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夏油如期完成體檢,把表格交給家入的助手。他正準備離開,助手卻讓他在候診區稍坐片刻。
夏油有些詫異,正想問為什麼,護士站的内線電話響了起來。助手讓夏油稍等,接起電話,臉色一變。
夏油安靜地站在一旁,隐約聽見通話對面提到“多發傷會診”,下意識地朝家入的候診室看了一眼。
并非他有意偷聽,隻是助手的電話那端似乎采用的是事先錄好的音頻,音色清晰且極具辨識度的機器音用女聲播報着通知——“多發傷會診,請腦外科、胸外科、普外科、醫務部、骨科,至急診搶救室會診……”
診療室的門被從裡側拉開,家入握着哔哔作響的尋呼機快步疾走,仍在發出尖銳提示音的尋呼機被她塞進口袋;經過護士站時她已經在跑,白大褂的後擺甩在身後,樓道裡的人自覺站到牆邊給她讓開通道。
她先按了電梯,頂端的LED屏顯示一台卡在1樓,另一台卡在3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上來。這種争分奪秒的時刻,指望電梯還不如直接跑下去,于是家入轉身沖向樓梯間。
“硝子,這邊!”趕過來的夏油從背後拉住家入的胳膊,在她鑽進樓梯間前将她攔下,“這邊下去比較快。”
他單手拉開電梯間的通風采光窗,沒有借助緩沖就敏捷地從原地躍上窗沿。像魔毯一般展開羽翼的咒靈已經懸停在窗外候場,自十三年前的星漿體事件後,夏油幾乎一直都在獨自活動,這套接應同伴跑路的流程多年不曾做過,但他的動作駕輕就熟信手拈來,不知被喚醒了埋藏在何處的遙遠記憶。
夏油回過頭準備接家入,這才發現他剛才一直反手握着她的胳膊肘。家入還沒說什麼,夏油先為自己的不請自來尴尬起來。他飛快地撒開手,蹲在窗沿讪讪地解釋:“我是說,我的咒靈可以帶你過去……如果你願意的話……”
家入沒想到居然會在此時見到夏油,被他拽得愣了神,又被尋呼機的持續蜂鳴倏地拖回現實。
這裡是公共場所,周圍人多眼雜,咒術界的存在尚未大範圍公開,她在醫院也隻是類似潛入調查——家入可以列出一整篇自己應當藏鋒斂銳謹言慎行的理由,然而她面不改色地踮起腳尖,雙臂勾住夏油的脖子:“去急診部,A棟一層——快點。”
夏油攬着家入的後腰,将她提了起來,攏在懷中,帶着家入從11層的窗口一躍而下。衆人的尖呼驚叫被留在身後,狀似魔毯的咒靈跟随他們的加速度,在半空将他們兜住,以螺旋下降的軌迹順滑地繞過樓體,向醫院大樓另一側的急診部俯沖而去。
***
《痛心!小夥脅迫主治醫師一同從11樓跳下,隻因得了這種病……》
《殉情or仇殺or報複社會?這些絕密畫面解開醫院跳樓案真相!》
《被人拖行動彈不得?五招防身術教你化險為夷逃出生天!》
《驚魂十秒!亡命綁匪拒絕談判——是社會病了還是我們病了?》
《震驚!一男一女光天化日竟在醫院窗前做出這種事!(附無碼視頻)》
五條悟興緻勃勃地往高專大群裡轉發新聞報道,一邊抑揚頓挫地念标題,一邊毫無形象地嘎嘎樂。
歌姬忍無可忍地@他,叫五條别再刷屏了。
對噢!五條一拍腦袋——你瞧我這記性!主角都不在群裡,開涮的樂子少了一大半!
他立刻把夏油拉進群聊,@他看上面的消息,飛快地打字,緊跟着又發了一條“兄弟,你?了”。
再一刷新,群裡的人數減少了一名——剛被他拉進去的夏油,一句話都沒說就退了群。
怎麼個意思?五條再次把夏油拉進群,順手又往群裡轉發了一則《醫保斷繳隻能等死?!知情人透露男子醫院跳樓内情——詳細解答戳這↓↓↓》。
夏油再次退群,一不做二不休,為防止再次被騷擾,還把五條拉黑了。
“啧,你看這人就是玩兒不起。”五條向桌子對面的家入攤開手掌,“手機借我一下——诶,要不你去把他拉進高專群吧!他總不敢拉黑你吧?”
家入仰着脖子,噸噸噸地把一大杯生啤喝到見底,擡手叫服務員續杯。
五條沖她比出兩根手指:“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都不想聽——小哥!麻煩再來一杯!”
雖然家入表示都不想聽,但五條還是自顧自地解釋道:“好消息是,傑雖然沒放帳,但是他把你遮得嚴嚴實實的,所以現在網上流傳的那些視頻都沒拍到你的臉——輔助監督已經去聯系醫院了,隻要你那些同事不亂說就行。”
這個好消息聽起來其實也沒多好。
她本想問五條為什麼不幹脆直接把這些荒謬的假新聞全壓下去,再一想,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雖然社交媒體上關于這起事件傳播的都是謠言,但強行删帖恐怕隻會适得其反——畢竟傳播一則消息最好的方式,就是徹底禁止它,然後激起無窮的民憤和好奇,讓這則消息在竊竊私語和口口相傳中經久不息——倒不如放任自流,過幾天熱度自然而然就下去了。
一想到明天不僅要上班,而且還得向同事解釋情況,家入就胸悶氣短。
醫院的高層了解她的身份,也知曉她的術式,所以今天早些時候,當急診遇到危重病人,流程上會直接傳喚她的尋呼機;但她的同事們并不知曉這一點——要不我明天幹脆直接出櫃吧?公開術式總比說自己是“大難不死的女人”要靠譜吧?
公開咒術界的提案被咒術高層和日本執政黨一緻否決,一方面是他們并不完全相信五條給出的“天元同化全人類的進程已經開始”的說法,另一方面是咒靈的存在會對廣大非咒術師造成恐懼、影響社會安定——這些是官方給出的否決理由。
大家默契地不宣之于口的深層原因還有更多,比如國際社會的影響——之前咒靈的傷害基本全部由日本承擔,雖然這确實不公平,但穩态已經持續了上千年,憑什麼日本突然間把其他國家地區也拖下水?
再比如目前仍占人口極少數量的咒術師的安危——非我族人其心必異,擁有特殊力量的咒術師,仍然能被看做同類嗎?納粹和猶太人,圖西族和胡圖族——人類曆史上,由莫須有的族群差異引發的迫害和戰争比比皆是——由恐懼和排他所帶來的歧視還算是小事,但倘若引起咒術師以及非咒術師群體之間的大規模對立呢?
除此之外,憑什麼咒術師中的一些個人就擁有着足以夷平一整個國家的力量?如果咒術師的力量被觊觎,咒術師被當做科研原料抓去做人體實驗——這又該怎麼辦?
服務生端來一杯滿到邊緣的啤酒,家入捏着冰涼的杯身,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嘬最上面那層快溢出來的雪白浮沫。痛飲幾口,她的煩躁被壓下去些許。她問五條:“剛沒說完——壞消息呢?”
“壞消息就是——”五條把自己的手機屏幕轉向家入,“現在這些相機和手機,都沒辦法直接拍到咒靈的影像。”
他點開從那些離奇的報道裡下載的視頻,拖動進度條,視頻裡夏油和家入先是自由落體,再突然像是平地起了一陣龍卷風,把他們急速刮到樓的另一側——然而實際充當他們載體的咒靈,在視頻裡全無蹤影。
“如果拍到那隻咒靈的話,這其實是一個很好的展示咒術世界樣貌的素材——”
五條不無遺憾地歎了口氣,想起禅院真希之前那副能夠讓她看見咒靈的特殊眼鏡,暗自思考起将相機的透鏡換成帶有咒力的鏡片的可能性,比如用改造過的攝影機,拍攝一些咒術宣傳片、咒靈介紹片、咒界生活劇——嗯……但這樣會不會被人說是CG特效?
果然還是要眼見為實,不求馬上量産,至少先做出幾個模型機來,交給記者或者自媒體博主試用——但這樣還是可以說是特效或者收了錢的托啊?
果然還是得量産吧,讓所有人的手機都能照出咒靈來,最好是把所有鏡子都變成照妖鏡——但不願意承認的人依然可以說是廠家植入了病毒诶?
媽的,人類的本質是杠精。什麼角度都能挑出刺來。隻要不想承認咒靈和咒術世界的存在,那麼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百種方法來掩耳盜鈴。
“——算了,你和傑這次的事兒就留個底吧,之後翻出來也能用。”
-06-
六月末,夏油結束體檢時,又到了午休時段,樓道裡基本沒人,他在門口自然也沒找到家入的助手,卻沒想到直接被家入叫進診療室。
家入掃了他一眼,接過體檢表,從電腦上調出他上個月的體檢結果。從數值上看體重倒是沒什麼變化,但是本來就低的體脂率又降低了一點,夏油本人看着也比上個月瘦了些許,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夏天到來的緣故。
盛夏時節一貫是咒靈高發期,由于同化啟動前,夏油徹底打開了天元此前在日本布下的封閉結界,因此其他國家地區也陸續出現咒靈的活動痕迹,家入從五條那裡聽說了關于夏油近況的隻言片語——咒靈吸收範圍由日本巡回擴大到世界巡回等等。
她拿出聽診器,叫夏油坐下,把衣服掀起來。
夏油一愣,猶豫地看了家入一眼,解開寬松的黑色半袖襯衫外套的扣子,雙手拎着内襯T恤的下擺往上提——
“不用掀那麼高。”家入見怪不怪地制止他,于是夏油又把T恤放下幾寸。
家入的手從他卷起的衣服下擺伸進去,聽診器涼絲絲地貼上他的胸口,依次覆蓋過主動脈瓣區、肺動脈瓣區、三尖瓣區、二尖瓣區。聽診器立刻帶上他自己的體溫,但家入不經意間劃過他皮膚的指尖還是涼的。她面無表情地垂着眼,不知道在看哪裡,夏油也轉過頭,盯着被空調吹得微微顫抖的窗簾。
家入收起聽診器,站起來拉開背後的遮擋簾,叫夏油躺到診療床上。
“啊……”夏油跟着躊躇地站起來,“彩超的話,剛才已經查過了。”
“叫你來你就來——衣服掀高點,褲腰往下拉——不用太低!”家入往夏油肌肉線條清晰的下腹部擠了一坨凝膠,握着彩超探頭熟練地來回幾下便給塗抹均勻。
泌尿系統和前列腺的彩超檢查需要膀胱處于充盈狀态,夏油在體檢之前本就喝了很多水,還沒來得及去洗手間便被家入叫住。俗話說得好,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夏油渾身肌肉緊繃,擡起墊在頭下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偏偏家入還不願意放過他,探頭壓着冰冰涼涼的凝膠,或輕或重地劃過他的下腹部。
夏油快把後槽牙咬碎,擠出來一句:“……請問是有什麼問題嗎?”
“有點懷疑你有腎結石。”家入面不改色地盯着超聲顯示屏,握着探頭在他最憋的位置按來按去。
“……真的嗎?”
“看不清楚啊——”家入重重地壓了一下,在夏油整個人從診療床上彈起來之前擡起手,若無其事地問他:“平時不愛喝水嗎?”
她扯過兩張紙巾丢給夏油,叫他自己擦。夏油從診療床上撐起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之前一直默認家入屬于外科,但實際上并不知道她具體屬于哪個科室,如果是普外的話,診療室裡有超聲儀似乎也正常。
他默不作聲地擦掉腹部的凝膠,放下T恤提上褲子。家入背對着他填病例,聽到他從簾子後面走出來,頭也不擡地告訴他可以走了,于是他走出診療室,帶上房間的門。
轉過樓道拐角時,夏油在餘光裡看見家入也離開了房間——這個時間,大概是準備去吃午飯吧,他這樣推測,完全不曾預料到,不到一分鐘後,他會在男廁聽到家入的腳步聲。
夏油有一瞬的驚慌失措,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但對一個特級咒術師來說,識别腳步聲以及憑借聲音判斷距離都是入門級别的操作,再加上家入那種帶點散漫的拖着鞋跟的走路方式,即使穿的是醫院的平底鞋而非她平時那種帶矮跟的休閑鞋,他也絕不會認錯。
不緊不慢的腳步停在門口,然後是喀拉一聲,她又走了幾步,帶着包裝袋被撕開的聲音。他系上皮帶,進退兩難,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洗手間确實有窗戶,雖然被百葉窗隔成一道道的陰影,但應該也能打開——可他真的要那樣慌不擇路地奪窗而逃嗎?
猶豫再三,他硬着頭皮轉過立牆隔斷,果然在洗手池前看見家入。透過鏡子,夏油看見家入卷起袖子,正在往上臂内側貼尼古丁貼片。
他心裡有很多問題,但此情此景,不論他說什麼都很尴尬,不論他問什麼都很出格。他沉默地洗了手,抽紙擦幹,對家入說“那我先走了”——甚至沒敢說再見。
“姑且問一下——”家入從背後叫住他,“你是在躲我嗎?”
夏油停下腳步。很簡單的是或否的問題,他竟然也被哽得想歎氣。
“沒有。”他說,“我沒有在躲你。”
“是嗎?”家入窸窸窣窣地把戒煙貼的包裝揉成一團,丢進垃圾桶,“我好歹算是你的主治醫師,但是半年了你都沒有主動和我說過話,每次都走得很快,根本抓不住你的人影。”
家入從他身邊穿過,把剛才擺在洗手間門口的“打掃中”立牌收回來,接着說:“如果不是在躲我,那我隻好理解為,你是不喜歡醫院的環境了——還在讨厭非咒術師嗎?”
夏油終于還是歎了氣。
“我就暫且把這理解為‘是’的意思了,”家入站在洗手間門口,放下卷起的袖子,“就當是預後調查——擅自複活了你,卻一直沒問過你的想法;五條說,你第一次死在他面前的時候,說在這個世界上實在沒辦法真心笑出來——那現在呢?還是感覺每一天都很痛苦嗎?”
“硝子……”他低下頭又擡起來,被尖銳且不留情面的提問逼出苦笑,“我們一定要在這裡聊這些嗎?”
“有道理,”家入從善如流地說,“那換個地方吧。”
他們終于不再擋在洗手間門口。光影明滅,夏油不抱期望地跟在家入後面,任由家入帶他穿過層層樓道,停在一面寬闊的玻璃牆前。
與醫院别處冷素整潔的裝修風格不同,這裡的牆上除了探視時間和禁止高聲喧嘩的标語以外,還印着色調柔和的裝飾畫。玻璃另一側是排列整齊的保溫箱,裡面躺着十幾個裹着紙尿褲的初生兒。
夏油不解其意地站在家入身後,不明白為什麼她選擇了這樣一個地方——擺放着最孱弱、稚嫩、無知的人類,是生命最開始的階段,也是種族存續的希望,但顯然不是一個适合談話的場所——夏油心裡并沒有額外的觸動,隻是不知所以地猜測着家入的用意。
“過來點兒。”家入小聲招呼他。
夏油走到她旁邊,和家入并排站在探視窗前,聽見她又說:“放一隻咒靈出來吧。”
他猛得扭過頭,震驚地盯着家入,理智上先是懷疑自己聽錯了,這兒可是醫院,裡面都是脆弱無比的初生嬰兒,她怎麼可能是那個意思——
但萬一她真的是那個意思呢?夏油心底湧起不可思議的念頭。他已經曆過太多次失敗和失望,本以為自己的内心已經麻木,但偏偏他是個無可救藥的近乎走火入魔的理想主義者——在獄門疆裡他曾問五條,是否有同化發動的痕迹,當時五條冷酷決絕地告訴他六眼什麼也沒看見,非咒術師仍然是非咒術師;決戰結束之後,他在一個又一個夜裡,一處又一處街頭,釋放自己的咒靈,尋找着能夠看見它們的眼睛,時至今日仍然徒勞地一無所獲——但最可悲之處在于,他竟然事到如今,仍然擁有無處溯源的虛妄缥缈的希望。
“她睜眼了,那邊那個,看到了嗎?第二排左手邊第三個小孩,快點——”家入催促他,轉過臉時眼神帶笑,“要一隻可愛一點的,不要太大,也千萬不要太吵——”
碧藍的蜻蜓慢悠悠地劃過低空,輕巧地落在保溫箱上振動翅膀,小嬰兒勉強地睜開仍帶着浮腫的沉重眼皮,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個對殘酷的自然界來說過于絢爛鮮麗的生靈。
蜻蜓咒靈轉悠到隔壁的保溫箱,初生兒還太小,尚未學會擡頭或者翻身,視野也僅有眼前二十厘米左右的景象,斷斷續續地盯着藍蜻蜓看了一會兒,昏昏沉沉地再次陷入漫長睡眠。
“五條是一月底發現的,帶有咒力的胎兒——他說先不要告訴你,至少等到這些孩子真的平安出生。”家入的視線也跟着藍蜻蜓跳躍閃爍,“保溫箱裡的都是早産兒,八個月左右,有些甚至還不到,都是同化開啟之後的孩子,大概算是第一批——日本這邊的統計數據目前大約32%的胎兒帶有咒力,其他國家也有,具體術式還要等再大一些才能确定,不過——”
她擡頭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不出意外地發現他全神貫注地望向玻璃另一側,似乎完全沒在聽她講話——算了,這麼多年他溜号也不止一次兩次,她大概也該習慣了。
“夏油,”她收回視線,叫了他一聲,哈氣在玻璃上留下水霧,又迅速消散;她眼前是聞所未聞的景象,無人知曉未來路在何方,但她仍然輕輕地說:“——歡迎來到新世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