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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回 孤绛珠對影驚素心 孝神瑛賺履金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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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薛寶钗幾日歸了家中,隻因自家乃憑他于大事上作得決斷,實是不放心他哥哥母親和新人日常厮磨,總該他也一處,也可免了鬧出笑話。卻未料那夏金桂眼空心大世間少有,賈府隻李宮裁和鳳姐對衆小姑一片癡心惜疼,在金桂這裡竟是丁點也未見有此心腸,又日常生事尋畔已是不堪,自己哪裡還敢再多一句話一個字,醜上加醜了。又心疼母親憨弱,深怨哥哥看人不真造下敗家根苗。

薛寶钗一腔無名,無可釋懷,隻當着丫鬟仆婦竟不能暢哭一回。原來這薛寶钗當日遭大選落删,早于閨中平生一江春水向東流之歎,再回顧世人,不過是與自己做伴點綴日月世境之草芥,隻耐心對待罷了,莫若自己将來豈有再屈居了世風之下的?雖則大觀園中寶玉黛玉二人自成一派,黛玉竟每每含沙射影猜疑他與寶玉,另他着實生惱,皆因生性自來有綢缪心腸,溫和貞靜,并不想失小姐體面。心下隻想他們二人日後果成了夫妻也實不幹己,豈知在園中日久,不覺的漸漸将心腸灰去。如今遇上夏金桂這樣品性,倒使得一片冰心忍做别圖。寶钗實不堪耐慈母在此光景中度日,莫若依舊還在榮國府倒自在—有道是物極必反,薛寶钗侍母虔孝,忍愧泣血,想出個自以為萬全之計,觀此另人心生太息,正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春草寸寸倍扶親!

晨起寶钗至他母親房中道省,薛姨媽隻使坐了,屋裡丫頭上茶。寶钗支去莺兒,香菱,又叫屋中伺候人等皆暫門外聽喚,道:“想這幾日嫂子并沒有來母親這裡問安,我也總未見。隻望媽媽不必想着他去,既有這樣的哥哥,便忍耐這樣媳婦也罷了,多費心思也與事無濟。請你們大家暫避一時,我和母親說說知心話。”同貴同喜與小丫頭見寶钗面色不同往日,似有淚迹,皆悄然貫出。待衆人散盡,寶钗欲語合羞,兩手弄着帕子,幾次張口,怎奈委實不堪道出,不覺的委屈始泣。薛姨媽見情,并不思詢問緣故,心知縱勸料也無用,隻忖由金桂而起,那淚早也下來了。

半日寶钗擡臉時,才見他母親也落淚不幹,方狠下心來,隻看着自己足尖道:“母親可還記得,我從小到大作何佩帶項上這挂金鎖?”薛姨媽始聽不知他意,又聽寶钗慢聲道:“今家宅不甯,哥哥隻知道一味躲着,在外高樂,全不管家裡丢下弱女孤母,不想家敗如此。常日隻道命裡所招才有此劫數,那金玉之命或可并商,女兒實實也顧不得了,隻求母親作速打定主意要緊。” 薛姨媽至今聞聽提及“奶奶”二字,幾乎不曾杯弓蛇影,連日常走親訪戚也皆絕了,唯求自保,今聽寶钗金玉之說,忽覺如夢初醒般,過來一把拉住寶钗手道:“我知你不耐煩家裡如今這行子,也罷,你若去了,倒省去我操了這份心。我的兒,我的命可隻在你身上了,隻你後日好了,我也算有了福了。”寶钗見他母親并未全聽懂他話裡的意思,也不好再點破,半日又羞又愧隻以手拭弄襟前金鎖,薛姨媽自忖一時方思起寶玉的玉來,歎氣道:“和尚道士說的話,隻咱們心知,又怨不得别個人不知道,如今咱娘兒倆又提這話,又隻在自己家裡,能有什麼趣兒。”停了一回,又道:“你姨丈家實是好的,又是親上作親的款範,寶玉也憨厚可靠,人品竟是百裡也挑不出一個的。隻是嫁家反向男家說親不成?再怎麼着是親戚一場,也不至鬧那樣笑話,白讓你受了這等委屈。”寶钗見他母親滿面憂悶,不防“噗嗤”一聲要笑又忍了,道:“媽媽想必日裡鬧的糊塗了,你老人家先合姨母私下裡隻稍提了這話,若姨母也有此心……”說時隻漸漸的聲小不聞了,至此便隻是出不得口。薛姨媽此時方始得了啟發,隻下地原處踉跄幾步,便指手指腳道:“說不得了,我即刻去見姐姐。”母女正自商議,門口丫頭傳飯未敢擅入,探頭幾番,寶钗隔着镂花雕嵌的格子玻璃門早瞥見,喚進命端來與他母親一處吃。

一時母女二人正吃着,小丫頭又跑來回道:“大奶奶又在他房裡摔砸打罵人呢。”寶钗半日隻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薛姨媽所住上房正屋與金桂所居前院相隔一道花牆,院門常日并不開放,隻有兩邊垂花門通了兩側回廊往來,時值勁秋,花牆内外翠障峥嵘,綠蔭繁盛,那夏金桂叫罵之聲竟穿牆度院而來,聽叫喊道:“成日自封大家名門……”又是“合夥竄通賓着我,由我守活寡,多早晚隻等我不耐煩尋了死了才稱了誰的心呢,别作春夢!”“惹惱逼緊了我,索性鬧到外頭,讓人也見識見識……” 寶钗隐約聽得這幾句,又忽遠忽近,想是在他院裡不時伸過頭在花牆邊使聽見。寶钗隻看他母親愁苦,便命關了門,任由金桂鬧去,料還能怎樣。一時飯畢,又欲添囑幾句話隻忍了。母女二人相視點頭,寶钗便辭過回房去了。

薛姨媽這裡忙忙的拾掇了一回,外頭早使備好了車。寶钗又叫香菱也跟着去。同貴同喜香菱一行跟着薛姨媽,幾個小厮擡着禮劄。一隊人剛出垂花門,那夏金桂早在他屋内窗下隻窺視,見走近窗下,便一盆髒水忽刺裡隻傾撒潑出,朝香菱身上潑來,香菱唬的一跳,驚呼躲閃不及,幸而全未潑中,卻裙子邊沿濕了一片,又不敢問。薛姨媽正有事情不欲耽擱,隻得咬牙忍氣出了門。薛姨媽一乘四人轎,同貴同喜香菱并乘一輛華蓋車,幾個小厮也攜禮跟跑着,婆子媳婦送了一程,隻教兩個女人跟着伺候。車裡香菱與同貴同喜隻管分證,剛才是金桂或者寶蟾施為的潑水事端,不覺得前面已停下,三人才看已到了榮國府門前,隻下車伺候薛姨媽的轎子同進了角門,門口的也早進二門報了。

薛姨媽掀轎簾見已至賈母正院前廳堂處了,便命住轎,帥衆人才進出了廳堂,展眼就見王夫人,鳳姐,李宮裁并各人近婢站了賈母房檐階上已示迎。鴛鴦風姐早下階扶接。香菱隻與王夫人跪請了安。王夫人薛姨媽一同進來,見賈母正要自日常所居的矮榻上起來,王夫人上前忙請止住。薛姨媽早福了口裡請了安,又告了座坐了。鴛鴦拿過跪蒲,香菱跪請了安,隻在薛姨媽身後侍立。

鴛鴦等捧了茶盤上來獻茶畢, 賈母笑道:“姨太太好,雖搬回家住了,隔得又不遠,時常來逛逛咱們也顯熱鬧。”薛姨媽道:“晚輩不敢聒噪了老壽星萬安,原該早來望候望候使得。”說話便命呈了禮上來,有宮匣盛封的參王原樣一枝,各色内制香料,滋補丸藥,餘者如成套珍貴洋瓶玉露,貢酒,内進稀點洋糕,幾匹蠎緞,宮綢,最後是今日方出箱底的玉柄白犀麈,柄端一顆寶石幽輝侵目,又喜麈尾潔白如雪,晶瑩若絲 ……諸如此類。你道富貴人家盡喜與豪尚往來,客至閱禮本是件暢事。薛姨媽隻道:“老太太不要笑話,若瞧得上一樣也是我的福分,也算能借了老太太的壽了。隻因在這裡叨擾有些日子,今日既來了,也是答謝的意思。”賈母謙讓一回,鴛鴦自遞上來玉柄白犀麈,賈母取了近旁描金幾上眼鏡戴了,看一回那手把處的玉石,隻信手兒的往幾上放了。王夫人見薛姨媽似有心事,也不領他的那一份,隻請賈母收了。一時鴛鴦依着鳳姐一旁調度分配使人往各處發放。

賈母因說起薛姨媽家下之事,薛姨媽今日有備而來,聽說及兒媳,便隻略簡言幾句,不過是“青年夫妻,喜怒本無常”,又“劣兒無知,使聞非禮”等此類口前話帶過,鳳姐一旁見說起新婚,恐招至迎春,便插嘴道:“姑媽正該常來我們這裡散悶才好,就隻寶妹妹若來了,又多多少人疼顧呢。”賈母笑道:“你隻顧心疼你妹妹,可知凡人常情唯有天倫最合貴。沒有個剛進門的媳婦便能掌管家的。寶丫頭在園子裡時,聽的也幫着料理過些事,再者深宅大戶,人丁衆多,日裡事務也夠纏人的。寶丫頭為今正是先操着心,也是心疼嫂子的意思。沒的鳳丫頭一說話倒象是搬弄是非,倒不是為幫親戚,倒象是亂親戚了。”說的王夫人也笑了。鳳姐笑道:“老祖宗下了朱筆判斷,可是造了冤兒了。嫡嫡親的姑媽我豈有不盼好的?我倒想幫襯理理姑媽家,使人皆省力,一則沒的空,二則怕隻那位新奶奶也信不過,沒的倒不象是幫忙倒落得是去做内奸似得的了。姑媽家衣料鋪,香草鋪,典當行,這個生意那個買賣的,大把銀子經了我手中,若哪一個行事不利賺時,我便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這才是裡外兒都不是個人呢。”鳳姐話未落,衆人已哈哈的笑起。賓主正自家常,廚下早應時遣了人請飯, 賈母因命園中諸人也來此相陪。

寶玉聽他姨媽來了,先打聽寶钗并沒有跟了同來,是以直至人來傳賈母話使吃飯時,才來見薛姨媽。心裡隻納罕寶钗寡情薄意。至見黛玉也來了時,又歡喜忘形的。薛姨媽見了黛玉心裡不免愧澀,拉了手道:“才幾時不見,大姑娘越發出挑了,神氣看着也比先好了許多。”黛玉隻以“媽”稱呼,道了安又問寶钗,薛姨媽道:“難為你記挂着你姐姐,他在家裡也是天天隻惦着你們呢。好孩子,别惱,早晚有見的時候。”一時鳳姐指揮人擺好宴席,大家分賓主環桌落坐,鳳纨二人站着伺候添著換盞,如此瑣事也無須多記.半日飯畢, 權上新茶,衆人恐賈母乏了,略吃了茶,便一一辭出。

王夫人薛姨媽至後告退,姊妹二人攜手同至榮禧堂。玉钏上茶時,王夫人命衆人皆退守門外聽喚。二人說了幾句散話吃了茶,複進耳房中便向炕上歪着,王夫人也不喚人上果子,一任炕桌虛設,隻與薛姨媽對面說話,王夫人探先道:“莫不是又有了何事故?是蟠兒?”薛姨媽未言以帕拭淚,隻顫聲兒的道:“他倒不值我淌眼抹淚的,但凡知我煩難,倒真等得龍也下蛋了。妹妹養了這樣孽障,憑他上天入獄,從此撒手不管也心甘了。”王夫人見妹妹悲從中來,吃了一驚,隻顧聽着了,薛姨媽便如此這般把家下事訴說一通,将及寶钗時那淚隻又下來了, 王夫人見情也傷起心來。薛姨媽道:“夏家女自進門,無日不生事端。百般的如願,反百般刁挾施惡。哪裡是過日子來了?分明如上世的仇人對了頭了。每每無故荼毒我寶钗。今日由他窗下過時,一盆髒水黑心潑灑了香菱一身.又哪裡是為潑香菱,分明是盡着我這個婆婆的臉面糟蹋。我見今日過來姐姐處,恐耽擱時辰,竟也不理會他去,敢叫個人來聽聽,這算是了什麼?”王夫人聽此住淚,若有所思。薛姨媽咳歎了一回道:“實不瞞姐姐,今兒過來這一遭,便是專意為着商議兒女姻緣來見姐姐。寶钗自幼得世外仙人許下,日後有玉方可婚配,可巧寶玉恰有玉,隻望姐姐可憐寶钗在家煎熬,天天也難見個笑臉的,小小年紀若長此下去,作下病候,教我後世指靠了哪一個?!”王夫人聽言察色,雖忖妹妹忽想來提議兒女之事或受人委嗦,然見他這樣景況也是顧不及偵詳了。半日合淚寬慰道:“合該如此罷,隻願兩個孩兒承賦金玉天命,成了大禮後,竟使家宅和睦,邪祟散了也未可知。”

薛姨媽因說道:“那一年我在園子裡合林丫頭住了些日子,給那丫頭說過合寶玉日後的話,寶钗私底下又勸我,說原是親戚,又是客中,若隻想讨老太太的歡喜,恐怕背後人閑話我們也隻洑上水去了,也便罷了。隻那林丫頭心實,現隻又作起金玉姻緣,難免遭他怨我那會子倒倚老賣老,白添他湊趣的,也罷了,不是我有意欺他,隻因我如今也是泥菩薩落水,自身也難全了。那孩子生得那樣模樣,無人不愛的,說不得日後出閣時,我傾心為他置辦了妝奁,也算能補一點子心也罷了。”王夫人既已應下钗玉的話,又見孀妹一番苦心沐德澤及黛玉,竟是意外一事宗,當下姊妹二人商裁陳說已定。

薛姨媽見來事已妥,知寶钗在家惦着,遂王夫人陪着過來辭了賈母,率同來人等一徑往回去了。賈母飯後打了個盹,打聽他姊妹有事,喚來鳳姐李嬸摸一回牌,近晚飯時又見匆忙的去了,便問道:“姨太太想今日似有心事,我瞧臉色不好的樣子。”王夫人坐着聽賈母問他,隻執杯吃茶,卻把眼看一回鳳姐,賈母便道:“鳳哥兒同鴛鴦在裡頭,把姨太太拿來的那治咳嗽的香露再取了出來,命人好生拿去給林丫頭和寶玉,隻留我與太太各一瓶就是了。”鳳姐見有事,忙應了“是”,跟了鴛鴦進内裡,遂隻由後門一徑也回屋去了。

這裡賈母又支退丫頭,王夫人便陪笑向賈母說了金玉的話,少不得說道:“媳婦這位妹妹既生了寶钗這樣女兒,未免嬌縱些,也是這孩子怨不得人疼他,隻又得那樣個奶奶,婆婆憨些,小姑子賢德,反成了那樣奶奶心頭刺一般了,實不想天下事真奇了,如今合宅不甯的。莫若寶丫頭娶來我們家,倒是個齊頭的故事,也能得四角俱全的,媳婦妹子也少生閑氣,這也算不得幫親戚,為想着寶玉罷。”因又提了薛家為黛玉日後備下一份妝奁的話。賈母因始覺他姊妹撺掇一氣,先時不悅,後複有金玉之說,便不覺心有所動,沉思片刻,點頭道:“若說寶丫頭,與姨太太門戶倒也可作得親的。你既已對姨太太應下,越性就這們着了。隻是說的有玉方可成親的話,倒不象是咱們家聘媳婦,倒象是姨太太家聘媳婦似的,可見寶丫頭命硬。寶玉能娶了寶丫頭做媳婦,也可使人皆省心。既有金玉之說,倒也是吉兆。寶玉自來有玉,可見是命裡的姻緣,也不可馬虎這樣佳話,錯了這樣奇緣才是。”王夫人見事笃準,心忖賈政有成說服,自是歡喜。婆媳乘興就此商定擇日下聘,先時放定。又決鳳姐尤氏作媒等親事往來繁文細節不提。

王夫人為胞妹吐膽相托,下力聯結金玉之緣,隻等賈政回房,直以賈母之意與道了此話。賈政聽言暗自納罕:自寶玉上日一氣力作“姽婳詞”,雖顔面上嚴勉不怠,然心下也忖此兒不喜用功,更惡上學,倒有些無師自通的才思,性情乖張,蹉跎光陰,目今又有金玉良緣在望。倒深感晚境漸至,有惑年歲,也但祈天倫合恰。既夫人喜歡,又是内親,也無可苛擇了,遂隻略稱了“妥當”。王夫人喜之不盡,因既定三日後便使往薛家下聘,此日早飯畢,夫婦吃茶又說了這裡的話,便命玉钏喚寶玉來,告知他這宗喜事。

隻說寶玉因迎春孽嫁,寶钗史湘雲長日不見,林黛玉又懶懶的,見了又彼此傷感,倒使他如畫地為牢般。幸早飯後賈芸來了,說了一會子話,隻應了賈芸所求之事。賈芸見事情有了準,便道了擾借故辭了去了。

原來賈芸所求不過是欲娶林紅玉一事。寶玉見他二人貌相年紀十分般配,就應允了,心知得空說與鳳姐便完了。寶玉歪在那裡,手拿着書一時隻由他二人思起柳湘蓮與尤三姐來,正自出神,襲人一旁針黹,見寶玉面色若蹙,隻忖又是黛玉累及而至,自己一番苦心倒由那一個鬧的如白費似的,若有一時不到之處可怎麼處?因說道:“二爺是看書呢還是發困?若真正用功,且請去書房,若覺懶懶的,也隻等午飯吃了再歇會子。”寶玉自覺忘情,拿着書直直進裡頭屋裡。麝月送賈芸出去,回來聽見襲人說話,寶玉果去了裡面書案前,便跟進來伺候,見寶玉隻管呆坐,擡手示意他下去,便獻了茶各自走開。

哪知黛玉連日不見寶玉,便信步來怡紅院探視。進門隻見鴉雀不聞,襲人屋門口杌上坐着針黹,見來隻擺手使禁聲,又指指内裡書案。黛玉進來隻往門口略看了一眼,見是寶玉埋頭冊籍裡,正自發狠呢!隻欲笑又忙掩口覺不好擾了他,遂抽身輕步的出來。襲人送至院門口,才張聲道:“姑娘好走,趕午後再來罷。”黛玉回頭戚然相顧一回,便隻低頭自去了。

襲人隻思黛玉才在屋中時欲笑的,走時卻又轉色,便疑惑他怪異。回屋呆坐,隻忖他二人總有嫌隙,隻替黛玉惋惜,便更着意向寶钗。

一時傳了飯,襲人剛進書房請寶玉盥手時,聽寶玉忽哈哈大笑,口裡道:“承蒙前賢集智教化,真不失用心良苦。仕庸祿蠧之流,少有所得,卻隻想平步青雲,為身家而欺世盜譽,今寶玉不才,延德頌昌隻在掌握矣。”言罷便自起身出來,諸人伺候洗漱畢,就見玉钏來了傳話道:“老爺太太立等二爺去。”襲人等請玉钏坐了吃茶,玉钏止了且站等,衆人忙忙的伺候添換了衣裳。寶玉隻道: “玉钏姐姐等我同去了上房。”出門時又隻管打聽何事,玉钏隻道不知。襲人使秋紋跟着。

至榮禧堂,寶玉擡腳進檻,早觑見王夫人神色,便知無事。遂請了安,未見使坐,便呆立在王夫人身側。就聽他父親道:“老祖宗為你取中你薛表姊寶钗為親,不日就遣人前去下聘,屆時要與你完婚。素知你表姊知禮典雅,隻望你收心攝縱,多在日後前程上下工夫,萬不可使佳偶遭爾塗炭,贻笑大方!”說完又直直看着寶玉幾句話的工夫,歎息一聲,便抖袖離座往書房去了。

寶玉聽聞是作親,頭上驟似悶雷炸響,汗隻滲出,又不敢張目出聲,隻管呆呆送他父親已出了門,便回身撲進王夫人懷裡。王夫人婆娑寶玉勸道:“你寶姐姐久在咱們家,性情人品都看在眼裡的,又長你一二歲,若不及早作親,恐怕耽擱了這大好姻緣。如今先娶來我們家,你們還如先時一樣一處頑着,隻等東府孝期滿了再圓房不遲。你就隻當寶丫頭還在這邊住的,不過家去轉轉又回來的,豈不大家省心。”寶玉隻聽竟是無可轉還了,心裡有話又不好說,隻要哭出來,又恐他母親擔憂興問,隻不言語也不動。王夫人問跟的人寶玉吃了不曾,回說“不曾”,便又使仍領回用飯。寶玉聽使去了,木然作了辭,隻翻身便走出。王夫人見寶玉這副光景,不覺以帕拭淚,竟不知是悲是喜了。

寶玉回來進了屋子,襲人見他神色竟似病了,隻和才出時大不一樣,隻偷滴了幾滴淚來。帶着屋裡衆人小心服侍寶玉吃了,便打發了歇下。襲人才掩了帏帳,卻見寶玉猛可間忙忙出來床邊,自披戴着履的往外就走。襲人忙使麝月跟着,也跟腳至院門外,見是徑去潇湘館的,便命小丫頭也跟去伺候。

黛玉這邊剛吃了藥,正歪着看閱琴譜呢,才聽門口說起寶玉,旋見寶玉跌跌撞撞的已進來,黛玉刹見寶玉神色,隻心驚坐起,寶玉已直至跟前,一把握住手始哭道:“老爺太太、老祖宗已把寶姐姐訂了合我作親呢,我怎麼樣呢?!”黛玉聞聽眼前恍若金星亂迸,惚悠重沐夢中寶钗幻化之魇,不禁此刻更覺萬念俱灰,仰歎瞌目間兩行清淚早又直流下來。

寶玉附首榻沿,涕淚狼藉,隻泣不成聲道:“太太還說先娶了來,等東府服滿了就圓房呢。”黛玉聽此一個欠身,又驟将剛吃下的藥隻吐出,紫鵑等忙近前的伏侍。

寶玉隻看地上才吐的暗褐殘迹隻當是血,驚駭忘痛隻呆住。黛玉擡手以袖為他輕拭了回面上淚痕,緩聲兒道:“我不妨事,隻是此事我也一早知道的。”寶玉更加呆了,半晌也無說動。正在此時,院中傳來“老太太找寶玉呢”的話聲,寶玉才覺異狀,又不想來人見到他們這樣光景,待要去又不放心黛玉,無奈狠狠心向外挪步走去,又回頭想囑他保重,也隻哽噎的直說不出話來,隻好強忍着,竟如生離死别一般,一步三顧戚戚切切隻出檻去了。

林黛玉此刻仰卧枕上,身子毫無點力,連哭聲也無,那眼淚卻盡管自在腮邊顆顆滾落,心裡也不知要恨哪個了。

一旁紫鵑也覺此番眼淚竟是奇熱的,自咬牙卻禁不住雙雙流下,一面使帕子擦拭一面收拾了地上。見黛玉心膽俱傷,知無可勸慰,便隻呆立一旁。黛玉一時稍轉還些,便步至妝前自抿了一回雙鬓,命取來撫琴,又往龍文鼒内親炷了香,合掌默祝了,便盤膝坐了小琴桌前。林黛玉重操焦琴,七竅心機随曲緊湊疏離,頓挫婉轉,早審勢度情,集一幅心腸于念中了。

寶玉這頭跟賈母房裡的丫頭來到前院。未及屋門首,便聽内裡鳳姐嬉笑之聲。小丫頭打起湘簾傳了話,寶玉半日捱進門邊,進内隻見王夫人,鳳姐,李宮裁,并尤氏諸人皆在賈母近廂坐着,正說話呢。

鳳姐見寶玉進來,便不容其他先已招手道:“寶兄弟,快來!先給我們的老祖宗磕了頭罷。”寶玉便知何事召他來了,反倒躊躇不前了。尤氏便趁機譏笑道:“誰喜歡讨乖誰磕,倒拿捏着呆人做傀靶子。”說的衆人皆笑了,賈母隻招手使寶玉往他跟前來,口裡隻道:“我的寶玉呦,今兒才瞧着長大了。”寶玉挪近前來,賈母并未使坐,才伸手拉他欲問他心裡究竟是怎樣的。鳳姐已湊近的問道:“寶玉,你寶姐姐家去了,你想他來不想他來我們家裡?若寶丫頭隻不來你怎樣?或是來了又不去你怎樣?或時又來時又去的才怎樣呢?别多想,隻照實兒說說罷。”那鳳姐連珠滾豆般,幾句話隻用了一句話的工夫,尤氏不等鳳姐話落,先已笑起,王夫人,衆人也笑一回。尤氏指着鳳姐,掩口笑的仰面開懷,笑谑道:“這東西敢是上輩子耍猴兒的托生的!”鴛鴦等一屋子人又隻忍俊不禁。鳳姐止他道:“正經問個話,少混鬧!”

寶玉聽鳳姐問話若有所思,隻癡癡道:“寶姐姐如何不來?白來逛逛也使得的。”鳳姐見機便道:“想人家喽,寶兄弟不說诓話,我再不會斷錯的!”賈母與王夫人欣然會意。尤氏便過來略福了,道喜道:“寶兄弟大喜了,我今兒特特的過來,就是為着給你做媒呢,可該記着後日謝了我才是。”鳳姐早又附寶玉耳道:“别理他,老祖宗隻命給我提鞋的。”又隻放聲啐道:“我一個人擔缸還有餘呢。哪裡又短了人手,不過白蹭吃喝來的。”其實衆人皆全聽見鳳姐的話,又指了鳳姐嘲笑一回。鴛鴦換了茶,賈母見他妯娌湊趣更覺喜慶熱鬧,隻顧拿了茶杯命寶玉道: “寶玉,先謝過你兩個嫂子。”寶玉隻得向他二人揖了,心裡似明似暗,自覺納罕。他二人忙隻還福禮,鳳姐方拉寶玉坐了。寶玉見惟李氏不作興此景,便搭讪問了蘭兒的話,鳳姐聽見便回身打趣道:“顯見是近的了,八字還沒一撇,就賓起人來了。寶兄弟才是機敏,莫若大嫂子菩薩似的,還不放心不成?隻有我呢,趕明兒誰還給新奶奶臉子看不成?”衆人又隻哄笑,賈母指笑道:”真真一個破落戶!"尤氏隻嗔道:“仔細折壽,看把他興的,越發連個大小也沒有了。”宮裁笑道:“二嬸子是慣诙諧的,何苦理他的散話去。”尤氏笑道:“我知道他肚子裡的鬼,白說說頑罷了。”寶玉又聽說起一應禮節場面的話,更是不自在,便辭出,賈母已無暇顧他,隻使他自便。寶玉下階時,聽屋裡尤氏道:“我們倒趕的急刺刺的,人家各人倒是沒事人似的。”又聽鳳姐說些何話,隻未聽得真切。

連日裡,賈府遣人往來薛家,但因東府守制,卻未便向外聲張。又因王夫人着力暗中聯姻,不日便商定迎娶之期。賈府行事乃無可不可,正應了那句“名士自風流” 的話。試想天子腳下,皇道樂土,大可不拘小節自成一派,隻博世人耳目。為應金玉良緣,家孝中,就近擇一吉日,乘夜一乘精轎娶了新人進門,一應執事樂鼓隻照俗簡略了。如此上承慈恩,下兆宗緒,倒也自以為大禮已畢,隻等喪孝服滿,再為新人圓房,到時再大興作風,好戲連台。

寶钗既已納聘,又着迎娶,便也開了臉,整工裝束,重貼雲鬓。又有為新人巧扮的新居鸾巢。寶玉當晚禮成後,便原回怡紅院住居。薛寶钗獨自住寝新居三日後也搬回蘅蕪苑。煥彩琉璃的新婚碧舎也隻留人細心打掃,嚴守門戶。家常聚興時,便以禮規相見格守。主子以下合宅人等皆以“寶二奶奶”稱呼寶钗,這也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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