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靈适時遞上筋膜槍,她照着小腿後側按了幾下,把筋膜槍交回咒靈手裡,自己順勢在沙發上趴下,交由咒靈捶打她自己按着不方便的部位。
胳膊和腿都錘過一遍,肩頸和腰還是很酸,但是這兩處都靠近脊椎,骨頭多肌肉薄,不适合用筋膜槍沖擊。于是她叫咒靈直接上手按摩。咒靈纖長的手指順着後頸劃下,冰涼潮濕的觸感讓家入瞬間戰栗。這不是她期待的手感和溫度,但她擅自将期望投射到咒靈身上本就不合理;真想按摩,應當去找專業理療師,而不是為難一隻失去自主意識受人操縱的咒靈。
咒靈聽話地指哪兒揉哪兒,家入攤得扁扁的,歪着腦袋,看到沙發墊和扶手的之間,竟然藏了一根充電線,露出來半截垂在縫隙裡,如果不是她趴在這裡,還真注意不到。她試探地插上手機,電還真充上了。家入好奇地拖拽充電線,拉出來很長一根,從沙發背後的電源插座,以一種奇妙而隐蔽的走線方式,延伸到正面拿起來順手的位置,平時藏在縫隙裡幾乎看不出來,用的時候卻能很順暢地拖很遠,躺在沙發另一頭邊玩手機邊充電也可以。
……既易于收納,又方便使用,這家夥未免太會過日子。
牛尾煎過四面鎖住汁水,被挪進炖鍋煨煮,滿屋都是油脂的香氣。洋蔥爆香用來打底總歸不會錯,再下一步呢?他會放紅酒還是番茄?反正不會是叻沙,也排除泰式咖喱。東南亞太過潮熱,不是她理想中的久住之地,但短暫過路走馬觀花也還不錯。
家入側過頭,枕在手背上,漫不經心地分辨他放了什麼香料。
越過茶幾和島台,是開放式廚房裡夏油系着圍裙的背影。削完胡蘿蔔皮洗手,剝完洋蔥洗手,胡蘿蔔切滾刀塊放到備餐盤裡又洗手,洋蔥切絲丢進鍋裡,被先前逼出的牛油煎得滋滋作響,他還是不緊不慢地洗了手才去煸炒。一套操作下來,消耗得最快的倒是那卷廚房紙。
事兒真多,真夠煩人的。家入被他龜毛又瑣碎的一面逗笑了。
落雪的冬日,安閑的傍晚,竈台前的忙碌,餐桌後的等待,這世上有将近八十億人,或許此時此刻在另一個角落,類似的劇情也在另一間房子裡上演,亦或者每天都有這樣平凡的場景出現,因為太過常見,所以連晨間劇都不願再拍如此老套且一成不變的畫面——這一切再普通不過,卻從來不屬于她。
或許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沒有咒力的世界,她也會成為普通人中的一員,在忙碌的大都市占據一角,大學上完就朝九晚五,偶爾參加聯誼,上下班的地鐵裡暢想下一次假期去何處消磨,或者一直讀到博士畢業,喂細胞比喂自己還規律,和同門一起痛罵審稿人,然後借着學術會議的機會滿世界亂竄。
她會按照平凡的軌迹,結交平凡的朋友,經曆平凡的煩惱,體驗平凡的幸福,痛苦和快樂的阈值都不會超過普通人的平均範圍,平凡地活到七老八十,度過四平八穩的平凡人生。今時今日的黃昏,她會步履尋常地穿過無數次,從始至終都不會觸發多餘的情緒波動。
所以眼下算什麼?這是生活本來的面目嗎?還是一場精心營造的舞台劇?
是什麼其實都無所謂,鏡花水月黃粱美夢,反正終究不會屬于她。
家入握住咒靈按在她肩頸僵硬處的手,反手拖到面前。她伸直五指,叫咒靈也重複同樣的動作。咒靈跪坐在沙發旁邊,張開手掌,八根瑩白細長的指頭如扇骨旋轉展開。
怪不得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原來是手指數量對不上……家入把手覆過去,五指依次穿過咒靈的指縫,雖然咒靈貼着她的皮膚按了一陣,但她的體溫殘留已經完全褪去,隻剩細密陰濕的冷意。
“……你也根本捂不熱,是不是?”家入喃喃。
咒靈猶豫地彎曲手指,和她十指相扣之餘,剩下三根小心地圈住她的手腕。
你瞧,這才是她的日常。五條說得對,休假結束,她就會回到原先的軌道上,那裡才是屬于她的世界。
“跟我走吧,嗯?”家入小聲問無頭咒靈,“以後咱倆一起過。”
-13-
晚飯後家入說想看電影,轉過手機給夏油看她剛刷到的、有關《星際穿越》上映五周年的推文。
“好,”夏油正在切胡蘿蔔條,看家入丢掉煙屁股,給她遞了一根切好的芹菜條磨牙,“我去把投影儀架起來。”
他調試投影儀的時候,家入找起片源,把生胡蘿蔔咬出咔哧咔哧的聲響,深刻懷疑自己被這麼喂下去,可能會因為胡蘿蔔素攝入量過高而皮膚變黃。
夏油架好投影,轉頭開始登錄Hulu,黑綠交加的登錄界面映在幕布上,很快跳轉出他的頭像——櫻花樹下兩支貼在一起的粉嫩嫩的甜筒卷。
大概是格力高的季節限定,櫻花草莓混合口味,她會知道這些當然全拜五條悟所賜。但是他一個走傳教詐騙路線的教主,背地裡居然也會像女高中生一樣用櫻花當背景拍季節限定商品——買了兩支,是和前女友一起照的嗎?居然還大大方方地設置成流媒體的頭像了——賬号也是共享的嗎?
家入掃了夏油一眼,沒在他臉上看到什麼特别的神色。他不想說,那她也沒什麼好問的。
夏油點進搜索框,輸入Interstellar,點進電影簡介,界面上顯示上一次觀影日期是2016年,還點了好評推薦。
夏油默不作聲地退出去,從邊欄點開觀看曆史,最近的一條記錄停在在2017年12月,是《錢形警官》,從下方的進度條判斷似乎隻看了個開頭。再往前,劇集、電影、動漫、綜藝混雜在一起,夏油一言不發地往下翻,直到曆史記錄再也加載不出來。
他再次點進頭像,試圖切換用戶,從列表裡彈出來這個賬戶名下,另外兩個子用戶的昵稱和頭像——
家入突然反應過來,方才看到的,恐怕是夏油的兩名養女在這個流媒體平台上留下的觀影記錄。
“抱歉……稍微等我一下,”他說,“我建個新的用戶,馬上好。”
大概是不想覆蓋掉之前的痕迹吧。家入難得能直白地理解夏油的意圖,也難得觀測到他外露的情緒——沒有摻雜表演的,沒有佩戴假面的,更接近真實的人的情緒。
……到底誰才是怕寂寞的那一個?大老遠跑過來找她、像保姆管家一樣照顧她的衣食起居,原來是為了原樣複現之前有家人環繞身邊的生活嗎?逼她戒煙戒酒也是這個原因嗎,因為他的兩位養女都是煙酒不沾的乖乖女?
電影并不是非看不可,本來也隻是臨時起意而已。在夏油觸物傷情的當下,更符合社交禮儀的處理,大概是找個借口告辭,給他留一點私人空間自行消解——
可是真實的夏油傑實在太過罕見,她明知自己該走,卻并不想離開;她甚至給自己找好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充分的先例表明、放任情緒異常的夏油傑一個人呆着太過危險。就這一次,讓她放任自己腆着臉、裝作讀不懂空氣。僅此一次。
于是她說:“登我的賬戶吧,我找一下密碼。”
***
分坐在沙發兩頭,中間隔着小半碟胡蘿蔔,那場電影他們看得格外沉默。
科幻親情片,并不算太新奇的分類,按理來說不會引起家入太多的共鳴,但是孑然一身的征途、有去無回的計劃——夏油,在你發動百鬼夜行之前,你的兩位養女,有試圖阻攔過你嗎?你是否對她們承諾,說你一定會回來?還是像你走向宿傩之前敷衍我那樣,僅僅隻是告訴她們,事情會解決的?
宇宙裡時間流速存在差異,主角一行人從第一顆星球回來用了兩個多小時,地球上卻已經過了十幾年,守在艙室裡的同伴已然兩鬓斑白——這個設定倒像極了獄門疆,如果當時遲遲未能把五條解封,那等他出來,看到的恐怕就會是等在原地垂垂老矣的我。
看到我老了,和發現我已經死了,哪個更殘忍?或許對五條來說其實差不多。有我沒我都差不多。
電影裡男主守在接收器前逐條浏覽,錯過的那十幾年的時間裡,地球傳來的單向通訊視頻。他面前的顯示屏中,他的兒子轉眼間就從一個苗條纖細的小夥,毫無預告地跳轉成一個自己也經曆了喪女之痛的疲憊中年男人。
是絕無僅有的奇迹,也是無可彌補的缺位。如果,隻是說如果……如果我們也像電影裡那樣,天各一方地老去,死生不複相見,那會怎樣?
男主咬着拳頭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家入忍不住偏過頭看了夏油一眼。他的胳膊随意地搭在沙發靠背上,翹着二郎腿,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
……也是。那不然呢?難道還指望他紅着眼眶擤鼻涕嗎?
家入回過頭,一隻毛絨絨軟乎乎的咒靈在蹭她的手,屋裡關了燈看不清細節,但這隻咒靈的造型和手感都讓她想起宜家的鲨魚抱枕。
在哄小孩嗎?家入冷哼,把咒靈抓起來墊到腰後,壓出來“叽”得一聲輕響。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