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住夏油的手,掌心竟然如出一轍的涼。無所謂,管他呢,這種人渣……淡綠色的咒力覆蓋住交握的雙手。說吧,說啊,說出來就解脫了。
“夏油,”家入艱難地開口,一字一頓地叫出他的名字。發出聲音是最難的一步,等真開了口就發現其實沒那麼困難,她咬着牙心一橫,剩下的話很流利地淌了出來——
“夏油傑,别再出現在我面前。”
這就是最後了吧?一切糾葛到此為止,她和他之間再不會有什麼以後。家入看也不願再看夏油一眼,松開手指就想走。
夏油一把将她拖回來。
“還沒完呢,”他緊緊攥着家入的手,“束縛條件不夠嚴格——起始時間是什麼時候?”
家入踉跄地撞到他胸口,倉惶地擡頭。
方才憑借一時沖動說出了束縛的第一段,但再要加束縛條件,家入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開口,因為她心裡無比清楚地知道,說出第二句,死生不複相見的束縛,便會真真切切地将她和夏油傑捆束在無法觸及的兩端——可是他們曆盡千辛萬苦才扭轉了命運,為什麼依然變成了這樣?又是命運的捉弄嗎?這分明是她的口業。
十七歲開始悶在心裡的火,終于在三十歲時摧枯拉朽地燒了起來,家入被囚在自身心魔般的烈焰裡,四肢百骸依次燙過一遍,灼得骨頭都痛。
“硝子,斬草除根,當斷則斷,”她的躊躇和掙紮,夏油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但還在用耳語逼她:“心狠一點,不然我們這輩子都不可能分開了。”
沒意思。家入心想,真沒意思。
夏油傑,你的牌出完了沒有?
世人都渴望勝利,因為赢者通吃,赢到最後的人可以姿态優雅地全身而退,赢家才真正擁有自由和選擇權。想赢的人,費盡心思将她拖入博弈,患得患失地推算勝率。
但她并不想赢。對于一個隻想脫身的博弈者來說,輸或赢都全無意義,無論如何都是最後一次,體面或自持此時此刻反倒是拖累,家入硝子隻想盡快結束這一切。
“論心狠我确實比不過你,所以我有一個更好的提議——”家入嘴角綻出頹靡卻暢快的笑意,“不如你來動手吧,把我的記憶再消除一次,就像上次一樣,把我關于你的記憶全部抹掉。”
這下瞪大雙眼開不了口的人,變成了夏油傑。
“夏油,斬草除根,當斷則斷,”家入踮起腳,貼在他耳邊輕語:“大度一點,成全我吧。”
“想都别想。”夏油空餘的那隻手按住家入單薄的脊背,她的心髒隔着肋骨在他掌下跳動,明明貼得這麼近,為什麼她的心卻落得越來越遠?他抱緊她,低聲說:“那種事情我做不到。”
家入從他懷裡掙出來,冷笑着拍拍他的臉。
“很難嗎?”她嘲弄地問,“不見得吧?上次不就做到了嗎?我不會反抗的,也不會再向你提出什麼無理要求作為交換。你讓孔時雨交給我的戶頭,我一直沒動過,持有人應該和之前一樣。上次消除記憶太倉促了,漏洞很多——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其實很感激你的體貼——隻是說我們可以吸取經驗,争取不出差錯,一勞永逸。之前在烏拉圭,你給我留了個手機,你還記得吧?你當時說和我完全是陌生人,但是我登錄icloud之後,相冊彈出來的「曆年今日」裡面,竟然有高專第二年你和五條給我過生日的照片——我被你搞得忘得一幹二淨,但是電子備份還替我記着,屬實是有點沒必要,你說呢?一會兒麻煩你先等一下,等我把雲端的老照片删删幹淨。噢,還有,别忘了把你的病例和就診記錄也一并銷毀,這樣作為你主治醫師這一層關系也可以消除掉。還有什麼嗎?我暫時想不到了——你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夏油一言不發地攥着家入的手,全程聽得非常沉默。家入已經掏出手機,把相冊年份劃到05年,分辨率很低的老照片一張一張加載出來。夏油奪過手機,問她:“這些事你想了多久了?”
口業。
都是口業。
可她實在忍不住。
第一句帶鋒的話在她心上鈎出一道細小的裂口,千裡之堤潰于蟻穴,最薄弱的環節往往承受最艱巨的壓力,于是在她心裡憋了十幾年的念頭争先恐後地從破潰之處奔湧而出,字字句句都帶着刀子,把她的心一片一片割得七零八落,碎得像一隻連鎢絲都被絞斷的電燈膽。
“要說猶豫,那一開始确實有一點,但你一次兩次都放得下,我又有什麼可舍不得的。”家入把遮着眼睛的碎發撩過額頂,目光缱绻,笑靥燦爛,“我今年三十歲,認識你的時間快要比不認識你的時間長,但真數下來,我們的交集其實隻有一點點,三兩句話就說完了,關于你的記憶裡面,快樂的部分也不多——你全部拿走好了,我不想要了。”
“硝子……”夏油低聲叫她的名字,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他不敢多動一根手指,生怕讓已經破碎的人更加破碎。
她一貫讨厭夜班,因為夜晚是屬于混沌的時段,而她的職業需求迫使她以嚴格到冰冷的清醒面對,所以她隻能在一次次被深夜叫醒後灌下黑咖啡,用本不屬于她體内的成分強制提神。而現在,幾個小時前那兩杯可樂所帶來的咖啡因在家入血液裡奔湧,又一次讓她不得不以銳利的清醒面對紛亂的夜晚。
她的術式本能是修複,但僅針對髒器肢體,不針對人際關系。覆水難收,既然他們不可能獲得從頭再來的機會,那還有什麼修複的必要呢?
“「讓我們盡情地互相詛咒吧」——當時你是這麼說的吧?抱歉啊,百鬼夜行之前你沒來找過我,傳到我這裡的都是二道消息,很可能有不準确的地方,請你海涵。”
敬語說盡,她的耐性也告竭,催促道:“快點詛咒我啊——為什麼不說話?是你的話一定可以做到吧?你到底在猶豫什麼?”
“硝子,”夏油隻有一聲歎息,“别為難我啊……”
心一下子傾倒得空得空空蕩蕩,再沒什麼想說的。結了一半的束縛始終沒等到另一方的咒力加入,兩個人纏鬥着較量心狠的程度,到最後誰也沒能狠下心來快刀斬亂麻。
斜對門的公寓門打開一條縫,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舉着電話問家入她是否需要幫助,需不需要他幫忙報警。警察局其實就在樓下,但就算是荷槍實彈的特警也不是特級咒術師的對手。家入靠在夏油胸前微笑着擺手,向鄰居表明不是家暴,又反複道歉說打擾了他們休息。等鄰居關門,她立刻推開夏油,他卻依然握着她的手不肯撒開。
家入疲倦地垂頭,“夏油,放手吧。”
夏油把她拉進公寓,關上房門,終于松開她已被攥得發白的手。
家入靠在門上,慢慢地揉自己的掌心,給手指回血。“我走了。”她說。
夏油像捧着易碎品,把擋住她眼睛的碎發輕輕别到耳後:“照顧好自己,好不好?”
家入點點頭,垂下眼躲他的目光。
“……我原本以為離你遠一些,不再幹擾你的生活,你會過得更好——也許你會遇到比我更好的人陪伴你愛護你,也許你自己就可以過得很舒心很滿足——”
夏油的拇指指腹從她的顴骨拂過淚痣,手已經在抖,彎下腰去尋她的眼睛,聲音也有點抖:“之前我是這麼想的,直到那天晚上你渾身是血抱都抱不住——既然如此,那不如還是我來,我想好好照顧你,至少不能讓你一個人在世界盡頭躲在暴風雪裡——”
她原本是浩瀚宇宙中一顆獨自閃爍的彗星,每日每夜按照自己的節律在星海周遊,軌迹卻偏偏和一顆耀眼的恒星和另一個稠密的黑洞短暫重合,他們無法忽視的引力拉扯她牽引她,讓她偏離自己的既定軌道。
他足夠卑鄙,也過于貪婪,妄圖趁虛而入,打撈一粒脫離國界線獨自漂遊的浮标,收容一隻銜枝而栖筋疲力盡的候鳥。
然而、然而——
“我不想讓你這麼難過,也不願意看着你痛苦——硝子,都依你,好不好?你告訴我,希望我怎麼做——要我離開也可以,退回到之前的狀态也可以——照顧好自己,寶貝,其他我都依你。”
他在心底無聲的祈求,終究不曾說出口。
“夏油,我不讨厭你,”家入恹恹地說,“我好累,我不想再想這些事兒了。”
-25-
家入原先的公寓已經清空退租,頂層的旅店前台空無一人,值班電話也打不通,于是她決定在夏油的公寓湊活一夜。
夏油的卧室,不論是房間布局,還是床墊材質,都和她原先那間公寓一模一樣,按理來說不應該有認床的問題,但那兩杯可樂的咖啡因仍然不願意放過她,家入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
夏油雙手交握疊在腦後,在黑暗中聽見家入打開卧室的門,以為她是起夜,卻聽見她的趿拉着拖鞋朝沙發的方向靠近。
“硝子?”他一骨碌坐起來,咒靈點亮夜燈,“怎麼了?”
家入被驟然亮起的光線晃得眯起眼。“睡不着,”她說,“給我來點酒。”
他把毯子蓋在家入的腿上,問她:“是床不舒服嗎?”
“不是,晚上可樂喝多了。”
“來點熱牛奶嗎?”
是指望着吃點東西血糖上升引來飯困嗎?家入表示拒絕:“飯困估計幹不過咖啡因。”
“想去健身房嗎?我和你一起去。”
半夜三更去健身房嗎?剛才還在催她早點休息,提起鍛煉就不考慮時間了?家入銳評:“聽起來很容易猝死。”
“那咱們找個電影看看?”
“越看會越清醒的吧?”
“我知道了——”夏油掏出一隻裂得像音叉的咒靈,介紹說它的術式可以讓術式對象一秒昏迷。
光說效果不說後果?家入直切要害:“多久會醒來呢?”
“嗯……目前隻在咒靈身上試過,一級咒靈好像沒有在被我吸收之前醒來的。”
“可我隻是想要點酒?某些人剛才好像還在說都依我的?”
“‘照顧好自己、其餘都依你’——靠喝酒斷片來獲得睡眠,顯然違背了第一條準則。”
“……你沒完了是吧?”
最後妥協的方案是讓咒靈播放白噪音。
家入裹着毯子側躺在沙發上,夏油盤腿坐在她面前的地毯上,一邊觀察她的入睡狀态,一邊調試白噪音。
依次試過雨滴、海浪、蟲鳴、風扇,留聲機的音道停在柴火燃燒的聲響。
家入轉過臉,刻意調暗的燈光下,她的眼睛依然又大又亮,很明顯又一次入睡失敗。
是咒靈的光線太亮了?夏油伸手輕輕蓋在家入的眼睛上,她的睫毛顫抖着掃過他的掌心。
“夏油,”家入的聲音輕得像氣聲,“你心跳好吵。”
她擡手握抓住夏油的手腕,準确地按住他的脈搏,把他的手從自己眼前摘下。
“演到現在你不累嗎?”她拖着夏油的手把他拉近,迎上他因為背光而格外幽暗的眼睛,“我不要一個虛僞的假人——給我看看真正的夏油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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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渣。”
這個稱呼家入已經說厭了,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她已經忘了最開始到底為什麼稱呼夏油為人渣,但顯然她對十五歲的同期的評價,超乎尋常地鞭辟入裡。何必苦苦探尋真正的夏油傑?他就是個人渣,從裡到外從始至終都是個人渣。
“……夏油,你真的對我好差。”
達到目的的夏油也沒有意料之中的滿足。他洩氣地把頭埋在家入的肩窩,默不作聲地蹭她的脖子,又坐起來把家入摟在懷裡抹去眼淚。
“為什麼永遠是我更放不下……”家入喃喃,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究竟在問誰。他是人渣,而她明知這一點、卻仍然放不下——果真傻得無可救藥。
夏油的臉頰貼着家入的額頭,輕拍她的後背。“别趕我走,好不好?”
“每次都是你自己要走的,夏油,每次都是。”
“這次不是。”他緊緊摟着家入,像搖籃一樣輕緩地左晃一下右晃一下,“硝子,别趕我走,好不好?在你身邊給我留一個位置,讓我偶爾能見見你——别趕我走,我就這點請求,好不好?”
“剛才還在說都依我,一會兒功夫就又多了一個條件——你真的很靠不住啊。”
“硝子……”
“而且很貪心!明明之前隻要大義的,怎麼現在還要這麼多東西!”
“你罵得都對,硝子,以後也多罵我,好不好?”
“現在又加了一條無恥。絕世爛人。”
“硝子,你明天去哪裡?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哪班飛機?我現在就買票。”
“……”
“你喜歡阿拉斯加嗎?這裡夏天很漂亮,他們說沿着一号公路一路往東開,會看見幾座大雪山懸浮在空中,像天堂一樣——硝子,這輩子我恐怕沒機會陪你上天堂了,但我們可以夏天再來看一看。”
“……可地獄好像也不收你啊?”
-27-
咒靈端來戒指盒。
夏油把大的那枚戴在自己左手無名指上,小的那枚攥在手心,被他的體溫染暖後,小心翼翼地給熟睡的家入戴上。
一晚,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就這一晚。
他們相擁而眠,心跳在極夜裡重疊了半宿。
天亮之前,夏油把家入的戒指又摘了下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