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新婦探閨惺惺相克 情音假手卿卿相關
話說金玉聯姻之際,賈府迎娶新人之時,合府女眷十有八九親往湊趣,并乘機與新人一一見禮為尚。趙姨娘也打扮一新,在堂前隻殷勤伺候,抓巧獻乖。就隻兩人未現,夏金桂因見隻在迎娶時喚他應典,早賭氣裝病不理。又使人放話道是:“先時已在一個園子裡,不知有了何樣事故,急刺刺就把個人送出門,一概的好親戚朋友也不使知道,我算是開了眼了。”薛姨媽聽到此話,又隻痛落一回淚。再一個就是林黛玉,黛玉初得此訊原并無深恙,情勢臨頭也因正好趕上素年之時症。故賈母日裡隻使鴛鴦傳話令好生歇養,又命人請醫侍藥。此日便使傳話道“日後有禮見之時,寶钗性親和,又本相熟識,必不予妹妹計較”等話。黛玉聞聽隻在心裡冷笑,因思凡人至此更何有親和謙讓不成?寶钗歸家原是譏我本無家可歸之人,笑我徑以他鄉作故鄉之意。想他身走幾時,又恐自己合寶玉成了事,乃先發制人,以圖早入為安,也不管圓房不圓房了。林黛玉固性清明自律,也因生就睿厲心智,又常年無事歪着,所謂靜可克動,是以人但往他近前來時,便可透人心機,未稍有嗟差者。此乃天賦神靈,無可匹拟之才思,是以金玉之事,不消幾日下來,便自參悉底裡—左不過寶钗生發事端,其母做筏,後假其姨母王夫人之手,一氣慫成這婚事來。若實情果真如此,堂堂寶玉竟為傀儡之婿,不亞似自己孤苦了。如此想法便不由生了不見黃河不死心之絕裂斷念,是以決勢欲求得出頭之日方罷休。此情與上日以死完債如出一轍,也更得孤注獨擲了。那黛玉孑影隻形,任由一腔急怒派生心智。隻因金玉尚待圓房之期,便以尚有可圖之隙為全念了。
當日寶玉倉惶告知消息,又見寶玉殷切之情,隻比素年來二人所有同處時更肝膽相照,竟不顧嫌疑,隻一心一意信服傾賴于我,甯不舍死忘生以還他癡意也不足惜了。林黛玉連日撫琴遣惓,隻以夢境所悟道是:寶钗面似貞靜,心若冰霜,使得自己甯求其次也無是機,如此寶玉對自己心意倒成了一把切喉之刃了。
林黛玉斂氣靜心作泰然操弦,正可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黛玉譜以琴音使導心緒,一味集思結慮,極端方寸隻由衷缱倦漫無止境,一時曲調裡呈現寶玉報信後離開時使不忍視之痛徹之情—正自忘我彈奏時,忽琴弦驟斷,曲音中寶玉也似方才去了,在餘音飄渺的片刻間,忽然念中現出一個人來—黛玉猛憶此人,不由靈機觸動:此原非别個,便是早年居館西賓賈化者。林黛玉早年承父興緻也曾熟習琴理,權作怡情消遣之用。初習時屢使弦飛音結,後聽得雨村導曰“琴者,勤也,磨砺而潛心天籁,混卻凡塵。必要是魂體系之,使曲由心生,心使指度,靜中悟動,念及深遠,待臻忘我之境,則指若點水,旨在心志,則琴非事物,由為意念,琴人合一,方不緻我為琴傷,琴因撫操而弦終……林黛玉細忖此人生具慧根,早年一路進京都全仗此人當年與他師從之誼,思此不覺垂首滴了幾滴眼淚來,隻不欲使人看見。
紫鵑近日隻知禁言伺候,才換了杯中溫水自在一旁端着,知黛玉已撫弄了半日,見琴聲已住,卻隻管原坐着,也不敢請用了茶。黛玉這裡由思到雨村方吐納中氣,知紫鵑在側,轉面看了他一眼,隻嫣然淺笑。紫鵑因見他面色和潤,竟吓的一跳。原隻知寶玉大婚,黛玉心旌慘破,日裡隻忖未知姑娘弱體能耗得幾時。又見黛玉滿懷心事,情是孤立,終日無可侍弄,禁足屋中把曲作歌,聽音似哭。未想近日氣象忽變,此刻竟似大癒超常了,心下稱奇,便也不再自謹自慎了。 黛玉接茶吃了,稱謝道:“難為你了,今兒的茶吃起來倒香甜,隻好賞你才是。”紫鵑歎道:“又值什麼呢,也不敢勞姑娘放賞,倒是他們……”因指了指外屋。黛玉點頭笑道:“也罷,後日一總賞了你們各人些錢也罷了。我竟要歇着了,先舀水來。”紫鵑見他沒事人一樣,大反常态,隻想到寶玉,反倒不忿,自己倒為黛玉傷起心來,隻喚了聲:“姑娘……”便已是哽咽住了。黛玉卻已轉身原使手胡亂撥弄了一回琴弦道:“我早日裡和寶玉說過寶姐姐是好的,我卻隻當他是藏奸弄巧之人。如今看來竟是我自誤了。常人豈有隻為着别人好的?如今隻怕連他也一味自圖,豈不比别的更厲害也未可知……聽得他在家時受了他們家河東獅的挫磨,所以懷念這裡的常情。說他可悲又可氣,可怨又可歎。”低了頭半日又輕聲道:“我好了,你反招我……”紫鵑方忍住,吩咐外頭人打水,自伺候黛玉盥漱了,預備一時間吃飯,不提。
彼時寶钗成親三日後,便搬回蘅蕪宛。先一日已使人細細拾掇齊整。薛寶钗舊地重遊,思憶往日情景,難免淚如雨下。莺兒自是歡喜異常,見他姑娘一進宛門,便神色黯然,直進得屋中,寶钗呆坐妝前,又哽咽不禁。莺兒隻覺罕異,又聽命他擺好書案,忙隻伺候規矩了文墨四寶,筆潤生香。寶钗掩了鏡袱,往書桌前坐了,提筆寫下:
初本芸生介,直卻惘凡塵。
前途情單調,後顧渾魑魅。
舊地去複還,隻若又輪回。
乾坤晝茫茫,知我腹成灰?
聊閨商三官,效作嘗賭婚。
方寸憑一處,徒昭日月晖。
書罷,擱筆,才吩咐:“莺兒,倒茶來。”就聽院中人聲嘻笑。便知園中諸人專意鬧他這裡來了。隻深掩了詩稿,近妝前又略施了粉,便見探春,惜春,邢岫煙,李氏和他兩個妹妹一隊人齊打夥的已進來。
寶钗迎進忙隻讓坐,命茶。邢岫煙未及落坐,便對着寶钗深福一禮,道:“恭賀姐姐喬遷之禧。”寶钗隻使免禮,笑道:“如此拘禮倒如作什麼似的,莫若還和從前一樣,潇灑一些的好。”探春笑道:“姐姐說的何嘗不是呢。”說話卻看一回李纨,李宮裁面上一紅,寶钗便知其故,因走到李纨近前如邢岫煙一樣隻福禮下去,李纨忙攙他又忙還禮,寶钗隻使李纨原坐了。轉面向着衆人道:“至此後,大觀園中終止這樣繁文虛禮,我剛才見過大嫂子這一禮,便可叫作罷禮之禮了。”衆人聽了寶钗話,一時聲色雀動,鼓掌稱善。
李宮裁方心安意笃,因來時,探春等拉他一起為寶钗鬧房,實則重拾前趣,李纨隻違拗不欲在寶钗前卻儀,探春一幹人群舌若簧,隻勸他一同取樂。惜春後道是:“古語雲,駐足空恨遠,莫若及早行。想今日這園子,原是皇家施恩省親才得來的,既非家家可居者,如若另離了這裡,則實非所願。何況我們前番意趣,忍堪就舍?漢曹孟德有雲: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嫂子又何必自縛手腳,慢怠自由?”一番話說的宮裁眼中落淚。賢姑用心如此,方不好再拗推,也便逶迤同着來了。
探春便提議道:“岫煙姐姐方才提到喬遷的話,莫若就以此為題,作一首歌來,以示敬賀方妙。”寶钗見衆人一無異見,便笑道:“姊妹們專意為我聚來這裡,盛情難卻,隻我實非舊我,若作歌時,便是以是我慶舊我—号曰蘅蕪君者可好?隻有如此,是我方可與大家一起同歌。便是我這幾句話裡的意思,大家竟聽得明白了便好了。”衆人聽他如此一說,又觀他绾束烏雲,鬓貼翠簪,钗搖墜蕩,項繞珠光,确非前番守拙簡約形容風貌,皆未明可否。探春笑道:“大嫂子饒在這裡,姐姐隻管是我、舊蘅蕪君的,虧了方才又隻罷禮的,豈不是原繞回去了?若有酒,隻該罰你了。”李宮裁一笑,走近寶钗拉他手道:“我倒聽的幾分明白,卻隻是你各人存在心裡的意思,又與這些人什麼相幹?快休要掃了大家的興緻。倒是這會子糊塗些的好,隻用功作了歌來也就罷了。”寶钗遂一笑作罷,命丫頭往廚下送了錢去,作速置辦幾碟果子來,丫頭應了跑去,一時果然幾個人捧着一色青花盤子上盛十幾樣或幹或鮮的果子來,素雲侍書等一起往那邊的洋漆描花方桌上擺好了。寶钗請各個吃茶,提議道:“歌旨在祝辭,意境單薄,若個個單作,恐有重詞疊句,或皆不妨同應的典故,不如就平仄渾連的好。一人一句謅成了也罷了,行韻格律竟以首句為瞻罷,也省的鬧的繁瑣。”衆人點頭稱善。探春谑笑道:“如此就請‘是我’姐姐先起開首句罷。”
話未完,隻聽門口小丫頭傳話道:“史大姑娘來了!”衆人聽了先隻面面相觑,随即歡喜不已,才要去迎接,就聽院裡史湘雲說話聲道:“終是晚了,可回來了。”話落人已進檻,衆人迎上牽他道:“不晚不晚,恰是時候。”唯寶钗知他話意。原來史湘雲早金玉之前已出閣到别縣,一則路遠,二則這裡吉日應時而拟,是以得了消息今日方才進賈府,錯過寶玉成親之日。先已見過上房諸人,不知疲倦,徑往園中,待見過寶玉,未想寶钗并未一處,隻順路又看了回黛玉,說了幾句話,便急急來蘅蕪宛尋見寶钗,未想衆姊妹皆在此,見情也是歡喜的無可不可。寶钗拉湘雲坐了,親遞了茶給他。史湘雲謝了,道:“還是寶姐姐這裡好,一來便可駐足,不必讓我再滿園子的逐一拜會了。先容我吃了這裡的茶,再給你們見禮罷。”衆人見他年紀尚小,已改換舊妝,扮成新婦,隻較寶钗更有一種俏麗妩媚,嬌憨恬雅,不覺耳目一新,隻瞅他不知是歎是笑,又聽他進來便說見禮的話,想起寶钗所說,便隻要笑,又忍着。史湘雲細品香茗,早見惜春岫煙二人隻瞅他竊語,因賭氣道:“你們又給我弄鬼呢,再沒見這些人,一來就買關子給人。饒我乏了,也不怕你們的機巧,倒是說了來聽聽。”說話便往李纨跟前欲問究竟。
便見探春擊掌為号,他幾個便人齊聲的道:“這丫頭還是那丫頭,頭上何須桂花油!”李纨寶钗聽了先掌不住“噗嗤”的笑了,李宮裁笑道:“探丫頭今日也這般诙諧起來了。”探春等見史湘雲隻怔目看着,探春忍笑道:“比起史姐姐先時限酒令的刁鑽繁難尚隻差遠呢。”史湘雲便看寶钗,寶钗拉他仍坐了道:“才剛大家個個拘禮,因我如今妝新之故,我已杜絕常規俗禮,隻願合從前似的。隻在上房時不可馬虎就是了。”湘雲嗔看探春一眼,才想自己提過見禮的,隻吃茶道:“我當是什麼呢……”卻便呆呆的。
衆人詩興已起,隻道他乏了。又催寶钗拟題開章,再說與他。卻見迎春後跟着繡桔進來了,衆人又隻讓坐不疊,迎春當間坐了,隻牽寶钗手。探春知他不精緻詩詞歌賦,便請坐一邊,迎春依言面帶含笑,依窗而坐,隻看着衆人歡喜便心下也覺快慰,原來迎春接這裡報信寶玉成親,便隻向孫紹祖稱他父親病恙,要回家探視。回來觀了禮,喜宴畢仍隻回紫菱洲歇息,幾日下來,知孫家必遣人來接,也不顧身上不好些,隻在園中閑散懷戀一番,經過這裡聽人聲紛雜,便信步進來了。
衆人一時拟好題名作“吉慶歌”。探春寶钗二人在案前運籌帷幄,史湘雲由不得楱近前來,探春隻道:“你且歇會子,橫豎有了首句,你隻壓韻直續便好了。”探春話音才落,隻見寶玉頂頭進來,未及檻,便笑道:“又起詩社呢,未知可有怡紅公子在列。”原來寶玉近日隻閑散,知園中人比往常多,隻坐不住,一時步行這裡也是躊躇,比在黛玉門前更不得主意,因思王夫人說過隻當寶钗家去又回這裡的。還有一個癡念,便是寶钗當日所說“由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的話,是以便作故進了宛門。衆人見他也來,刹時隻住了聲,湘雲與迎春隻偷偷笑了。寶玉直往莺兒添挪的椅上泰然坐下,莺兒也隻是以寶二爺稱呼。寶玉又接了茶杯自吃。衆人旋已回念,道:“園中詩翁幾全了,這才不枉了罷禮一說。”寶玉隻不答言,見湘雲招手,自過去彼此問好,便他二人那邊窗下不知說些何話。探春隻催寶钗,寶钗強忍羞怯,稍作推敲,提筆寫下:
吉慶歌
仙人遙上蓬萊島,
探春接了筆略思忖續道:
茅椽草舍自逍遙。
湘雲早又近案細看時,李紋已接了筆寫道:
隻緣名山與靈水。
李绮要了筆續道: 蘅蕪複興怡今朝
史湘雲見寫便出聲誦讀,寶玉便接過筆寫了:
廣園秋深綢夢早,
李宮裁接續: 借來天袂扮嬌娆
惜春請續過的姊妹坐了吃茶,方近桌前寫下:
竈龛煙香祈佳主
寶钗與李氏再四請迎春添續,迎春隻推托不肯,早被湘雲從惜春手裡接了筆過來,膏也不膏收道:
心意升平志日驕。
衆人見歌已作罷,相請聚坐,拈果子吃着,又以茶代酒,齊向寶钗賀了,正紛紛評說,又要請相公書法題跋複錄工裱挂貼,并紀年諸事。便見門口廚下來人請飯,又見玉钏傳話道:“寶二爺寶二奶奶和史大姑娘請前頭用飯。”寶钗見玉钏當衆稱自己“寶二奶奶”,把臉飛紅了,因見寶玉并無起色,不覺蹙眉犯忖。衆人業已各個告辭去了。史湘雲見此刻少人,便向他二人福了兩福,又拜祝了,方辭過翠縷跟着先去了。
寶玉見衆人皆已去,反坐下道:“就請姐姐跟了雲丫頭上前頭去罷,我已命廚下做了,還回怡紅院吃去,煩姐姐底下去了時代我回一聲。”寶钗聽了這話,又見寶玉神色渾是不卑不奮,便不由背了身道:“老太太、太太、還有雲丫頭,指定是等我們去了才吃飯,看在老太太已是一把年紀了……” 底下便隻是委屈得說不出了。寶玉聽了早立起的道:“姐姐說的很是,我知道了,這就往上頭去。”話未落已是擡腿走出。寶钗見寶玉冷淡如此,早又一雙眼淚直流下來了。莺兒便欲喚寶玉,寶钗擡手令止,少不得另施了脂粉獨自上去了。
你道寶玉對女兒最是心軟的,何況是冰雪豔麗的一妝新寶钗?原來寶玉自與寶钗違意成親後,見寶钗大妝奢華,矜持作态,大去女兒閨中淡雅清新之風,更又非自己心怡之婦(黛玉),是以反不覺美,竟為可怖了,猶是欲躲之不及。今日實是難禁寶钗處衆多女兒一處鬧着,莺嗔燕诮聞之不過,也是主家心腸,方是進來頑一回,衆人一散也必早早離了這裡,因掌不住自己心裡諸多不自在,腦子裡不時混沌起來,竟隻顧着各人了。
黛玉時下借故連晨昏省安也自免了,賈母因家中剛過完頭等大事,隻歪着養乏,知黛玉連日不見,隻使喚來紫鵑細問了黛玉日裡起居飲食。午時與寶玉等一起吃飯時,隻照常先挑了兩樣菜命人送去給黛玉。又親囑寶钗去看一回黛玉,“若有想吃的,要頑的,隻管說來”,又問及王夫人為黛玉所添置的幾套新衣裳好了不曾,王夫人回了倶已安妥,賈母點頭。
寶钗聽命,隻好站起身一一應着,因說道:“林妹妹身子單弱,又感時症,幾日不見,想是卧床靜養。孫媳很該先去探望的,因一個園裡住着,原也便宜。隻今日斷不能去了,隻好等明日早起使的。”賈母半日無語,隻略點點頭。寶钗見已無話方坐了。寶玉來時見過諸人,此刻隻顧低頭吃飯。賈母見寶玉無話,隻當因是與寶钗成親之故,也不便當着王夫人與寶钗問他,隻與王夫人說了幾句黛玉的話,一時飯畢。史湘雲說要歇着,隻在賈母處,又招寶钗一同進内裡,二人互贈了恭賀之儀。寶钗一時出來與寶玉同向賈母磕了頭辭過,便先送王夫人回來榮禧堂,又見過賈政。賈政使他二人坐了,便向寶玉道:“歇過這幾日,還要往學裡去,雖已成親,學業更加要仔細。我先已請教了學裡師傅,一定叫他對你更加督緊些。蘭兒日日都在上學,莫若你是叔叔連侄兒還不如了不成?”說完引得大家一笑。自己也掌不住笑了。寶玉陪笑應了“是”。寶钗見寶玉笑了,也不由一笑,自在心裡惦忖一時。賈政吃畢茶,便欲往書房歇晌,他二人見去忙站起身,見賈政擺手止送,便直等出了門才又坐了。王夫人便命取果子上來。
寶钗吃了茶,因說去家裡看看他母親便原回來,王夫人問帶了什麼東西去。寶钗笑回道:“不必,隻略瞧一回罷了。”王夫人命人拉自己的車來。又問寶玉去不去,寶玉卻隻顧磕松子并不答話。寶钗心知寶玉不願同去,便道:“太太不必費心叫寶兄弟去了,我也隻去去就回的,再說又不是正經的過什麼節下的。”王夫人隻得罷了。一時門口回車已備好,寶钗起身作辭,先是王夫人,又是寶玉。寶玉隻得還他一揖,寶钗款款福起時才見寶玉隻管長揖不起,刹時滿臉拘得隻羞得通紅,顧不得忙隻出了門去了。寶玉擡眼見寶钗已去 ,方扭身原歪坐了。
王夫人隻當是寶玉嘔寶钗理他呢,隻當寶钗尊重莊持之故,見屋裡此刻已無他人,摟過寶玉道:“你倒會嘔着人。你寶姐姐心眼多着呢,現隻他犯拘泥,自然不好理你,隻是你也不用太招着他,日後自然便好。悶了時同着林丫頭、探丫頭說說笑笑一樣的,也防着自己如今已是成過親的人了,仔細亂了身份,平日裡比你小的,能隻多讓些,多教導教導。寶丫頭原比你大,縱結了親也得尊重些,豈不是大家尊重?這是老太太的意思。再者你老爺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你也要作的好些才是,好歹也是咱們娘兒們的臉面,養了你長大,到底也該為我也争氣些,好叫那起子東西瞧着少生些閑話,我也少生氣。”寶玉聽話頭越發埋進王夫人懷裡,隻要滴下淚來。王夫人隻當他乏了,便命彩霞玉钏伺候寶玉上炕上睡一時半時。寶玉也覺混沌,送王夫人進去裡屋,便回身向外面炕上躺下。卻隻輾轉,彩霞見他動了動,複上來掖一回被子,見寶玉神色恍惚,若有所失,隻心忖“沒見娶了奶奶便這樣的”,不覺得失口欲笑又忙掩口忍了。
寶玉頭挨枕上卻毫無睡意,心下隻怨現隻想見黛玉一面也不能似的,黛玉不知心裡怎樣忿怨自己呢。見彩霞又來掖了被角,也無心理他,卻看他似笑又隻自掩了—這寶玉但見婢女原隻細微的舉動,刹時卻心下大窘!回思自己方才奚落寶钗,必是被這起人想見了,便深悔不來。寶玉素隻以這起女兒比他更先知先覺的,乃天賦冰清脫俗之質。自己大婚已過卻無好氣色。方才婢女彩霞若隻是冷笑尤可,這又算什麼?定是心存譏笑不屑之意!
寶玉隻管惦忖彩霞方才動作,不覺于被中輾轉,恍然怆感“自己原隻是可笑之人了”—實于心不甘他長了這們大卻似一無是處,一敗塗地至連丫頭也似瞧不上眼了。寶玉如此焦躁固結,實因心頭有一黛玉而起。寶玉因隻當人嗤笑自己所感,與當日賈雨村初見甄家大丫頭嬌杏之情如出一轍,隻二人心内症候截然相反罷了!莫若彩霞竟有譏屑家下小爺之心不成?實是寶玉與黛玉二人靈犀相契,心意相諧幾年間早存了海誓山盟的一段心腸,今遭婚事羁殇,情是抑郁,所以見景觸動心底私臆而妄拟他人之笑矣。寶玉越是這樣不自覺自我非薄,益發深陷不堪,以至五内皆沸然灼起,再睡不住,便欲回園裡去。
彩霞才掖了被子,又聽寶玉響動,見寶玉已自掀開被,剛要伺候,卻見得寶玉一坐而起,往下就走,道:“我還回園裡去,省得倒攪你們不安生。”慌得彩霞與地下幾個丫頭忙伺候穿衣登靴,寶玉也擺手使勿近,自己系好束縧,便出門去了。玉钏在裡聽外頭說話,出來見幾個人面面相觑,又見寶玉已去,便令丫頭一起收拾了炕上。
茗煙等隻當寶玉出門,才見寶钗獨自乘了車,丫頭媳婦并幾個照出門的丁漢擁護的離府門去了,打聽寶玉睡覺才想下去,卻見寶玉又出來院裡,茗煙隻好同着順腳伺候走一處,卻隻管跟不上寶玉,見寶玉面色不爽,也不敢自走去也不敢說,隻叫幾個人散去。一時進了怡紅院,寶玉步入屋便直直往平日獨省的小空屋來,襲人麝月一幹人因見寶玉面色,也未敢擅言。偷觀寶玉隻在書案前坐了,襲人使麝月上了茶,自己便向門外尋人問起。見茗煙守在院牆邊不去,便笑道:“爺已經家來了,你還在這裡做什麼,還不閑散歇歇去呢。”那茗煙卻隻低頭腳下踢着石子,襲人又低聲笑問:“二爺今兒又有了何事故不成?”茗煙卻一轉身自顧跑開,邊道:“賓着了,便來問我,我知道麼?”氣得襲人笑罵道:“今兒連你拿得大了,仔細明兒再問着你!”見茗煙已隻顧走遠去了,隻得原進屋裡。見麝月打了茶隻站在門口,便自接了獻過來,寶玉卻隻擺手令出去,隻好擱下茶杯個自走開。秋紋等又問起,襲人悄聲道:“連茗煙都使臉子瞧,不知又是什麼悶葫蘆。”
寶玉裡面呆坐了一盞茶的工夫,隻覺心裡腦子裡似空無一物,從來不曾有過這般情勢。吃了口茶,順手自書摞上抽出一本來,卻見是唐宋詩集,歎了氣,因倒靠了椅靠首,一手掌着書,使頁冊順從拇指推移任自一頁頁翻過,不想便讀取了幾句,如“不破樓蘭勢不還”,如“留取丹心照汗青”又“隻留清白在人間”。又住手看了開元王翰的《涼州曲》一首,因其措詞華麗有緻,直默誦了兩遍,不想卻更激起胸中無限煩悶,隻欲一洩兇忿方罷的光景。
寶玉覺悟這詩裡似有與自己此時一樣的英烈之寓,便又隻咬牙出了回神。那書因他手指一松,又自退去幾頁,寶玉不意又讀取了一句“不肯過江東”的話,因忙拿出自集錄的,拟名為“大觀園閨閣詩詞集”的冊子來,自顧翻開兩下對照時,才看果然是黛玉日前所作,自己又題名為“瓊閨志”的一首,隻與李易安此首無題立意相去不遠,寶玉因見了這樣,更自憤起,方大悟黛玉彼時的悲絕之情了,問自己此刻亦有此味彷徨絕然之氣。寶玉由忖自己當日曲解歪道黛玉作初衷念,未知伊人如何添愁,孤苦難言了!
今已悉知黛玉竟生絕想,思此一節,一時不由伏案大恸。襲人等自外聽見,慌忙命一起關了門窗,以免人聽見驚動了上頭。又見寶玉不勝悲絕,襲人走近欲勸時也便跟着傷心起來。麝月秋紋見襲人也哭了,便不得主意,諸人隻呆杵,因聽寶玉情是傷心,也皆跟着不覺得難過起來。襲人見越發無人上勸寶玉了,自忍了,且不敢走近,因勸道:“我勸二爺收些罷,才成親時節,若傳到寶二奶奶處,又當什麼呢。再者上頭也知道了,豈不全反了?隻當擔待這屋裡人罷。”說完卻已哭了出聲。寶玉半日方才止住,襲人等忙伺候他向床上躺了歇下。又問寶玉吃一盅清露,寶玉隻命原收好,他睡一時便好,衆人方才放下心來。
彼時寶钗剛至家門口,夏金桂聽丫頭說來了人,便自在大門内處瞧着。寶钗下車進來與他頂頭的遇見,夏金桂見寶钗此一來卻是一無攜帶,因細觑寶钗神色,便譏諷道:“哎喲,姑奶奶,怎麼這會子就回娘家來了,是不是兩口子拌了嘴了?若是也叫人家欺負了,就叫了你那好哥哥來給你報仇。”寶钗隻不理,那金桂便得了意,也不吩咐人伺候,隻顧扭身回房去了。
家下衆人忙接了寶钗進來。寶钗原不欲哭的,不想夏金桂一番鄙孽話隻歪打正着,方再也強忍不住,隻走入他母親房裡,一見便一頭撲進懷中,哭出聲來。薛姨媽問人緣故,莺兒也說不上來,寶钗因止了哭道:“嫂子才在門口又說歪話呢。”薛姨媽歎了氣道:“我當出了何大事故了,知道這樣還是少回來的好。若想見我時,隻打發了人來告訴了,我去你們那邊罷了。”又歎氣罵薛蟠,又命人上茶上糕點。寶钗止了道:“媽媽還是搬到我們那邊罷,橫豎隻使我們自己的錢,留下媽媽一個人守住着這裡煎熬着,我隻不放心。”薛姨媽道:“那這個家就隻由着他了?若你哥哥回心……”寶钗不等說完搖頭止道:“已顧不得這許多了,哪裡少了這些?隻當是讓火燒了呢。”薛姨媽道:“那我明日就去你們那邊府裡,先看看你姨媽罷。”寶钗便起身道:“我趕緊的過來,就為了告訴你老人家這句話,還望媽媽早些兒過去,咱們娘兒們天天兒的一處,豈不好呢?我這就還回去了,才剛來時已留話必回的。明日還有明日的話。我去我屋裡看一眼就走了,也不過來再辭媽媽了。”說完辭了他母親,薛姨媽也不留他,由他去了。寶钗徑去了他房中開了妝奁,稍事抿了鬓發,便吩咐莺兒命衆人一起往回去。
一時寶钗等徐近賈府,寶钗命車隻又後角門進來,直到蘅蕪苑門前,寶钗下車進了屋中,隻杵坐妝前,本以為自己會大哭一場,卻隻是癡癡的,連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滋味了。心下隻駭異寶玉先時的性情如何近來全沒有了,不由方寸難安。隻待将他母親安置妥當,先了卻一樁事宗,稍覺寬慰。剛換了衣裳,又有廚下傳飯,寶钗心知寶玉孤意冷他,吃畢飯,漱口茶也不用,隻獨自上去了一回,各個上房的定罷昏,回來隻待漱洗就寝,到對鏡卸妝時,薛寶钗又見舊衡蕪君之今容了,因寶玉原隻無心于他,枉費自己一番心意空落無底之舟,心裡苦悶不覺得滴下淚來,一面又細忖為今動作。直至入衾時于枕上仍雙目鳏鳏,回思早日情景,難免想到黛玉,又思明日還要依了賈母之意往潇湘館探視黛玉一番,如此思忖又滴了幾滴淚來,聽得天已交三鼓,方才求寐,一夜無話。
早起盥洗畢,款省了上院諸人回來,定坐妝前又隻修飾了一會子。早飯又有王夫人使送與的兩碗醬悶鹿肉來,寶钗與玉钏讓一回茶,玉钏笑推辭了,便辭去。寶钗即命莺兒将那兩樣菜收拾在饡盒裡,隻說拿去給林姑娘,便留人收拾屋子,自己與莺兒并兩三個小丫頭拿着饡盒,徑往潇湘館來。
至門口,兩個照管竹林的婆子早迎着稱了“寶二奶奶”問了好。卻門外一個小丫子正自玩耍,猛一見寶钗領人往這裡來,早慌忙自顧飛跑的進來,手把了屋門隻探頭低聲傳話道:“紫鵑姐姐…快!…寶奶奶來了!”屋裡紫鵑正使人撤了桌子收拾了,聽見這話心驚,探頭隔窗看見寶钗率人才進院門,又急又笑罵道:“饒在這裡這麼久了,連個話也說不好。寶奶奶算什麼,你倒說金奶奶銀奶奶不完了。”正說着話就聽裡頭黛玉喚他,進内裡見黛玉已離了書案,正自款了褂子往床上歪着,使拉了被子蓋。
紫鵑隻當寶玉成親黛玉未曾親賀,連日推病門也不出,所以寶钗來隻恐生疑心之故,忙忙的展開寝被,又緊忙擺弄好藥盅,倒惹得黛玉才要笑,卻聽來人腳步聲聲,又要過“樂府歌詞”翻看,諸事已妥,便隻等寶钗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