的吱呀聲。他再次僵在門口,進退兩難。
由窗邊靠近的腳步聲像逼近的責難,空間感不斷壓縮,每個步點都是清脆的審判,他像被「無量空處」擊中一樣大腦過載。家入掀開簾子,掃了他一眼,把煙按在煙灰缸裡,撚起桌上的體檢報告,翻了兩頁。
“把燈開開。”她說。
夏油依言按下門邊的電燈開關,白熾燈削弱了夕陽的暖光,醫務室再度恢複到原先的狀态。
家入拉開椅子坐下,在體檢報告的最後一頁簽了字,蓋上自己的姓名章。做完這些,夏油還站在門口,于是她問:“還有事嗎?”
“你……”夏油含混地止住話頭。他其實知道自己想問什麼,然而那些問題全都唐突且不合時宜,因為她才是醫生,而他隻是求診者,他們之間隻剩這層一期一會的醫患關系。
于是他轉而說:“悟說……我們三個目前綁定了。”
家入把印章印泥收到抽屜裡,簽了字的報告塞進掃描機,問他:“所以呢?”
夏油在陳述現實與逾矩越界之間謹慎地斟酌措辭:“你看起來很累。”
家入擡眼看向夏油,毫不客氣地問道:“是誰讓我這麼辛苦?”
她直勾勾地瞪了夏油一眼便轉向電腦屏幕,等待報告上傳時,家入摘下手腕上的皮筋,把長發低低地束在腦後,兩側的碎發紮不進去,被她别到耳後,下颌線愈發明顯。頂上的白熾燈在她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職場化的淡妝也蓋不住她的憔悴,而且她似乎也瘦了——這是共生的聯動嗎?
“抱歉……”
“光挂在嘴上有什麼用?”他的道歉被家入幹脆地打斷,她罵完沉默片刻,下了逐客令:“出去給我把門帶上——下個月接着來體檢。”
退出房間後,夏油才想起來,他忘記問家入,昨晚為什麼給他打電話。
-02-
二月末,夏油照着地址找到家入所在的醫院。
生老病死,醫院彙聚了太多人類負面情緒,因此是最容易産生咒靈的場所之一。他兩天前剛吸收過京都地區的咒靈,所以醫院還算比較幹淨。
由于沒有健康保險卡,他挂号額外費了些功夫,等到他趕到家入的辦公室,已經過了預約的時間,裡面有另一個病人在看診。助手護士問了他的名字,替他新建病例,然後給他指了去體檢中心的路。
綜合醫院排隊的人不少,等他完成所有項目回到家入的診療室,已是午休時段。房間裡關了燈,家入的助手也不見蹤影,但門留了條縫。他輕輕叩了門,沒聽到回應,于是擅自推門進去。
窗戶沒關嚴,乍暖還寒的春風吹起窗簾,又拂過淡綠色的分隔簾。裡面沒人在。
-03-
三月末,五條說高專新生馬上入學,要管夏油借幾隻咒靈做課堂展示。
就為這種小事把我叫到京都來啊?夏油放出來烏泱泱一窩,擠擠挨挨地鋪滿了整個操場,未經登記的咒力使得京都校的警報狂響不止。
五條像逛菜市場似的左摸摸右捏捏,對着咒靈挑肥揀瘦品頭論足,按照等級和種類挑選術式比較有趣的品種。
被警報召來的師生圍在操場邊緣,密集的咒靈荟萃看得他們頭皮發麻。
“幹脆這些都留下吧?”五條想一出是一出,“托你的福,這些學生都幾個月沒出過任務了,再不練練我看他們是要把怎麼打咒靈都忘幹淨了。”
他沖着觀望的學生招手,雙手攏在嘴邊,叫他們來上實踐課。
庵歌姬急得搶過狗卷的手持喇叭大喊,警告他們不要在校園裡胡鬧,拆了一個東京校還不夠嗎,難道要把京都校也嚯嚯了才算完?!
抗議無效,夏油已經操縱咒靈一齊發動,操場上一時猶如百鬼夜行場景再現。
夏油站到教學樓天台,從京都校制高點放帳,将咒靈的活動範圍限制在操場上。歌姬從下面幾層的窗戶探出半個身子罵他,見他把自己的話統統當做耳邊風,歌姬又轉過身,用自己的倍增術式給下面的學生疊加輸出buff。
“你也别閑着,”五條懸停在空中,俯視着夏油,說:“來過兩招?”
***
家入終于又熬到下班,坐在更衣室的長椅上翻看未讀消息。歌姬連發了好幾條,視頻和語音交錯,醫院人多網卡,視頻緩沖得很慢,加載了半天也隻有前幾秒,裡面的畫面一片混亂。
她心道不妙,又點開歌姬的語音,歌姬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聽筒裡傳出來:“——我真服了,真無語你知道嗎,就,真的,理解不了一點兒,太離譜了,得虧樂岩寺今兒不在不然能給老爺子活活氣死,我真倒八輩子黴了和這種人做同事——你說這倆人怎麼能幹出這種事兒來?”
窗戶的磨砂玻璃被敲得咣咣響,她一擡頭,看見窗外模糊的人影。這裡是十一層,而且是醫院,而且是白天,所以不可能是遭了賊。
家入拉開窗戶,對上五條無辜的臉。
“這兒是更衣室。”她說。
“但你這不是沒在換衣服嘛。”五條不以為然,“幫個忙吧,乙骨今天不在——你也不忍心看學生痛暈過去吧?”
***
得知五條去接家入來給受傷的學生們治療時,夏油就想溜走。但三輪霞再次螳臂當車地攔在他面前,向他問起機械丸。
夏油先向歌姬投去眼神,歌姬注意到了他們那邊的動靜,但并未阻攔。于是夏油跟着三輪走進空教室,如實講起真人與機械丸之間的束縛、他向羂索傳遞的情報、被真人修複如初的身體、以及他與真人的對戰。小姑娘低着頭,一言不發地聽着,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斯人已逝,夏油作為旁觀者無可置評,除了“節哀”以外說不出其他安慰的話。摸遍口袋,他身上一張紙巾也沒有;四下張望,教室裡最适合吸水的除了抹布就隻剩下黑闆擦。
三輪用袖子抹掉眼淚,向夏油小幅度鞠躬表示麻煩您了。
夏油想起剛才練習打咒靈時,三輪拿着一柄并不順手的咒具纓槍,他想起先前三輪的拔刀動作,多嘴問了一句你的刀呢?
我用不了刀了。三輪想起她在面對羂索時給自己立下的束縛——蚍蜉撼樹的決心,再也無法拔刀的結果——小姑娘哭得更傷心了。
完了。夏油靠着教室後方的儲物櫃,局促地維持着原先的站姿。我真該死啊——但該死的好像另有其人。
“這兒呢,這兒還一個小孩——”歌姬敲敲門,推門進來,一下就看見來哭得肩膀發抖的三輪,連忙摟到懷裡拍拍抱抱。她惡狠狠地瞪夏油一眼,把三輪帶出了教室。
跟在後面的是家入,她也隔着大半個教室惡狠狠瞪夏油一眼:“我說你這個月怎麼不來體檢——原來是跑到高專給我惹麻煩來了。”
走在最後的是五條,家入離開後他進了教室,跟着隊形掀開眼罩瞪了夏油一眼。
“……我沒惹你吧?”夏油問。
“哼,”五條放下眼罩,以其人之話還治其人之身:“那可難說。”
夏油準備離開,被五條從背後叫住:“真不考慮來高專當老師嗎?我看你給學生話療挺有一套的。”
“敬謝不敏。”夏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那你之後要接着做自由咒術師嗎?”
“自由詛咒師還差不多吧?”
“詛咒師不行噢,立場上沒辦法和你來往,硝子更不可能理你了。”
“本來也不理我啊。”
“……有一點理解當年七海罵我學婊的心情了。”
-04-
四月末,明仁天皇即将退位,在迎來新天皇和新年号的同時,民衆也迎來了平成時代最後的假期;往年原本時長五天的黃金周,由于恰逢天皇交接,今年竟然連休十天。
作為一家大型公立醫院,即将到來的自日本1948年施行《假日法》以來首次十連休,與在此就職的大部分醫務人員都沒有關系。家入經過護士站,聽見護士長抱怨幼兒園在超長假期不開門,保姆又極為搶手,托管費也貴得離譜。
午休即将結束,她的診療室門口已經有人在排隊候診。家入轉進護士站旁邊的休息室,問正在接咖啡的助手,那個叫夏油的人,這個月是不是又沒來體檢。
“您說夏油先生嗎?”助手說,“他早上剛來過啊。”
“他來過了?今天嗎?”家入納悶。
“對,他今兒到得很早,做完體檢項目還沒到預約的時間,上午等的人又多,夏油先生就叫我把他挂的号給取消掉了——您急着看他的體檢報告嗎?檢驗科那邊化驗結果還沒出來……”
“沒事,不急,我就問問。”家入換了豆子給自己也搞了一杯咖啡,拿不準夏油究竟是不願意和非咒術師呆在一起,還是單純在躲她——或者兩者皆有。
啧。
她婉拒了助手遞過來的咖啡伴侶,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下次夏油傑體檢完,麻煩你叫他先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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