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無下限的存在,五條在鵝毛大雪中片葉不沾身,夏油卻像程門立雪似的,不一會兒就白了頭。
他收服了那麼多咒靈,這時候幹嘛不用?五條找不到明确答案,但無端相信夏油一定别有居心。
不一會兒,夏油果然打了一個大噴嚏——非常響亮,帶得車後廂都一晃,但夏油頂在頭上的積雪幾乎沒被抖掉。遺憾的是,家入并未從後視鏡分給他們一個多餘的眼神。
五條霎時反應過來,神情頗為不齒:“你就是靠這種手段讓硝子心軟的?裝可憐?臉都不要了是吧?”
“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們是兩情相悅——”
“我信你個鬼——你還說你們結婚了呢?硝子壓根沒戴戒指,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廂情願吧?!”
“這是我們倆的事,沒必要跟你解釋。”
五條冷哼:“你倆要真像你說得那麼膩歪,她為什麼會把你也趕下來?”
“夫妻之間吵兩句嘴,這不是很正常嘛……”夏油泰然自若,問五條:“你和硝子難道平時不吵架嗎?”
五條淺淺回憶了一下,腦海中并沒有與家入産生激烈争執的記憶,于是他氣定神閑地炫耀道:“說出來你都不信——我和硝子這麼多年沒紅過一次臉!恩愛得不得了。”
五條的炫耀卻沒激起期待中的反饋,夏油聽完不以為然地說:“硝子和我就會吵架,吵得可兇,她還會沖我發脾氣,脾氣可大,”他說着,莫名得意起來,朝五條反向炫耀回去:“你沒見過硝子發脾氣的樣子吧?”
不說夏油一貫的做事風格,就說他之間做過的那些事,樁樁件件确實足夠令人生氣,換作是誰能忍住不發火?令五條納悶的是,夏油傑怎麼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算了,現在也不是翻舊賬的時候。
五條心想,自己正兒八經在家入身邊呆了這麼多年,對家入的了解程度怎麼可能比不上一個回頭的浪子。不就是發脾氣嗎,他和家入知根知底,是能對她放心托孤的關系,有什麼是他沒見過的?于是他也不屑置辯地回道:“嗐,誰沒見過似的。”
“我就知道,她在我面前不會有所隐瞞,”夏油了然地點點頭,笑得更加寬心:“能在你面前表現出來的,她也都願意讓我了解。”更何況,有些話她未必對你說過——夏油暗想。
“……正話反話都讓你說了是吧?”五條對夏油這一手黑白颠倒兩頭吃頗為不屑,“你就是這麼給自己洗腦的?你腦子裡的到底是真的硝子,還是你想象出來的硝子?”
夏油泥中隐刺,反問五條:“我倒想問,你是真的在意硝子,還是隻是因為發現我把她搶走了,所以不爽?”
五條無動于衷地戳穿夏油的小心思:“你少在這兒挑撥離間,我和硝子這麼多年都好好的。”
“是嗎?你覺得你們倆情比金堅,硝子有同樣的感受嗎?悟,硝子不是你的玩具,想起來了擺弄兩下,想不起來就丢在一邊,被人搶走還要孩子氣地不高興,她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
“這話也同樣還給你——”五條挖苦道,“我不知道你是給硝子灌了什麼迷魂湯讓她這麼快就對你回心轉意,但你最好别把你那套構造烏托邦的手法套在硝子身上——”
“你們的相處方式我無從置喙,但我實在想不明白,如果你真的在意硝子,怎麼會這麼多年了,都沒有規劃過和她的将來?”
夏油又想起他剛趕到阿拉斯加的那一夜所看到的,破碎的,癱潰的,被無源痛苦纏縛的,沉溺于酒精麻痹神經的,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尋覓解脫而不得的,家入硝子的月亮背面。
她的糾結和痛苦中有他一份,也有五條悟一份;夏油作為承蒙恩惠的一方,本無資格推三阻四,但是他親眼所見的一切,讓他愈發深入地考慮,是否将她從注定貫徹終生的束縛中解脫出來會更好。
然而,然而,千金難買早知道。
那晚她休克後,身體求生的本能自動開啟反轉術式,咒力随着血液周身流轉,她被彈頭豁開的前胸後背得到複原重建。他眼見着家入受損的肌理恢複如初,溫熱胸口之下,心髒重新規律起搏,可他仍然禁不住在想,她的心究竟還能經得起幾次彌合。
也是在那一晚,夏油心底萌生了貪念的種子——貪嗔癡,刮不淨的三毒,蓋不滅的五欲,他終于獲得足夠的動因,允許自己重新踏入塵世輪回,做一個憑心而動的俗人。
“套個戒指就算對将來有規劃了嗎?”五條像是聽到童子稚語,毫不掩飾地嘲笑夏油的不切實際,“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我們一直不上不下,到底是誰的原因啊?”
“那我死了之後呢?百鬼夜行之後,我這個大麻煩算是塵埃落定了吧——再也不用考慮我的因素,你對硝子有變得更好嗎?”
“你聽聽你自己這話——你說的是人話嗎?”五條嘴唇凍得發紫,眼睛的藍色在盛怒之下灰度也加深,“你說開戰就開戰,說同化就同化,爽完了倆眼一閉就轉世去了,你有想過你留下多大個爛攤子要我們給你收拾嗎?你以為誰都能像你一樣不管不顧随心所欲嗎?”
五條悟說的都是理由,足夠有力足夠充分,但遠不能令夏油滿意。他步步緊逼,又問道:“那死滅洄遊打完宿傩之後呢——你很早就知道同化的結果了吧?中間過程或許曲折漫長,但對咒術師來說更适宜生存的未來已經能夠展望得到——在這種情況下,你有對硝子更好嗎?你有設想過和她的未來嗎?你知道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嗎?”
積年舊怨一觸即發,有些話家入作為當事人不一定說得出口,但五條面對多了一重情敵身份的摯友,嘴上全無顧忌,直截地叱罵道:“你要是真喜歡她,前面那十好幾年,你早幹嘛去了?我說話難聽,但你承不承認,你擺明了就是覺得你的大義比她更重要?在薨星宮裡大言不慚地對我說什麼你想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那現在你這是幹嘛呢?突然又想起來你的待辦事項的角落裡還有一條沒完成的,所以趕過來籌謀一翻,找個機會利利落落地把硝子也劃掉?自己混賬夠了,想金盆洗手過安生日子了,找硝子接盤來了,是吧?之前缺家人,所以給自己網羅一幫家人,現在缺愛人,前女友按你的定義全是猴子,咒術界知道你底細的要麼已經死了,要麼繞着你走,所以你終于想起來還有硝子這号好女人了?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得了吧你,都是千年的狐狸,你丫裝什麼癡情呢。”
夏油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任由五條悟指着鼻子痛罵他,一針見血,一語中的,五條将他罵得狗血淋頭,而夏油唾面自幹。等他終于眨眼時,睫毛上已經凝出細密的冰珠,茂密得與五條悟的瑩白睫毛如出一轍。長久的對手,更長久的摯友——夏油并不驚訝五條悟對他了解到鞭辟入裡的程度。
“你說得都對,悟,如果大義不能貫徹,我絕對不會來找硝子,”夏油自嘲地冷哼,“大義不實現,我自己也隻是一具行屍走肉而已,我的存在隻會給硝子帶來更多痛苦。”
難道現在就不是嗎?五條不留情面地問他:“那你現在怎麼有臉出現在她面前呢?”
“我想創造一個屬于咒術師的樂園,這就是我的大義——可如果在我構建的理想世界裡,硝子都無法獲得幸福,那這一切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我沒聽錯吧?”五條誇張地掏耳朵,“這是什麼戀愛腦發言?因為硝子過得不幸福,所以你否認了自己的大義?早說啊,你怎麼不早點愛上硝子?你要是高專就這麼喜歡她,那豈不是根本不會叛逃?”
“我不是在否認我的大義——創造屬于咒術師的樂園,和讓硝子也能過得幸福,這兩件事本質上是一件事。”
“笑死了——硝子知道她變成你的大義了嗎?你猜她願不願意被寄托這樣的重任?”
“随你怎麼說——建立一個能讓咒術師自由生長的世界,一個能讓硝子幸福生活的世界,這就是我現在想做的、也是我正在做的事。”夏油心想,這其實也是五條悟正在做的事。他和他的摯友,時隔十幾年,久違地再次共享同一個奮鬥目标。
“你就是這麼跟硝子說的?”五條匪夷所思,對夏油的剖白既不尊重也不理解:“給她畫了這麼大這麼空虛的一張大餅,然後她就全盤接受了你的鬼話?”
夏油舒展地活動自己快被凍僵的關節,不緊不慢地說:“那就不屬于我願意和你分享的部分了——我不會過問你和硝子的事,也希望你能給我們一點空間。”
雖然這麼說,夏油卻依然忍不下想要炫耀的心情,于是又向五條提出設問:“你剛才罵我那些話,硝子其實全部知道,但她依然選擇和我在一起,你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嗎?”
“還能是因為什麼——硝子上頭了,被你騙住了呗,”五條不屑一顧,反倒被跟在遠處的後車吸引了注意力,頭已經扭向後方,嘴裡還在蹦垃圾話:“你有本事等她過兩天冷靜下來,再看看她願不願意搭理你呢?”
夏油反正已經炫耀夠了,至于五條願不願意猜、猜不猜得到,他才不管呢。五條猜不中家入的心思才最好,雖然恐怕會讓家入有些許失望,但說不定她确實對五條沒有那種期望呢?五條在家入生活中的缺位,他可以填補;五條對家入造成的傷心,他可以安撫。那就把期望全部放在他一個人身上好了,他有信心達到她深埋在心底的期許,實現她不曾說出口的願望。
“——那是警車嗎?”五條突然問,直勾勾地盯着正向他們逼近的、閃爍着紅□□光的後車,警笛聲在空曠的車道上分外明顯,“就是警車吧?硝子超速了嗎?”
“呃,不好說,”夏油敲起皮卡後窗,提醒家入後面的狀況,“雪天限速一般比較低,不過頂多拿個罰單?一兩百刀的事,問題也不大。”
“問題稍微有點大,因為我沒帶護照,也沒申請電子旅遊許可。”
“啧啧,偷渡客啊。”
“說得好像你不是一樣?”
碰巧,他還真不是。“和你不同,我的身份相當合法。”夏油從兜裡掏出護照,指尖一搓,還有一本國際駕照,“你安心逃命去吧。”
根本不用他吩咐,五條一眨眼就消失了,正在向路邊減速停車的皮卡失控地向圍欄撞去——駕駛室的車門大敞,五條竟然把家入也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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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擔心什麼?”五條問。他們并未走遠,隻是懸停在車道左側的山脊前,隐匿在雪夜裡,其他人很難找到他們的蹤影,他們卻能借着車燈将下方車道上的人影看得一清二楚。
“把夏油留在那裡沒問題嗎?”家入問。她被五條攔腰兜在胸前,進入無下限的共享區域,雪或風都無法觸及她,但冷意如實傳遞。
“你是在擔心他為難警察,還是警察為難他?”五條又問,離得太遠聽不清聲音,但不妨礙他觀賞電視劇一般看着下方的動靜,“如果是前者的話——不用擔心,我給他下過束縛,他這輩子别想再對非咒術師下死手。”
警車貼着皮卡的車尾停下,一個荷槍實彈的警察舉着手電筒下了車,駕駛座上,夏油坐得規規矩矩,雙手以投降的姿勢舉過肩膀,用實際行動表明他沒有配槍。警察舉着手電把車廂和後鬥都照了一遍——後鬥的腳印或許是破綻,不确定警車跟在後面時,是否看到五條和夏油坐在皮卡後鬥裡,但手電的光線隻是一晃而過,警察又走到駕駛座旁,低頭開罰單。僞造積雪量而已,對夏油來說隻是小菜一碟。
“你剪頭發了。”五條突然說,小心翼翼地摸她冰涼的發尾,“燙卷了。”
“隻是用吹風機吹的,這個卷一洗就掉了。”
“還染色了,”他撚起一绺,仔細分辨,“是紫色嗎?漸變的紫色,下面好像更紫一點。”
“嗯,下面漂了一點點,不然不上色——趁着休假想嘗試一點新發型,又擔心會翻車,所以隻漂了一小截,想着如果不好看的話直接剪掉就好了——”
“好看,很漂亮,”五條說,把下巴颏擱在她頭頂,“像琪琪。”
“琪琪是誰?”
“一個大明星,才華橫溢,又會唱又會跳,還很會享受生活。”
“日本明星嗎?有這号人嗎?”
“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馬吧——你沒看過《小馬寶莉》嗎?”
“……你看過嗎?”
“看過幾集,總得了解新世代的小孩子在想什麼啊,要不然課間聊天都插不進去話。”
“高專的學生會看《小馬寶莉》這種内容嗎?”
“誰知道呢,你高專的時候還不是看鋼煉看得很入迷,現在倒開始嫌小馬寶莉幼稚了。”
“……你怎麼會記得這種事情?”
“最強在設定上就是連記憶力也是最強啊,而且頭幾部作品總會印象比較深刻吧,畢竟上高專之前我連少年跳跳都沒看過啊。”
五條收緊胳膊,把家入勒出咕得一聲響。
“這件外套我也沒見你穿過,新買的嗎?”五條極力掩飾自己的失落,“圍脖也沒見過,裡面的衣服也沒見過。”
“你冷不冷?你也該買點保暖的衣服吧。”家入拍他胳膊,示意他别勒這麼緊。
“煙也戒了?”五條像吸貓一樣端着她嗅嗅,“身上一點煙味都沒有了。”
可是去除掉煙味的其他部分,他反而更加陌生,總覺得她以前聞上去不是這個味道,消毒水味,酒精味,洗發香波味,沐浴露味,洗衣液味——有些消失了,另一些改變了,總之統統都不是他記得的樣子了。
她看上去過得很好,眼睛烏溜溜亮晶晶,黑眼圈淡了,面色細膩紅潤,漂過的頭發依然順滑油亮,連拍打他的手勁都更有力了。莫名其妙開始複吸的煙戒了,酒戒沒戒掉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這麼久都沒有想起他一次,肯定是已經完全把他給戒掉了!
五條委屈得無以複加,但一句生氣埋怨的話都說不出來,反而有點不知所措的惶恐,因為無數證據堆疊在他面前,逼着他切切實實地承認,家入離開咒術世界之後,肉眼可見地過得更加開心,更有活力,更有生機。
如果夏油說的是對的呢?他似乎确實從沒問過家入想要什麼——但如果這才是家入想要的生活,如果她遠離咒術世界的紛争,才能真正過得幸福呢?
他不願分辨自己是不想問,還是不敢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