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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律排布的路燈在兩側車窗裡後退,雪粒子紛紛揚揚地打在前擋風玻璃上,在結成冰前被雨刮器推到一側。
路面積雪拉長了刹車距離,夏油遠遠地看見前方路口的紅綠燈變色,留足餘裕緩慢地提前刹車。副駕的家入端着高杯熱拿鐵,小口啜飲,閑适地刷手機。
“你是不是改了我的點單?”她問,又抿了一口,砸吧着細品,把杯子轉過來,檢查貼在杯身上的訂單詳情。上面寫的是她的名字,也是她點的東西,可為什麼嘗起來咖啡味這麼淡?
夏油在紅燈前停穩,接過紙杯,食不知味也抿了一口。她的口紅印還沾在杯蓋上,細密的一圈唇紋,被他拇指輕輕抹去,又還給家入。
“是有點淡,”他說,“不過這次真不是我改的——要再買一杯嗎?”
家入不以為然,繼續用熱飲捂手,像是已經習慣了他的小動作似的,一點追究的心思都沒有。
可這次他确實什麼都沒做,一來是因為她在旁邊跟得緊,二來是他确實沒什麼心情。
事實上,挂了五條悟的電話,夏油傑心裡五味雜陳。看到家入得知此事的反應後,他的心情更加複雜——因為她看起來一點多餘的情緒起伏都沒有,像是早就料到會有這一遭,神色如常地走出泰餐店。往停車場走的路上看見咖啡店,家入不僅給自己買了一杯,還熟練地報出内容配比,又點了一杯明顯不是給她自己喝的,幾泵糖漿幾泵香草香精都記得清清楚楚,點完那杯之後才問夏油他要喝什麼。夏油舌根泛起苦澀,說車上的飲料架隻放得下兩杯,他就先不點了。
……所以她其實很期待見到五條悟嗎?
夏油知道在家入身邊陪了她更久的人是五條,而他自己因為追求大義,不止一次将她舍下,從多年之前就親手放棄參與角逐的資格。在來阿拉斯加找她之前,夏油甚至不敢奢望家入願意見他,但兩周的相處下來,他的貪婪與日俱增,從懇求家入身邊能為他留一個位置,到期盼與家入相伴百年,再到現在,他竟然希望家入心裡永遠隻裝着他一個人才好。
可是、可是——
信号燈轉綠,載着他們的皮卡再次起步。車載藍牙連在家入的手機上,顯示屏上的導航目的地是他們在惠提爾的公寓。可那裡理應是隻屬于他們二人的場所,是能被稱為他們的家的地方,夏油并不願意帶其他人回去,甚至不願意讓其他人知曉。
這便是最後的二人世界了嗎?他能夠獨占家入硝子的時間,在倒計時裡一分一秒地流逝,幸福的日子總是分外短暫,越是全情投入就越不經過,作為沉浸其中的局中人,永遠來不及停下來細細品味,等反應過來就已經到了終幕。
愛究竟是占有,還是成全?
如果從一開始,她心裡放不下的人,就不止他一個呢?
隻要他大度一些,成人之美,不作無謂的計較,家入便可以從另一個她在乎的人那裡,得到再多一份的關心——有什麼不好?從家入的角度考慮,有百利而無一害。
可是、可是——
遠處的信号燈已經轉黃,夏油再次踩下刹車踏闆,控制着距離将車停在斑馬線前。
“硝子,隻挂念我一個——”他說,轉過頭,對上家入波瀾不驚的視線,嘴角泛起苦笑,“那種事情我知道你大概做不到。”
左右無車,他在路口把擋位挂到P擋,把家入手中的熱拿鐵在兩人之間的飲料孔放好,又攤開手掌伸到家入面前。家入不解其意,敷衍地在他手心拍了一下,被他握住。
“綠燈了。”她說,試圖把手抽出來,被他握得紋絲不動。
“就算是騙騙我也好……”夏油說,解開自己的安全帶,側身越過中線,又解開家入的安全帶,順勢将她拉近,于無人的十字路口,在車廂内和她耳鬓厮磨:“……讓我做你心裡更放不下的那一個,好不好?”
“你發什麼——”家入說到一半,被他輕啄唇角施法打斷,偏開臉補全輕斥:“神經——”
“就當你答應了——現在可以親你嗎?”
“你剛才怎麼不問?!”
“閉眼。”他說,一手捧起她的臉,一手蓋住她的眼睛,唇舌間交換柔軟的觸感,一點點濃縮咖啡的苦澀,一點點全脂牛奶的回甘,該是提神解乏的成分,卻鎮定劑似的消融她的脾氣,于是連他突如其來的出格言行也被納入她的包容範圍。
耳畔咚得一聲震響,連車身也搖晃起來。
“什麼聲音?”家入問。
“沒事,”夏油的聲音帶點沙,扶在她頰側的手扣到她腦後,再次貼上她被揉褪了唇釉的雙唇,“認真點,别分心。”
家入卻突然清醒過來,喘息未定地推開夏油,餘光捕捉到不自然的景象,驚疑交加地扭過頭——
五條悟面色鐵青地站在車前蓋上,隔着前擋風玻璃,氣到褪成冰藍色的雙眼,一瞬不瞬地俯視着車内的男女。
家入用手背抹掉嘴唇上殘留的濕潤觸感,回過頭來用眼神剮夏油:“……你又是故意的,是吧?”
夏油笑得坦然又爽快,拖過家入的手,在她手背上又親了一口,自始至終眼神都不曾朝車外偏移過。“說好的,硝子,不論發生什麼,你更在乎的那個人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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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家入降下車窗,對五條悟招手,雪花落在袖口,被她利落地抖落。
五條從引擎蓋上跳下來,還沒等家入把車窗完全升上去,已經拉開她那側的車門,把她往外拽。夏油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又拖回來。
“關門吧,悟,硝子會冷的。”夏油說,在僵持時眼疾手快地把安全帶也給家入扣上。
“上車,”家入重複道,“快點,後面要來車了。”
五條摔上副駕車門,迅捷地鑽進後座,把座墊上的購物袋統統堆到到另一側,默不作聲地把胳膊抱到胸前。
皮卡平穩駛離路口,車内氣氛尴尬得快要凝固,夏油擰大車載音響的音量,家入立刻給擰了回去。
“那杯聖誕限定是你的,”她透過後視鏡對五條說,“沒加肉桂,換成楓糖香草了。”
五條一言不發地拿起充滿節日氛圍的紅杯子,掀開頂蓋上的出飲孔,抿了一口,默然無語地把杯子握在手中。
“好喝嗎?”家入問。
五條緘默不語,巋然不動,不知是因為冷還是什麼,他的嘴唇也褪了血色,一張臉上隻有眼睛不像是被大理石雕出來的。
家入又問:“你的熱巧還熱着呢嗎?”
她幾次三番主動提起話頭,已經是在給他遞台階,五條終于勉為其難地嗯了一聲,端着杯子又吸了一大口,把杯子側面貼的配方看得一清二楚,是他慣常的甜度,還特意去掉了他不喜歡的肉桂,算她還有點良心。
駕駛座上的夏油傑拿起飲料架上家入給自己點的那杯拿鐵,喝了一口,發出滿足的喟歎:“硝子,謝謝你——還是你最了解我的口味,擔心我開車犯困特意給我買了咖啡,而且還特意讓他們多加奶、少放濃縮,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咖啡喝多了胃痛,也怕我晚上睡不着——”
家入一臉活見鬼地看着夏油信口雌黃——不是他自己在咖啡店說什麼都不要的嗎?這杯是她點給自己的,怎麼到他嘴裡就變成她特意買給他的了?
夏油把拿鐵遞給她,特意把還沾着沒擦淨的口紅印的出飲口轉向靠近家入那側,笑得一臉溫柔和煦:“再來一口嗎?”
“你正常點,”家入壓低聲音警告他:“少在這兒挑事。”
五條從後座探出頭來,直接把他那杯飲料怼到她嘴邊:“硝子要喝也是喝我的吧?”
家入往後縮脖子,躲開撲面而來的甜膩氣息,但五條不依不饒地追問:“為什麼你喝了他的,但是不肯喝我的?”
“不是——”家入想說那杯本來就是她的飲料,但是夏油嘴更快。
“悟,為什麼要逼硝子喝她不喜歡的東西呢?硝子一直不喜歡太甜的東西呀……”夏油搶先給出回答,放下裝着拿鐵的紙杯,拖過家入的手,與她十指相扣,笑意比熱巧更膩,輕輕捏她的手指,謀求她的肯定:“……對吧?說到底,還是我跟硝子口味更合得來——”
“——你好好開車行嗎?”家入忍無可忍地把手從夏油那裡掙出來,又立刻被五條放倒座椅。
“所以,你說是要休假,而且執意不允許我陪同——”五條俯視着被驟然放低的家入,後者正試圖原地仰卧起坐,被五條抓着安全帶又勒回來,“——就是為了能和他一直呆在一起,是這樣嗎?”
這要她從何解釋起?而且他憑什麼像審犯人一樣逼問她?說到底,這是她自己的事,私人時間,私人行程,她沒有理由向任何人剖白自己行為選擇背後的動機與緣由。
“五條,你别發瘋。”家入興味索然地偏開頭,沒好氣地拍開夏油伸過來拉她的手,獨自在座椅側面摸索半天,終于将座椅調回原先的角度,獨自望向窗外。
皮卡在西沃德高速上奔馳,車道依坦納根海灣而建,漫天飛雪和綿延的浮冰連成一片。除了路噪外,車廂内隻剩下車載音響裡的音樂聲。
當五條在世界盡頭終于找到兩位同期,他親眼見證自己成為被排除在外的一位——他們一同進餐,一同采購,不約而同地占據兩個并排的座位,心照不宣地低聲交談,旁若無人地分享飲料,心安理得地在等紅燈時擁吻。
現在連車裡的背景音樂都在嘲笑他——Somewhere Only We Know……他們竟然已經有了隻屬于彼此的安樂窩。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當他的兩位同期提起“我們”,所指代的人裡略去了他的存在?
“為什麼你不讓我來找你,但是傑可以一直陪在你身邊?”五條問,嫉妒的情緒過于罕見,連他自己也隻當是怒火中燒,甚至沒察覺自己語氣中潛藏的委屈。
“我也沒讓他來找我。”家入說,依然以防禦姿态交疊雙臂望向窗外。
五條把家入的防備和不自在看得清清楚楚,可她是因為什麼才感到不自在?如果她是因為夏油不自在,那她為什麼會和他一起呆那麼久?可是排除掉夏油,就隻剩他自己——難道說,是因為他出現了,她才不自在的嗎?
“為什麼你和傑一起坐在前面,但是不願意和我一起坐在後面?”五條再次發難。
“後面放了東西,坐不下兩個人,”夏油再次搶答,明裡暗裡指責五條悟蠻不講理,“而且你來之前,硝子就是坐在我旁邊的呀。”
五條反唇相譏:“我沒問你,我在問硝子——硝子,你自己說,你願不願意和我坐在一起?你如果願意的話,我現在就把這些袋子挪到前面——或者你坐我腿上也行。”
家入按下雙閃,頭也不擡地說:“停車。”
“……嗯?”夏油以為自己聽錯了,瞥了她一眼,意識到她不是在開玩笑,“那我下個出口拐出去。”
“現在就停,”家入發号施令,“停路肩上——是聽不明白嗎?”
夏油打了右轉燈,小心翼翼地軋上堆疊在車道旁邊的積雪,将車在路肩上停穩。故障警報燈在車尾閃爍,紅色的餘光一亮一暗地打在車廂内。
“下車。”她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車内噤若寒蟬,沒有人有動作。争執不休的兩位特級,在把女同期的脾氣惹急了之後,迅速達成休戰的默契。
“我說下車,聽不見嗎?”家入又重複了一遍,目光掃過夏油,夏油寶相莊嚴,眼觀鼻鼻觀心,她又透過後視鏡盯着五條,五條難以置信地叫道:“你是在叫我下車嗎?硝子?在這裡?異國他鄉?冰天雪地?零下六度?我隻穿着單衣?而且舉目無親?”
他随手往腿邊的購物袋裡一掏,摸出來一包蔬菜:“唐生菜都可以呆在車上吹暖氣,但是人生地不熟的小悟,卻被殘忍地趕下車,像擦過鼻涕的衛生紙一樣無情地丢掉?小悟如果凍得梆梆硬、Errr得一下死掉,那你就再也見不到小悟了?”
夏油在“和五條悟一起插科打诨”和“堅決擁護硝子的一切決定”之間猶豫了一下,瞬間決定和他單方面認定的老婆統一戰線。
“嘛,悟,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夏油解開安全帶,拉開沖鋒衣,又拉下保暖内膽的拉鍊,準備用實際行動為摯友送上些許溫暖,“誰讓你惹硝子生氣了呢——”
“你也下去。”家入截斷夏油沒說完的慰問緻辭,嚴酷地傳達了相同的裁決。
夏油哽了一下,把脫到一半的沖鋒衣又穿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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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卡的雙閃熄滅,換成左轉向燈在閃爍。四下無人,夏油在皮卡提速前助跑起跳,躍進皮卡開敞的後廂,在後鬥久未清理的雪堆當中席地而坐。五條立在他對面,平地而起的疾風吹走他那半邊的積雪,打掃幹淨他也抻開兩條長腿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