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入換好健身裝備,從卧室出來,夏油從手腕上摘下一根皮筋遞給她,眼睛彎成兩道細線,維持着假笑告訴五條:“很遺憾,我和硝子睡的床是queen size的呢——所以沒有。”
“你别給臉不要臉——”五條忍無可忍:“你就是這麼招待人的?讓我睡光闆床?”
“悟,我猜你大概是不具備客随主便的意識——給你騰個房間自己搭床,我已經很寬容了。”
“不是,你摸着良心說,你那行軍床是給人睡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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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入不知道五條和夏油之間私下裡達成了什麼奇怪的僞君子協議,但那天晚上他們沒有再争搶着鑽進卧室,而是各自占據了客廳的沙發和書房裡的新床。
三個人各安一隅,在兩室一廳的公寓裡,建立起脆弱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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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入硝子做了一個混亂的夢。
夢裡她的診所正對着碧藍的冰川湖。牲畜被湖面反射的陽光灼傷眼球,痛得發狂,被農場主用黑布帶蒙住眼睛,一隻接一隻牽到她面前,用小臂粗細的針管注射鎮痛劑。這是■■■給你的,從鎖孔裡鑽出來的平頭西裝男說,抖摟潮濕的麻袋,嶄新的綠色美鈔淌了一地,沒過腳面,漾成一汪池藻,她赤腳站在富營養化的湖水裡,會赢的,封存了巨量碳酸的湖水翻起巨泡,會赢的,二氧化碳沸騰地叫嚣。
日出時,黑發男子跟在牛群後面來了一次。可我是獸醫,她說,把他請了出去。日落時,黑發男子又來了一次,鄭重其事地把一顆沉重的肉骰子交到她手上。很遺憾,我無能為力,她說,甚至認不出這屍塊被壓縮之前,原本是個什麼動物。黑發男子苦笑,任由她将肉骰子泡進福爾馬林罐,起身離開前告訴她——照顧好自己。
積雪被收割機旋轉的滾刀犁成細條,對鎮痛劑産生抗藥性的牲畜低下頭顱,白色的粉雪一溜煙嗆進翕張的鼻孔,它們倒下的聲音像尖嘯的槍聲,嘴角溢出的浮沫浸潤蒙住眼睛的黑布條,沉入虛幻的美夢,終于不再發出痛号。或許她也該來一點,但她并不痛,哪裡都不痛,更何況排隊的牧群已經延伸到山腳下,于是她彎腰撈起一把滑膩的遊藻,攥幹,卷成一條煙,一口一口抽盡。血水彙進腳下,綠藻變成赤藻,牛羊抽筋剝皮,一灘齊整的肉塊,細看都印着顫抖的嘴唇,此起彼伏的聲音重複着同一句話——硝子,硝子,照顧好自己。
家入驚醒,床上隻有她一個,房間裡沒有咒靈的蹤影。她抓過手機,淩晨一點半,代表夏油傑定位的圓點與她重疊。于是她翻身下床,推開房門,順着夜燈的光亮走進客廳。
繞過聖誕樹和茶幾,夏油依然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在裝睡嗎?反映她潛意識的夢境裡,早已記住夏油最混蛋的一面,而現在他故意裝睡更是可惡。她的眼睛已經适應了黑暗,依稀看見他的胸膛起伏,也聽見他規律的鼻息——還準備裝到什麼時候?
家入俯身湊近,在夏油臉上不輕不重地扇了一巴掌,清脆的一聲“啪”。夏油的腦袋被她撥得歪向一側,竟然隻是皺了下眉,依舊沒睜眼。家入終于相信他是真的沒醒,莫名想起别人寄養在庵歌姬家的那隻步履輕盈的貓,每每于夜色中蹑手蹑腳地靠近,在她枕側坐下,吧唧吧唧地嚼她的頭發。于是她也爬上沙發,扁扁地趴在夏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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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傑做了一個疲憊的夢。
夢裡他逆着看不清面目的茫茫人潮,重走地獄到人間随步坍塌的窄路。蘇醒之處水草豐茂,天堂一般恬淡靜谧,家入撫摸着安格斯牛的脖子,卻對他投來陌生的眼神。
你的牛呢?她冷淡問。
什麼牛?他說,我沒有牛。
那你是帶誰來看病?家入又問,你的馬呢?
我也沒有馬,他說,硝子,我是來——
可我是獸醫,她截斷他的話。
怎麼可能……開什麼玩笑?夏油指着立櫃裡的福爾馬林罐問她,那是誰的心髒?
我的頂頭上司,她神色平淡,手指在空中劃了一個叉,說,他胸口被劃了十字,上一個被十字刀剖開胸口的命硬被我治好了,但我上司被找到的時候已經死了。
……是我嗎?他的胸口确實有兩道十幾年前的舊疤,傷口也确實是由她的術式強行合攏的,可他的心髒明明還在啊?更何況,他也不是她的上司——
夏油突然反應過來,死去的人是夜蛾。猶如大夢初寤,漏盡鐘鳴,他終于想起重回人間的目的。
撈獄門疆不算困難,因為更束手無策的是解封手段;托付獄門疆也不算困難,因為更無顔面對的是最後一次道别。
這些都做完,他在祈本裡香面前站定。我需要你的力量,他說,再讓我看一次吧,詛咒女王橫掃千軍的威力。穿着連衣裙的小姑娘頭顱膨脹,凄厲詛咒凝結而成的利爪狠狠刮過他的面龐,他被抛擲出去,在布滿塵土的步道上翻滾幾圈才堪堪停下。
随之而來的是麻木的窒息。九十九由基在他周身布置了精密的結界,萬鈞之力壓得他動彈不得。結束了嗎?結束了吧。就讓千年前的詛咒,與他這個現世的禍害,一同在此終結。
他雙目渙散,望着碧空,心想他心願已了,為何閉不上眼。
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明明已經沒有遺憾了。
走罷、走罷——
夏油驚醒,急喘,粘滞的窒息感從夢境延伸到現實——猴子迷信中口口相傳的鬼壓床,一般都是被咒靈纏縛,可他是切切實實被重物壓制。
“……做噩夢了?”他胸前傳來家入的聲音。
夏油深吸幾口氣,帶着發香的氧氣終于送到肺底。他摩挲着趴在他胸前的家入的脊背,長發下的脖頸是暖的,裸露的手臂卻有些涼;他依然有些搞不清狀況,但先掀開毯子将家入也裹住,摟緊貼近。
“真難得,”家入的臉轉過來,聲音清晰了些,但仍像說夢話一樣帶着囔囔的後鼻音:“你這種人也會做噩夢啊。”
夢裡孤家寡人一無所有,醒來卻将愛人抱個滿懷;幸福來得太突然,夏油心底又生出一切化為泡影的惶恐。
他想說他夢見她了,她過得充實又甯靜,可是臉上從來沒有笑容;他想說夢裡他又一次向她道别,可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說了什麼,隻記得她的眼神客套又漠然,毫無情緒起伏,像在送任何一位陌生訪客出門。
夢裡他獲得重來的機會,可是仍然做出了相同的選擇。即使她曾說《星際穿越》裡面最喜歡的是那個闆闆正正的機器人,也半開玩笑地說要把他的誠實度調到百分之百,這些話他仍然不敢對她說出口。
于是他說:“我夢見祈本裡香了,”夢見被她扇了一個大逼鬥,後半句他頓了一下咽了回去,接着說:“夢裡還有九十九——”把他死死壓在地上結封印。
夢境與現實存在微妙的聯系,他有一瞬懷疑夢見被九十九用超高壓強封印,是否有家入趴在他身上的誘因。以往隻有當他故意把卧室溫度調低,家入才會為了尋找熱源,在睡夢中主動貼近——但今天又是為什麼?
“怎麼了?”他問,把她提溜上來一截,下巴貼着她的額頭蹭蹭,“怎麼跑這兒來了……睡不着嗎?”
家入手肘撐在沙發上想爬起來,被夏油又摟回來。
“陪我再躺一會兒,好不好?”他說,随着呼吸頻率在她背後輕拍。
夜燈打出聖誕樹的剪影,杉樹微微上翹的枝條對稱舒展,木質香氣在室内萦繞。他們的聖誕采購開始得太晚,超市賣場的聖誕樹均已缺貨。但阿拉斯加成片的針葉林,原本就是聖誕樹的原産地之一;等她午睡醒來,發現他們倆索性自己砍了一棵扛回家。
“……一直沒問過,”家入輕聲說,“夏油,你為什麼會來阿拉斯加找我?”
為什麼呢……夏油猶豫着該從何講起。
活豬屁股上被蓋上檢疫合格的色戳,心情大概不會太愉快;但他每每看到家入潦草地掃過他的體檢報告單,在末尾随手敲上她自己的姓名章,總是帶着隐秘的期待,等她說出那句“下個月再來”。
普通人隻有每年一次的身體檢查,但由于影響尚不明晰的共生複活,他竟然可以每個月都見到她。一個月一次,他占據她的注意力最正當的一分鐘。她的黑眼圈深了還是淡了,頭發長了還是短了,疲憊還是平淡,冷漠還是不耐煩。就算隻有程序性的問候也好,能親眼看到她在世上某個角落,過着自己的生活就很好。
是什麼時候察覺不對勁的呢?是他如常去體檢,卻被護士告知家入醫生在休假的時候嗎?恐怕是更晚一點,等到那天五條又找他約架,而他在詫異之餘,裝作漫不經意地問起硝子最近怎麼樣,卻被五條告知,家入兌現了積攢将近十年的年假出去玩兒去了——
可她為什麼是獨自出行?為什麼五條沒和她一起?為什麼隻說“出去玩兒”,卻說不出具體的目的地?那是夏油第一次隐約覺察,五條和家入的關系,并沒有他原本想象中的那樣親密。
他愈發頻繁地夢見決戰。夢裡沒有疼痛,沒有恐懼,死亡隻是一個瞬間,夢醒之前最後看見的是家入驚懼無措的臉。突如其來的超長休假本就蹊跷,他左思右想仍是放心不下,更何況……
“……我想你了,”夏油說,“硝子,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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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條悟做了一個逼仄的夢。
夢裡無邊的黑暗,幹枯的屍骸與他作伴。那裡該有一道窄門,上面,前面,透着光亮,她站在正中間。五條踏着骨架一躍而起,空間的質心随着他的動作轉移,周遭上下颠倒,原本堆在身下的舊物如下雨一般劈頭蓋臉落下,釘子、錘子、針線、填充棉、大狗、奶兔、冰涼的青蛙、眼鏡、手表、裹着布條的寬邊闆刀,最後“叭”得一聲從他腦門上彈開的,是一粒沾着血的紐扣。
然後真的下起雨來,熱的雨,帶着體溫,近似淋浴,黏黏糊糊,灌進七竅,舌尖漫起腥味,五條立刻反胃。接着他耳邊響起怪笑,熟悉的聲音嘲諷他道——
“真惡心,你為什麼會知道啊——”
五條驚醒,不合尺寸的床單早已從床墊上滑下來,現在被他卷在身上,浸了汗,又黏又冷。他翻過身,躺平緩神。夢境足夠讓他掉san,然而醒來之後六眼接收到的畫面給他帶來更大的沖擊。
……媽的。
好消息,他的摯友還活得好好的。
壞消息,他的摯友和他的女朋友重疊在一起。
他跳下床,沖進客廳,啪得一聲按亮日光燈,沙發上的兩人不約而同地發出被晃了眼睛的唉歎。
“美式霸淩?嗯?”五條火冒三丈,“入鄉随俗,是吧?!你倆擱這兒跟我玩兒‘猜猜誰沒收到邀請’呢?”
夏油一隻手蓋着自己的眼睛,另一隻手從家入背後攏過來,罩着她的腦袋,家入為了躲避刺眼的光線,更早之前就把臉埋在夏油的肩窩。
五條悟眼裡哪兒容得下這種親密的舉動,愈發火大:“你們知道我這兩周怎麼過的嗎?和爛橘子吵完和傻x政客吵,和日本的傻x政客吵完和聯合國五常的傻x政客吵——期間還給高專三個年級出了物理期末考卷——然後你倆,就在這兒——”他猶豫了一下,換了一個稍微文雅一些的說法:“像兩張藍莓松餅一樣摞在一起?!”
“悟,我們就是抱一下,”夏油放下手,努力逆着頂光睜開眼睛:“抱抱也不行嗎?”
“你他媽都-了,你跟我說就是抱一下?!有你這麼抱的嗎?!”
“我們真的隻是……”算了,夏油放棄自證:“我抱着我老婆,這很難理解嗎?倒是你,能不能給新婚夫婦一點私人空間?”
“首先,硝子什麼時候成你老婆了?!”算了,五條放棄辯論,直接去扒拉家入:“硝子,你說句話啊!”
家入反手拍掉五條的胳膊,推開夏油,裹着毯子自己坐起來,夏油也跟着坐起來。
“硝子,”五條跨過一步,在她面前的茶幾上坐下,“你要逃避到什麼時候?”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