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以為我會在天火留給我的實驗室裡一直待下去,一直待到……我不知道,總之就那麼一直待下去,也許一直待到死。
我那時還看不透死亡這回事。
也無非是一死而已。即便我不能像其他賽博坦人一樣回歸火種源,也沒什麼可在意的。
有生就有死,凡活着的一切,都免不了迎來死亡。
如今回想起來,倒确實也挺可笑的。我不想死,可我還是死了。然後我如願以償的沒死,反倒為此難受起來。
即便在這中間隔着些我搞不清的事,比如我到底是根本沒死,還是死了又複活的。
我不清楚,我一點兒也不清楚。這世上總有很多我怎麼也搞不清楚的事。
我現在唯一清楚的事是我現在的狀态很差。芯情差,機體狀況也差。
我的光學鏡一早就壞了,作為補救措施的護目鏡一受損我就是個徹底的瞎子,不過這樣的事并非沒有發生過,還不至于讓我就此慌了手腳。
但再次上線檢查機體後我發現現在連别的輸入設備也都一起壞了:天線、聲呐、雷達、能量掃描組件……什麼都不剩,隻有音頻接收器還算好點,起碼沒壞個徹底,但也岌岌可危了。
這意味着我隻殘留了一點聽覺,在機體幾近報廢的現在成了個對外界幾乎一無所知的廢物。
我不喜歡這樣,可我沒辦法。這世界上也總有很多我不喜歡又沒辦法的事。
幸好,雖然時間變得無比漫長,但它并不難熬。我的際遇使我一向不缺乏耐芯,哪怕我現在确實變得浮躁了許多。
我确實浮躁了很多,想法也多了,耐芯也沒了,意志都變得孱弱,全因為我來到了地球這麼個破地方。
我總會想起以前,不由自主地回憶過往,我以前根本不會這樣。
當然,這算不上戀舊,但到底也算不上是什麼好征兆。
沉溺于過去不是什麼好事,這是很淺顯的事實。
可我畢竟是個馬上要死的人,甚至已經死過一次了,我還能在意什麼?還能想什麼?關注當下和未來嗎?我還有那種東西嗎?還能有多久?
于是疑惑再次浮現:我到底為什麼沒死呢?
搞不清楚這點,我死了也不安芯。
……這話一點邏輯也沒有,簡直自相矛盾到有點好笑了。
果然還是我瘋了更能解釋這一切。
我忍不住想笑,又或者是想哭,但無論是哪個都沒能成功。
機體在拖我的後腿,我隻能覺察到我在顫抖,那顫抖很輕微,伴随着一陣極為微弱的氣音。
我知道那是什麼聲音。那發聲器損壞得徹底後唯一能發出的聲音。可悲的氣流震顫。
爆炸産生的高溫濃煙把我的發聲器徹底熏壞了。
那氣音很快消失了。我徹底啞了。
好吧。那就當個啞巴。無所謂。反正很多時候我也根本不想說話。
雖然不知道我到底躺了多久,現在又到底是什麼情形,但到現在怎麼也該夠了。人不能沉溺于當下而傷春悲秋,人總是要向前看的。
我強撐着起身,下了不知在何處的床。動作中似乎有什麼貼在我機體上的東西一一脫落,我沒在意。
可惜,還沒走兩步,我就眼前一黑,直接下線了。
走幾步就成這樣,怎麼不讓我直接死了呢?
太可笑了。
再次醒來時,我的機體依舊很沉重,身上還是沒有力氣。不僅如此,還多了些什麼——拘束帶,或者拘束衣一類的——把我固定在了床上。
看來是不想讓我亂跑,但這些東西又有什麼用?
雖然花了些時間,但用我時常特意打磨的牙齒,總歸是能劃開一條口子的。
幾近破碎的機體幫了我很大忙,我本來夠不到的,綁我的人很懂這些,位置相當刁鑽。
這一過程消耗的體力太多,我這次下床隻下到一半便栽倒了。就這麼咣當一聲摔了下去,噼裡啪啦地滾了挺遠。
真吵啊。
第三次醒來時,裝在我身上用來困住我的是能量鎖。這讓我對困住我的人選猜測有了些許動搖,這人似乎也沒那麼懂,難道不知道越是高科技的東西越好解決嗎?
用的竟然還是能量鎖,和能量有關的東西對我來說再好幹擾不過了。
搞定它下床,很快随之而來的是别的動靜。是艙門打開的聲音,報應号上的。
啊,原來隻是當報警器用的啊。
話說回來,會這麼好芯把我撈回來,真是一點兒也不像霸天虎。
聽着聲音,掐準機會,在對方伸手過來的那一刻扣住手腕朝下壓,同時順力起跳側翻,騎到對方肩上,雙腿絞緊下方的頸部裝甲。
到底挨了一場爆炸,我的腰在這一過程中發出了明顯不堪重負的嘎吱聲,那意味着它馬上要斷開了。
然而隻要我現在再來一個後翻,就能直接把對方的頭從機體裡活生生扯出來。就這麼拉一條命墊着的話,似乎死了也值了。
我殘存的觸覺相當朦胧,隻能隐約感覺到身下的機體平薄纖細又尖銳。按說應該是有些硌人的。按說我該覺得刺痛的。
但是我現在隻有一陣冰涼的感覺。
錯位感霎時湧現。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
如果是他的話,如果是他機體末端的尖刺,現在應該已經刺進我的機體裡了。
那是刀尖利刃那樣鋒銳的武器,那種東西紮在身上從來不會是涼的。
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我還記得。
機體會下意識地躲避,但是躲不開,疼痛起初會被别的情緒蓋住,被驚訝、茫然和憤怒,但它會越來越強烈,霸道而不容忽視,能量液随着原生質被劃開一起緩緩地滲出來,鋼架開始戰栗,機體不斷顫抖,空蕩蕩的燃料艙在無聲地哀嚎尖叫——給我能量!
但能量液還在流,不停流,不停流,像是要一直流到能量幹涸、要我能量就此枯竭而死一樣。
還有無休止的聲音。
——普萊姆斯神說,我必不赦免你的過犯,審判必在命途終點等待,所有犯下的罪孽必将償還,無一例外。
疼痛,怨恨,驚恐,慌張,畏懼,不甘。恨。恨。恨。
你為什麼不能去死?!你為什麼不能去死?!!你為什麼不能去死?!!!你為什麼——
眼前一黑,我很快又下線了。
第四次醒來的時候,我身上什麼都沒有。但床邊有個人。還是他。
就這麼守在我旁邊,不知道是該說他太閑,還是該說他太看得起我了。
我沒管他,直接就要起身。
然後一隻有着細長手指的手輕輕按住了我的肩膀,我試着掙脫,但沒什麼用,根本動不了。
我開始覺得厭煩。
為什麼呢?他又想怎麼樣?
我想伸手推開他,但手擡到一半就因為無力而放下了。
然後他主動把我那隻手握住了。
我開始覺得好笑,覺得不明所以,又有些惡芯。
這又算什麼呢?
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好笑,什麼都讨厭。
思來想去,我眼下似乎隻能做一件事。
我開始咬自己的舌頭。
我的動作很小,但該說不愧是他嗎,發覺得很快,幾乎立刻就松開握着我的一隻手,轉而扣住了我的下颌,強逼着我張開了嘴。
可就這也還是晚了,半截舌頭已經斷在了我的嘴裡。
他扣住我下颌的那隻手沒動,握着我的那隻手也沒動,湊過來察看我嘴裡情況的上半身也沉默着沒動,就那麼靜止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