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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方被雪覆蓋的臨海公路上,警車調個頭開走了,車燈的兩條光柱随着車道方向的變化,在山崖和圍欄之間掃來掃去。皮卡停在原地,車窗沒升上去,從家入懸浮在半空中的角度,能看到夏油掏出手機,随即,層層衣物之下,她的手表震了起來。
不用看來電顯示,也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家入掏口袋尋找手機,摸過大衣口袋和褲兜都沒有,後知後覺地想起手機似乎插在車上連着導航。
“在我這兒。”五條從兜裡掏出她的手機,拇指在接聽鍵和挂斷鍵之間劃過,把手機原樣遞給家入。
家入似乎對自己的物品出現在他口袋裡習以為常,所以五條也可以略去種種因由不講——比如他将家入從駕駛座擄走的那個瞬間,同時也帶走了車裡他所能看到的所有屬于她的東西;再比如有一霎,他确實動了帶着家入直接瞬移回東京的念頭。
“……手冷不冷?”五條聽見電話那頭的夏油問。
“……還好。”家入說,看着夏油從駕駛座下來,倚在車門上,擡頭望向黑暗中她所在的方位。她心底冒出一絲荒謬——既然彼此都知道各自所在的位置,那究竟是為什麼,裝模作樣多此一舉地打這通電話?
“嗯,”電話那頭夏油又問,“回去還想來點宵夜嗎?”
“不用吧,”家入心不在焉地應着:“我還有點飽——啊,你等一下,”她摘下電話問五條吃飯了沒有,五條漠然置之地說他不餓,于是家入又對着電話說:“五條說他不要,你要的話給自己弄點兒就行了。”
“嗯,好,那我先回去了。”夏油說,表情隔着風雪看不清,聲音經過電波處理,也分不清從容或是蒼白,一段自然的呼吸間隔後,他的下一句平靜地如期而至:“……硝子,我在家等你。”
“知道了,你路上注意安全,挂了啊。”
夏油拉開車門前沖她的方向招了招手,家入收起手機,也沖他回揮了一下,手立刻被五條捉住拉回來。
“……怎麼了?”家入不明白為什麼接個電話的功夫,五條又來了脾氣。明明電話裡也沒說什麼?
“他說他在家等你。”五條面無表情地複讀,“不是‘他家’,也不是‘你家’——而是‘家’。”
面對五條突如其來的咬文嚼字,家入有些摸不着頭腦:“……所以呢?”
五條被她問得噤了聲。
腦中念頭紛亂無序,他自己也理不清頭緒,又怎麼能向她解釋得清楚?惱怒的緣由可以數出來很多,比如夏油措辭裡再明顯不過的領地劃分——如果那是夏油的,甚至是夏油和家入兩個人的家,那他的位置又在哪裡?隻是個路過拜訪的外人嗎?
再比如,他發現自己竟然從來沒對家入說過類似“我在家等你”的話,因為直到現在,他和家入也從未正式住到一起——家入去醫學院深造後,在大學附近租了房子,陸陸續續把東西從宿舍搬走;他倒是在畢業後,仍然在高專宿舍住了好一陣子,高專宿舍本就空置率極高,民不舉官不究,夜蛾也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最終他也搬到自己的公寓裡。
再之後的許多年裡,他和家入都有自己的住處,即使後面變成了偶爾可以留宿的關系,各自家中都有對方的洗漱用品和睡衣,竟然也從沒想過搬到一起。五條又想起夏油方才的質問——為什麼呢?為什麼他們竟然真的像從沒考慮過将來似的,把微妙的平衡維持了那麼多年。
對于這種情況,他又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予以充分闡述,比如他自己也不常回家,在家呆的時間恐怕還沒有在高專帶學生的時間長,又比如他和家入之間是雙方都接受的距離,可以靠近,也可以有自己的空間。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問過——決戰之後東京一片廢墟,兩所咒術高專暫時合并,東京的高專人員與日本的政治中心一同向關西遷移——那時日本各區縣已經收容了從東京疏散遷移出來的幾千萬人口,各地的住房資源都極為緊張,東京校的學生們收拾收拾直接搬進京都校校舍,他也問過家入搬到京都後是否有地方住,五條家反正宅大地大,但家入表示已經和庵歌姬說好了,他想着她和他的親戚們同處一個屋檐下,大概不會太自在,也就沒再強求。
可是再之後呢?家入隻在庵歌姬家短暫地借住了一陣,找到合适的住處後便搬了出去;重新回到東京後也是一樣,她搬進新公寓,他甚至連地址都不曾問過,六眼在茫茫人海中定位到她,半夜三更依然可以前去敲窗戶——于是又回到原先的軌道,依然是無言的默契,依然是微妙的平衡。
從始至終家入都沒有提起過要他搬進來同住,也從不對他多加約束,仿佛從一早就默認了他來去自由,因為瞬移确實很快捷,況且搬家确實很麻煩,況且公事公差确實很忙碌,況且私人時間确實很短暫——是這樣嗎?
如果當真如此,她為什麼這麼快和夏油傑就共享了一個家?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所以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嗎?那她之前為什麼從來沒有跟他表露過?
夏油先前的诘問,無疑是對他的責難,但換個思路,也可以被當作提示——可夏油是從哪裡了解這麼多的?是因為如他所說,他和家入吵過架,所以溝通更加深入嗎?
“……傑說你們倆吵架了,”五條勒緊家入:“你為什麼從來不和我吵架?”
先問是不是,再問為什麼——可她和五條明明吵過啊?就比如百鬼夜行結束之後,對夏油傑遺體的處理方式上,他們就起了明顯的争執——雖然五條的态度不容商量,雖然最後以她無計可施的退讓而告終。
……所以他其實從沒把那當作争吵嗎?
這麼想的話,或許那時五條自己早已拿定了主意,因此根本沒在和她商量,隻是因為她以收殓記錄的書面要求為由窮追不舍,五條才不得已地通知了她一下,要求她幫忙作僞證而已。
邏輯非常通順,典型的五條悟作風,家入後知後覺地感到古怪的幽默。
“問你呢,硝子——”見她不答,五條追問道:“你為什麼從來不對我發脾氣?”
“……為什麼要發脾氣?發脾氣很累啊,又不是什麼好事,更何況你又沒做錯什麼。”家入說着,去掰他勒在自己肋下的胳膊,“你手怎麼這麼冰,咱們别在這兒呆——”
“跟我回去。”
“幹嘛啊,我假還沒休——”
“換個地方接着休,你想去哪裡我陪你去。”
“我不想折——”
“不折騰,你缺什麼我給你買,你想看什麼想玩什麼我都給你安排——”
“又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讓人代勞——倒時差,調節作息,适應氣候、飲食、還有水土,這些都很麻煩啊,換個地方還得重頭再來一遍……”
她适應的究竟是水土和飲食,還是有另一個人陪伴在側的生活?她究竟是不願意換個地方重頭來過,還是不願意把陪在她身邊的人從夏油換成他?而且竟然已經習慣到了不願意改變的地步,這算不算積重難返?
“我不理解,”五條說,“硝子,我不理解。”
可是人類本來就沒有辦法互相理解,她和五條悟在思維方式和認知差異上的隔閡,又不是隻存在了一天兩天,她早已接受了現狀,他又為什麼突然強求?家入歎氣:“我隻是不想折騰了而已。”
五條也在她背後重重地唉了一聲。
“……怎麼回事啊?七年之癢?心跳、呼吸、咒力流,全都一點改變都沒有——我已經沒辦法讓你有心髒漏跳一拍的感覺了嗎?”他壓低家入的圍脖,冰涼的手指按上她頸側的脈搏,“硝子,我都這麼逼你了,你怎麼還不生氣?”
家入見怪不怪,把圍脖拉高,“你要真想帶我走的話,剛才直接就發動瞬移了吧,講什麼‘跟我回去’這種話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是因為這種原因看穿我的嗎?但是警察也會對着逃跑的犯人喊‘不許動’啊?”
“而且你哪兒有時間說走就走啊,一聽就是嘴炮。”
“好可怕,硝子,是我的言行太好預測了,還是你已經對‘五條悟語料庫’過拟合了?好可怕,這樣下去你遲早會對我失去新鮮感的吧。”
“要是身邊的人一直看不透,那才比較恐怖吧。”
“我以為你是奉行a secret makes a woman woman的那種女人?”
“在你眼皮子底下,誰還有半點秘密啊。”
他們插科打诨一如往常,仿佛中間未曾見面的幾周時間并不存在。
可是硝子,五條悟心想,如果她真的沒有秘密,那為什麼一開始他說要和她一起度假,她就不同意;剛才他說要帶她去其他地方,她依然不同意?
如果她真的沒有秘密……
離開他,是否才是家入旅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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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條跟着家入回了她在惠提爾的住處。
剛一進門,站在玄關鞋櫃旁,他就因為家入和夏油的兩雙明顯出自同一系列的室内拖鞋發了一通脾氣,更别提同一型号同款不同色的電動牙刷,成套的餐具,以及并排挂着的浴巾——六眼所見之處,全都布滿了她和夏油兩個人生活的痕迹。
夏油一開始還裝模作樣地解釋,說是采購時一起買的,後來也帶着窮寇莫追的理智閉了嘴。
于是他們三人度過了一個平和靜谧得詭異的夜晚。
家入和夏油各占沙發的一頭,一個躺着一個坐着,各看各的書,中間便不再有空餘的位置——但五條本來也不想坐那張沙發。他出去接了兩個電話,回來撿了一個抱枕,往茶幾後面一坐,把網飛翻了個底兒掉,從《獵魔人》換到《維琴河》換到《愛的迫降》再換到《愛,死亡和機器人》,終于被家入叫停。
燈光調暗之前,五條鑽進廚房,把冰箱連帶着所有櫥櫃都翻了一遍。各色莓果更早之前就已經被他掃蕩幹淨;目前最接近甜品定義的,是無糖希臘酸奶和麥盧卡蜂蜜;最接近零食定義的,隻有連堅果都算不上、隻能算莢果的白芝麻——這三樣東西的共同特征是,都屬于調料。
“沒滋沒味兒的——吃這麼健康和直接死了有什麼區别?”他問,為堂堂五條悟有朝一日竟然靠調料果腹自憐一秒,把蜂蜜攪進酸奶碗,嘗了一口,被酸得整張臉皺得像沙皮狗,罵罵咧咧地出了門,從樓道裡的販賣機抱回來一堆光是看一眼就會令人血糖上升的美式零食。
家入選擇看電視,不看五條的宵夜。連着看完六個愛死機小短片,五條還在咔嚓咔嚓地咬多力多滋玉米片,躺在沙發上的家入,已經在客廳昏暗的燈光下打過百八十個大哈欠,率先爬起來表示她要洗澡睡覺了。
趁着家入洗澡,補充了能量的五條再次發動連續瞬移,回到日本,迅速打包了應季衣物。天地良心,他從高專離家開始,不論是做任務還是出差,從來都不帶行李,都是到了當地之後,需要什麼再買,這次如此狼狽,純粹是因為,等他想起自己沒有換洗衣服,已經完全過了超市的營業時間。
夏油倒是假惺惺地表示,如果五條要留宿一夜的話,可以暫時與他共享衣櫥——但誰說他隻準備呆一晚了?而且外套大衣借着穿一會兒也就罷了,哪裡有共享内褲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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