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着實花了一會兒才明白救護車話裡的意思,而後相當難以置信地發出了疑問:“你認為我該感謝你?”
為了什麼?為他忽視我本人意願的自作主張?别開玩笑了,人身自由、财産權、知情權……我的權利幾乎被他侵犯了個遍,僅僅是因為他想要救治我。誰要他救了?這些汽車人什麼毛病?
他瞥了我一眼,并沒把我的話當回事,但性格使然也還是語氣不快地反唇相譏:“如果你覺得你自己的生命不值得你感謝”
漂亮的回擊,他吵架應該很少落于下風。我幾乎要欣賞他了。
“我要求你那麼做了嗎,醫生?”我笑着反問他,“你為什麼要把寶貴的精力和資源花在我這種不會領情的人身上呢?”
他這次甚至都沒看向我,隻是一聲冷笑:“這不是你該操芯的事。”
啧,一聽就是沖我撒氣。
真沒素質。我決定不欣賞他了。
醫生是我最不想面對的群體之一,熟練的醫生更是。
經驗是很寶貴的一樣的東西,而對于醫生來說,他們所積累的經驗就是對機體的熟悉和了解,優秀的醫生在見到機體的第一眼就能判斷出狀況的好壞,一上手就能把情況掌握得八九不離十。
這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因為它意味着所有想隐瞞的東西在醫生這個群體面前都無所遁形。而救護車是位出色的醫生,相當出色。
出色,且頑固。從他見到我就變了臉色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麻煩大了。
我不能就這麼認命地留在這裡任他擺布,絕對不能。
我很快開始又一次嘗試:“我認為你們目前更該專注的是管理好自己的事務,好好經營你們的基地,避免過度幹涉他人——我指的是我。我的情況我自己芯理有數,你對我進行的治療是不必要的,請你盡快放我離開。”
不出意料,我的話音剛落他就火大了起來。
“你給我聽着,我見過的病人比你想象中的多得多!我非常清楚你的情況到底是什麼樣,而我絕不能容忍有人當着我的面揮霍自己的生命!你最好收起你那些芯思,否則我絕對會讓你保持這樣的狀态直到治療徹底完成!”
……哈。我又沒死,哪兒還有什麼治療的必要?他口中的治療才是在要我的命。
“為什麼不能容忍呢?”我有些奇怪地問他,“你真覺得你能治好所有人嗎?”
我知道他很出色,但那麼想也太自負了吧?
他怔住了,死盯着我瞧,眼看着又要發火,但緊接着就被我搶話道:“隻是随便說說,别為我擔芯,我可是很努力在活着的。”
救護車扯了扯嘴角,不知為何還是又生起氣來,聲音變得愈發嚴厲:“你的所作所為根本就是在找死!你簡直是不要命了!”
……都說了,我在很努力地活着,他怎麼能說我是不要命呢?他到底聽不聽得懂賽博坦話啊?
隻是兩害相權取其輕,選擇接受那些不那麼要緊的副作用罷了,這是什麼很難理解的事嗎?
雖然覺得試圖說服這種思想頑固的家夥實在沒必要,但“不要命了”的指責果然還是太過分了。
然而他的下一句話讓我反駁的念頭徹底熄滅了。
“連自檢系統都下敢線,你本來一早就能發現聲波給你植入定位程序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原來如此,怪不得呢。我确實下線了自檢系統,近期也确實沒給自己做過深度掃描。
是我失算了。
通過信号發射功能入手,我很快鎖定了系統裡救護車說的定位程序。
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的簡單程序,原來聲波真的完全把我當作人類設備看的啊。
這家夥,真看不起人啊。發現我不是人類設備的時候應該會覺得驚訝吧?
哪有賽博坦人會活成我這樣子啊。
熟悉的挫敗和疲憊席卷了我,不管了,我什麼也不想管了。
救護車還在說着什麼,我沒聽。他或許見過很多病患,但他從未見過我,我和他以前的所有病人都不一樣,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我不想解釋什麼了。
我看着他,越看他越覺得奇怪,問他道:“你想過你自己嗎?”
他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你指什麼?”
我的話确實有些突兀,顯得沒頭沒尾的,于是我隻好說得再直白些。
“我聽說過你。你聰明,能幹,非常受歡迎。”
他滿臉的不置可否。
嚴格來說,我的話其實簡略得過分。
救護車的入學成績破了鐵堡科技學院有史以來的最高分記錄,像超能量塊一樣讨人喜歡,被幾乎所有教授瘋搶,開出來的條件優厚得讓其他人眼紅。
他選擇了生命科學學院,師從外科首席醫師回春劑,沒畢業就能獨立完成斷肢續接手術,被認定能超越他的老師成為最好的醫生。
據說他那個時候的技術已經不次于他的老師了,所欠缺的隻是經驗和資曆而已,那些差距在他的天賦面前根本不算什麼,很輕易就能消弭于無形。
不出意外的話,他之後的人生是一片坦途。他将為權貴服務,地位名利應有盡有,坐享最好的設備、藥品、補劑……所有的資源。
“你本能接替你的導師,成為下一個賽博坦最偉大的醫生的,如果你不離開鐵堡的話。”我笑了笑,問他,“你為什麼消失了?”
他離開了鐵堡,銷聲匿迹,隐姓埋名,放棄了他本可以擁有的一切。
然後在戰争來臨之際,他選擇成為一名汽車人軍醫。
現如今更是被困在這顆落後的泥土行星,與科技地下的本土物種為伍,用着……我看向我身上透析儀,這堪稱簡陋的設備應該是他臨時趕制的,纖維導管數少得可憐,取自地球材料的半透膜透析效率也低到令人發指。
他現在隻能用這種東西。
他隻聽了個開頭就不再說話了,很明顯他不喜歡這個話題。
“我做下的每一個決定,都是那個時候的我應該做的。”他這麼說道。
這其實是個很出乎我意料的回答。不是必須,不是最好,不是唯一,甚至不是一定要,隻是應該。
這可算不上多麼堅定的回答啊。
他好像并不滿意自己做過的決定。他在遺憾,甚至是後悔。
這和他的人生軌迹有些對不上。
看來還發生過什麼,一件事,或者不止一件事,它們打擊到了救護車,讓他在回顧過往的時候意志變得浮動,信念也不再堅定。
我忍不住開始好奇,是什麼時候發生的?發生的又是什麼事?
那不會發生在他離開鐵堡之前。那個時候的救護車意氣風發,根本體會不到挫敗的滋味。
是在那之後。
我沒關注過他離開鐵堡後的動向,但是這不要緊,這種事很容易推理出來。
他後來幹了什麼?
醫生。當然是醫生。他選擇生命科學院就是為了這個。人的想法容易改變,但志向不會。
救護車想要成為醫生是非常明顯的事。先是并不知名的醫生,然後是一舉成名的戰地軍醫。
他經曆了什麼?
他是醫生,工作内容自然是治病救人。
雖然享受不到原本的優厚待遇,但如果真的在乎那些他也不會離開鐵堡了。這些影響不到他的想法,也影響不到他的行動。
與求學期比條件變得簡陋乃至艱苦的治療變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而在後來戰争爆發、他成為軍醫的時候情況又迎來了進一步惡化。
他會面臨什麼?
治療成功。或是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