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钗步入屋中,隻未見人影,便聽黛玉自閨中張聲道:“寶姐姐請進來說話。”寶钗由轉過隔子,才過屏風時,方見紫鵑隻低頭匆匆略見過,向外間喚人備茶道:“幾個促狹小蹄子又往哪裡鑽沙去了,茶爐子也不管!”寶钗見黛玉正在榻枕上欠身起來,隻得上前按住,順勢就床沿坐下來,隻待二人四目相對時,各自心下便隻一驚!—寶钗隻以為寶玉成親使得黛玉病情着實沉重了,今日不得已方來看視,本有安慰的話—赫赫榮國府人丁衆多,料寶玉又能怎樣,更不必因一黛玉……此念昨晚已是反複思考,此刻未想眼見的黛玉氣色竟比先倒還好了,反顯得越發流盼生輝了!隻罕異病中之人竟頭臉分明得這般?!黛玉因乍見得寶钗裝色竟合夢中所見無異,是以心下亦是吃驚不小。然隻秋波息微間,旋即便已先谑笑道:“瞧,新嫂子來了,原是妹妹該與姐姐恭賀的,不想姐姐倒先來了,隻看我這裡病鬧的,連賀禮竟也沒有預備齊全的,還望姐姐大人大量了,竟擔待些,說不得等底下妹妹補上方好。”又叫人:“紫鵑,怎麼還不倒茶來?”
寶钗笑道:“自家姊妹,又說禮不禮的俗話作什麼,你又打趣我了。實是很該早來的,隻是不得空。昨兒老祖宗親自命我來瞧瞧,所以必是趕早的過來探望探望。”又回頭命莺兒道:“把太太給我的那兩樣菜給林姑娘放桌上罷,仔細些。”莺兒應了“是”,自和丫頭交接了。
黛玉幾日裡隻沉思寶钗此一來,此刻見得寶钗拿捏的款段來頭,早知其意,心裡隻歎他大去先時的典雅、莊持,竟似處心積慮了,又不禁暗自覺得好笑。忙口裡謝了,又隻作腔道:“隻是太太特給姐姐的一番心意,倒因為妹妹辜負了,妹妹怎好收呢?若是太太知道了,豈不嗔怪了姐姐?”寶钗信以為真,道:“這又是你多心罷了,我姨母待我待人不必說是好的,我自然深領太太一番愛惜心德。妹妹隻這會子卻又看得自己如外人似的作什麼?你這裡想總吃着那味藥呢麼?究竟吃着覺怎樣,莫若另叫了太醫再配了好藥使得。老祖宗還要我來問妹妹妹近日脾胃是怎樣的,若想起來要吃的,缺了頑的使的,隻管這會子說了,隻當說與老祖宗一樣的。橫豎老太太、太太還有我們,都該多關心妹妹,多心疼妹妹才是,若妹妹一時受了委屈,我們心裡怎樣呢?又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姑爹姑母呢?”寶钗此番真情寓意的話句句卻直向黛玉病處、痛處、傷處、勢如連環。
黛玉不免就勢的哭了,道:“原是我在這裡添惱了,如何禁得起姐姐待我如此。”因思自己正是因着無父母幫襯,方使得萬事不得遂心,也便忿惱淚隻難禁的。寶钗見他這樣,又已知黛玉原隻無多少病症,卻未親見自己與寶玉成禮之夕,似有失有得,一時竟覺無話可說,便道:“妹妹隻是慣哭,我隻再不曾見過你這樣眼淚多且快的人,但凡收些那病也能好了,我來瞧你,反倒招你越發傷心起來了,也隻好去了,底下再來罷。還要向上院給我們老祖宗回了這話呢。還望妹妹各自多保重些,少作胡思亂想的,病甯可好了,頭一宗,老祖宗也少了煩憂,能多些歡喜。其次,使一家子也跟着放心。”說未句話時直看着黛玉,似一字一字吐出,一面也就站起身來,隻雙手還搭在黛玉兩肘間。黛玉早察色即跟着就下地的道:“我送送姐姐。”寶钗止他勿送,轉身命人去時,見是黛玉又早杵立以待,想說什麼又不好說,隻得出來。
黛玉緊跟其後,隻順手就桌上抓拿了瓜子荷包,跟在後頭近觀寶钗頂飾巍然,倒為他費的功夫可歎。寶钗等出門下階,黛玉便上來依門站了道:“寶姐姐走好,閑時來逛逛,妹妹實是想念姐姐。”說着話時一面往嘴裡響嗑着瓜子,又與跟前幾個人散瓜子說笑兩句,冷眼看着寶钗幾個人踏着甬道往去。寶钗聽得真切,黛玉是在吃着瓜子的,想回頭添囑幾句話也思無趣,隻掩口一徑去了。
這裡黛玉便問誰才剛說起“寶奶奶”來,紫鵑雪雁便叫:“雉兒 ”。雉兒年方十二歲,專看茶爐伺雀兒還往來傳話,在此已兩年了。寶钗來時,因先時寶姑娘稱叫慣了,又稍知這裡姑娘心事,猛一見寶钗來,情急緊促間便隻生口誤的。那幾個婆子已聽得真切,隻暗自谑笑并不敢聒噪此話,隻當黛玉隻要申殇這個丫頭,便推近前來。黛玉依門踮着門檻,見這雉兒一臉懵怯之色,不覺先自失笑了,衆人方知黛玉底意,也陪着讪笑一回。黛玉向雉兒招手道:“你進來,同着屋裡幾個人,把太太那裡轉來的肉菜吃了去。”又命紫鵑拿裝着果子的盤子出來,抓散給衆人果子,幾個婆子隻撩襟攏手的不疊各個因領了,忙隻又頌謝。黛玉早抽身進屋去了,心裡隻思想近婢所說與的寶玉和寶钗日裡相對之事,心下不由隻冷笑道:“果真是個寶奶奶了。”因依月洞窗下常日坐的藤椅上搭腿兒的坐了,紫鵑将件襖伺候披上。林黛玉隻顧戲逗窗前鹦哥,一時便聽那頭鹦鹉飛起飛落,隻叫“寶奶奶”“寶奶奶”不止,惹得黛玉與地下正吃菜的幾個丫頭哄笑開來。
寶钗這頭徑往賈母處來,門口丫頭打起簾子向内傳了。寶玉正在屋裡,聽見隻想出去,又恐賈母生疑,隻好闆色坐着。可巧湘雲之嬸又遣人才接了史湘雲去了,寶玉送了史湘雲出去,才又進來,不想寶钗便來了。
寶钗進來向賈母王夫人請了安,又與寶玉彼此如常相見了。寶玉早見寶钗今日妝飾浮華,隻聽是看望黛玉的,便更覺坐如針氈,又向賈目承色幾句,見不令他去,隻好奈性兒原陪坐着。寶钗此刻看也不看寶玉的,向上告了坐,仍隻站着回道:“我見妹妹已是大好了,老祖宗太太大不用擔心記挂。隻是妹妹今日又想起姑母姑丈,又傷心難過的,我隻好勸了這半日。老祖宗請放寬心,我們一個園裡住着,自然常去看妹妹的。說不得幾日裡妹妹便來給老祖宗請安。隻才剛妹妹見我去,隻拉手又哭說他各人原給老太太、太太添惱了。想妹妹連日裡不見,瞧着精神也和好人無甚差,不知是怎生緣故。”賈母始聽略點頭,隻凝神不語。 王夫人使寶钗坐了,鴛鴦捧過茶來,寶钗忙起身謝了,執杯吃茶卻使耳觸聽,眼中餘光察色,全當寶玉對面如無有般。
寶玉但聽寶钗一席話,隻暗自瞌目不堪對他了,心奇從未見寶钗這般巧言令色過。賈母半日道:“就請太太與我明日同去也瞧瞧他罷,林丫頭必是大了,見他寶玉哥哥成了親,想到了自家,且又心思細巧不過。這幾日必是與我老人家嘔氣呢,我倒忘了這一層意思。明日早起咱們娘兒們堵着他屋裡,看他拿什麼話回我,指不定心裡還怨着我們這些作長輩的呢!”賈母自寶钗的話裡由想起女大不中留的老話,便自說了笑了。
王夫人也一笑,承色道:“媳婦自當伺候老太太往甥女處也探望探望。”寶钗見賈母此時隻一心在黛玉身上,又請問了已無别事,便起身托故作辭。寶玉心事連日裡在胸中翻騰尤如搗鼓一般,也便趁機欲得先時籌措。二人貌合神離,辭過賈母王夫人,隻待出得門來,見等他慫着出門的小厮上來,也不正眼看是哪一個,便一腳踢倒在地,能撇下寶钗,便徑自去了。唬得小厮個各也不敢則聲,各人自散去。寶钗看在眼裡不覺呆了一會子,一旁伺候的衆人隻請回蘅蕪苑歇下,不提。
次日潇湘館裡剛撤了早飯殘桌,賈母、王夫人、鳳姐、李宮裁寶钗同着各人貼身丫頭,一群人便進來了。豈料黛玉雖對寶钗昨日來這裡顯擺早有心機,怎堪夜裡不免又走寐,連同白日間自床上猛起,未及添外衣,又在門口處逗留有時,同着時症,天未大亮,便渾身發燙。唬得紫鵑隻要向上頭回了這話,黛玉隻令不許。早飯隻略吃了幾匙粥而已。稍作洗漱了,便是卧病在床,自覺心頭慌亂又兼頭痛,隻面似火燒,茶也不看的。
賈母隻待進時黛玉親捧茶給他,未想一進屋,紫鵑便迎頭的跪下,道才要去回話,又是黛玉不好的話。賈母聞聽隻看了眼寶钗,便幾步尋向黛玉處來。才看黛玉榻裡頭隻棄枕深卧,近觀雙顴霞赤,雙目懶睜,隻當他是大不好了,早上來一把摟住,便隻顫聲兒道:“我可憐的孫女兒,都因是我也老了,懶待動了,白誤了你了。”又落淚叫起黛玉之母:“那短命可憐的丫頭,隻留這一點骨肉,卻教我待他這般。若後日死了,卻叫我如何在地下見了他們夫妻兩個。”寶玉也随衆人擁進來統看在眼裡,又替黛玉着急,恐他真尋拙志殉情赴死,又歎寶钗心機落空。一時不知心裡是何滋味了。黛玉隻掙紮命茶請諸人坐,賈母憲一足依枕的靠坐着,早攬着一手撫挲黛玉面腮,一邊臉隻與黛玉相貼摩,似欲為他減熱,又罵丫頭,又問黛玉胃口。
王夫人早一步使鳳姐遣人傳話,隻叫大夫速來潇湘館。此刻牽了寶钗手出來外廂,寶钗見王夫人坐了,便接過丫頭遞上的茶,王夫人隻示意将茶放桌上,隻是盯看着,寶钗知意,便道:“昨兒我來時并非這番光景,實是林妹妹親送了我出了這門的,姨媽若不信我說,可問莺兒的。”又忖自己說話不密,不覺以帕拭淚近接辯白道:“姨媽也可問這裡的紫鵑春纖的。”王夫人知寶钗不慣說謊,且黛玉本自常年也不離醫藥的。若如寶钗所說昨日還好些,黛玉的病勢自當不會有險,方放下心來,撫一撫寶钗手,遂起身折進。
黛玉這裡因聽他外祖母說起父母來,早也淚隻滿面。祖孫二人珠淚交彙相依相憐。王夫人見狀也以帕拭淚,衆人見情傷感隻不敢說。賈母初時隻當黛玉病勢險惡,至此時略問了些話,也知不過發熱緊些,又早憐他生來單薄嬌弱,哪堪耐此中疾苦,不免心疼不已,見王夫人在跟前,隻想要申殇幾句,一則當着幾個孫媳之面,二則寶玉親事至今皆未得大歇,隻得且忍住,落淚道:“傳了大夫何時得來?”王夫人隻站着回道:“鳳丫頭已親叫人跟着去了。”又請賈母領了衆人先去,道:“璉兒底下同了大夫來,若老太太不去,這裡人多,恐無處回避呢。”賈母點頭,因問黛玉還可起動,便吩咐将寝閣外屋的長椅速鋪陳了,命将黛玉挪到長椅上暫侯,等大夫把過脈再原擡回床上。衆人聽說,七手八腳搭夥伺候得黛玉一時裹被卷褥的陳卧椅上,又将隔扇吊的幔帷擋住長椅,用獅子依住。一時大夫來隻由紫鵑掀卷起帳邊,擎露出黛玉手便完了。
寶玉一旁雖插不上手,也隻裡外跟着瞧着。寶玉今日到賈母處厮跟着,就隻因昨日聽說要來這裡,是以便混雜着跟來了。此時見諸事已妥,隻等大夫即刻來,便喚紫鵑道:“紫鵑,我且問你,林妹妹是幾時發熱的?”紫鵑隻向着賈母,那裡站着道:“姑娘身上不好已有日子了,就隻昨兒夜裡不曾好睡,”說此,心裡又恐怪罪他昨晚沒往上頭回了這話,又道:“昨兒早起寶二奶奶來看過姑娘了,所以夜裡姑娘不叫上前頭去回了他發病的話。姑娘因說連日裡老太太、太太忙寶二爺的喜事,想必也是乏困的,趕天明去不遲,不想就來了。”衆人聽了,自思竟隻忘了他幾許時日,也覺愧色。賈母聽了,十分難受,向王夫人歎道:“你這個外甥女,若是粗粗笨笨的,隻怕還好些。偏又怨不得人疼他,偏又生得嬌嫩,隻要活活疼煞他連着心肝的這把老骨頭了。”王夫人忙隻安慰,隻道:“無妨”,半日聽賈母使坐,方坐了。
寶玉便上來笑道:“老祖宗越發勞神了,這又不必。我看妹妹身子還好呢。隻大夫原是極妥當的。林妹妹不過是受了風寒引的發熱罷了。我知道妹妹單弱,所以知老祖宗今日要看妹妹,便把老祖宗賞我的玫瑰膏子帶了同來這裡,我并不比妹妹每犯時症,沒的倒辜負了這好東西。”說話便向荷包取出那一指多高的瓶露來,親手遞給紫鵑,紫鵑代黛玉謝了,才接時,手觸到玻璃瓶下端的硬物,又覺寶玉速隻使手輕戳了一下他手。紫鵑本賈府上等女兒,故賈母方與了黛玉的,覺察異情也隻稍怔即悟,也不看寶玉,且不動聲色,接了便轉身無事般向一旁的格櫥上隻歸放,一并把寶玉暗與的物事也隻掩藏安妥,便回到黛玉處依賈母吩咐,用銀匙隻伺候喂黛玉一口一口的喝滾白水。
一時門口回大夫已來,衆人早随賈母進了黛玉寝閣内回避。這裡紫鵑托出黛玉一手輕放在近邊繡墩迎手之上,隻使一方雪色絹紗掩住。賈琏請了大夫同進屋中,大夫隻目無斜視,見寶玉指引近帷帳,忙供手見過寶玉,腳隻不停就幔前與的杌上坐了,瞌目搭脈。賈琏搭腿兒坐在窗下椅子上,吃茶幹侯着。
一時大夫起立與賈琏請了出來,早隻聽得内裡衣環窸窣,便知是家眷在内,于院中乃張聲應對賈琏道:“小姐隻是偶感風寒,略吃一劑藥,疏散疏散,靜卧勿燥,發了汗就可望好,大無妨的。”賈琏道:“就請先生好囑了方子,這些感冒之類的藥隻怕家下還有。”一時大夫于賈琏書房隻幾筆寫了藥份,賈琏随手交給一旁林之孝使按方拿藥。又請大夫吃茶,那人也推辭不領,隻忙辭了離去。賈琏命人送出,見已無事,隻自尋方便去了。
鳳姐這邊親命人拿了各色藥,忙隻折回潇湘館來。進門先便吩咐平兒使人現通茶爐子及早煎了藥來,平兒階下隻親看着催洗了黛玉素用的藥吊子。
鳳姐進來,親捧過茶伺候賈母王夫人吃了,李纨寶钗等方出來外頭散緩吃了口茶。王夫人便請賈母回房,賈母點頭,又囑鳳姐一時親喂了黛玉吃藥方可離去。賈母起身又添囑黛玉一些話,未了命叫進屋裡幾個丫頭囑道:“好孩子,這幾日仔細些。他明日好了時,我和你們太太自然發賞你們。”紫鵑鳳姐見去忙隻送出。一時鳳姐果然親喂黛玉吃下藥,黛玉道謝,又請鳳姐回去歇息。鳳姐隻怕他早嫌膩煩了,隻站起身來,不免放下臉的又吩咐屋裡衆人幾句,才辭了回去。
上院諸人才去了,又有周趙兩個人攜物探視,黛玉見來命茶請坐,他二人不敢聒絮虛坐,說幾句安甯話忙起身辭出。一時園中姊妹們結夥的進來,也隻略坐片時,道了“靜卧勿燥”“病去如抽絲”的話,領了茶辭了皆去。午飯後,紫鵑自在茶爐旁親看煨藥,留雪雁守在黛玉近邊聽喚。隻将寶玉所托不及說與黛玉,因是白天防隻又來了人。見黛玉飯後倦怠,似睡非睡,令小丫頭收拾了屋子,使皆下去了。自己便隻悶坐門外爐邊階矶上,思起寶玉這會子又弄何事故不成,難不成黛玉竟去作了他房裡人去?胡思亂想也不得主意。叫人同自己濾了藥湯,收拾了,進屋中也自近邊歇了一會子。
趕晚飯畢,果有王夫人鳳姐李宮裁又來看視,王夫人見得黛玉隻犯困,又警心囑托了紫鵑用心伺候的話,略坐坐便去了。後腳又是邢夫人一個丫頭跟着也來了,邢夫人拿來一大包上用雪花洋塘,并一盒參須來。聽黛玉已吃了藥睡去,因止了紫鵑上茶,近觀一回黛玉睡臉,隻不說話擺擺手使紫鵑勿送,便丫頭跟着原回去了。
至掌燈時分,紫鵑令屋裡衆人早皆歇息,自溫水中取了藥伏侍黛玉吃了。黛玉知夜至屋裡複歸寂靜,此刻覺果然好些,因道略歪着,紫鵑依言拿了床被與黛玉靠着略坐起,又勸黛玉滾滾的吃了茶。黛玉便道手心因有汗,命端來水伺候盥洗一回手,搽香膏畢使另取了帕子用。因那裡靠卧着瞌目的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給了什麼。先取了來我略瞧瞧。”紫鵑見機一并将寶玉暗付之物—乃壘疊了如扇墜大小的紙箋和着露雙手遞上。
黛玉隻顧一手接了那小巧的瓶子,紫鵑一個不小心,燈下雪白一物赫然墜地。黛玉早看見,因另掌燈上來。紫鵑拾起紙箋複呈上,轉身取過燭盞秉近前來,黛玉已展開紙稿,二人皆屏息瞧那稿了。那知黛玉才看得一眼,不覺失手使又原飄然落地。一一這黛玉見字驚慌失色,刹時情急一把拉住紫鵑噤聲哭道:“隻求姐姐超生要緊,我原無心鬧得惡醜。想來命數如此,唯求速死也罷了。”說時隻咳不能止,又掩面捶枕嗚咽起來。紫鵑心下已知情,自知他二人素隻清白,見黛玉渾身發抖,唏噓戚楚難支,早明寶玉傳信之意。自忖事已至此,也屬情隻不忿,将燭台原放回桌上,向地上揀起那紙稿。黛玉見他舉動早又翻身面朝裡歪着了。紫鵑在床沿坐了始勸道:“我索性将心裡話這會子統說了罷,也不知在嗓子眼滾了幾個過子,說了也便罷了,憑姑娘聽了怎樣,我也不過為的姑娘。姑娘心事,紫鵑算最知道的了,寶二爺待姑娘怎樣,紫鵑原素日見的聽的,自知比人明白些,難道姑娘竟不明白寶二爺的心意不成?至今一年大似一年,又得不了個好主意能了了這宗夙願。那年姨太太在這屋裡時,說好了要給姑娘保了媒的,誰知竟為他家做成了。想來人心最可妨的。當日若不是我多嘴,隻怕也不至有今日。早先史姑娘在時,我原是伏侍的寶二爺,襲人伏侍的史大姑娘,又同在姑娘才來時住的原老太太那屋裡,寶二爺和史姑娘也是一床睡覺一桌吃飯,成日裡也混說混鬧的。一日他兩個竟扮了夫妻拜天地呢,那時也不過七八歲大小,何事不頑?就隻差上了房頂兒了。一天到晚隻是淘氣鬧相生鬧笑景罷。我與襲人還有幾個屋裡伺候的私底裡隻說,日後他們必是一對了。後來,不幾年,姑娘又來了,寶二爺又合姑娘天天兒的一處,二爺對姑娘更隻萬人不一樣的心腸,竟拿姑娘是當他的眼珠子一般了,隻怕史姑娘見了也不想當日的舊賬去。誰知後頭又來了他。史姑娘和姑娘是沒爹娘的,無人可作得主的,那一位卻仗着親娘勾結了好太太,隻賺了二爺去!姑娘不體諒二爺也是一般的滿肚子委屈呢,拿一個主子爺的身份,當着我面叫我聽了多少不使旁人聽的話,我也告訴了姑娘的,二爺難道白哄了姑娘這些年不成?從小到大,就是奴才們跟前,二爺也不至于如此行事,何況是對姑娘?隻說照如今的話,老太太,太太先不說了,就隻老爺的脾氣,那是敢招的?寶二爺又能怎樣呢?況這府裡的規矩由幾輩子傳下的,縱有天大的膽子,憑是誰,若死了便罷了,隻說在這門裡,料也隻沒膽量鬧出何事故來。寶二爺總是由上房規矩着娶了親的,二爺實是逼不得已的呢,姑娘若不明白這一層可也就怨不得了,二爺和那位新二奶奶,日裡鬧得一遭一遭的的好笑話,難道姑娘不比哪一個竟知道的還仔細麼?今兒白日裡,寶二爺暗合着香露偷給了這個,又隻當着滿屋子的人,就憑寶二爺這樣苦心,姑娘就該瞧瞧二爺的意思,且隻如此又值什麼呢。”紫鵑一邊流着淚的說了這番話。黛玉觸聽越發的垂淚不禁。
林黛玉因乍見情詩,隻心膽懼喪,一時魂飛魄亂心裡正不知惱怨哪個,不想紫鵑的話隻戳及幾日來舊怆,因思自己孰未知身在何地,若仗意氣一時身死,更未知欲葬何方,心傾靈犀于兩人間卻終似無果,世上竟有如此無情滅絕之事!況且他人已是木已成舟,權當自己于上日已然身死也罷了,如此作想淚不覺早住了。隻覺神滞氣噎,一動不動卻連連出聲的長歎,半日悶聲道:“掌燈來罷。”紫鵑旋秉燭近前,又隻喚了幾聲,黛玉方轉面慢慢将身子往上靠了,紫鵑一手執燭一手拿着那稿,隻小心伺看黛玉行動,黛玉見他惴惴,隻慢慢接過紙稿,半日憑燭執稿卻隻管看着别處出神。紫鵑再四喚他回念,見黛玉又是滾滾的落下兩行淚來,一面也就使帕擦拭始覽看,見寫道:
潇湘寄瑛魂,怡紅斷腸嬌。
冉冉更東風,丹青共此聲。
玉芳攜杜鵑,林間相思草。
春愁歸來去,止處淹飄搖。
欲上九重階,忍棄廣寒窯。
素娥長空吟,點點入紅绡
廖寮思倩俦,穆顧複霜曉。
秋塘投清影,驚鸾嘲譏诮。
後又有寄“唐多令”調所譜一詞道是:
非秋胭脂寒,徒轉錦衾冷。形侘傺東窗桎橫。惡風直添時令急,殘綠薄,瘦枝卿。冰钗不妝紅,由作貫腸荊。嗟上蒼至若非境,忍佳人頻斷蹙額,枉凝眉,悲琴聲。
黛玉速隻統覽一遍,仰面歇緩一回。複看不覺趨近燈燭,複閱後一首詞時已漸吟出聲,心歎自己連日裡矢臆耿懷于圖得日後或者了結此案,卻不想琴聲飄繞,已被寶玉牆外聆取作悲吟了。不知不覺那淚已不斷滴落紙上,又感心中既悲且喜,纏綿不盡,驟覺面色赤怯,血湧囟門,汗隻潮出,刹時又感通體輕盈。紫鵑請茶上來,黛玉痛吃兩口,那自髓間備償蓄溢之血淚至此更一任奔瀉,半是自憐半是因寶玉之苦,一時竟自去懼惡之心—忘卻才見寶玉筆迹孤凄若驚蟬般赢弱之戚。心知寶玉如此必更待自己複舉何意,思此又生出幾分嫌憎怯惡來。然知寶玉正是夕夕面月而歎,且不為自己日日隻對妝而悲,隻為寶玉罷……如此想時又于句中反複搜尋體貼寶玉書寫旨寓。見有“欲尋”“忍棄”二句,又“思倩俦”“嘲譏诮”,前兩句固使他懼怆複惑,然後兩句何嘗不道盡自己底臆?想寶玉乃日出入華堂,府中那些上層丫頭見他大婚若喪,豈不心生譏诮,助了乖志?即使自己又堪奈得隻遭紫鵑并屋裡諸人腹謗至不屑也哉?黛玉此時隻如是夜收到寶玉相贈的兩方舊帕一樣,難禁恻隐纏綿餘意萦韌,更抛卻嫌疑避諱之戳,隻叫紫鵑移燭研墨,便自披衣撩被下榻,步近書案前坐了,描毫略忖,隻仿“钗頭鳳”一格寫下:
巢鳥宿,夜林肅,對影潇湘泣蘭晤。傷零落,歎相決,子規啼空,青鳥如約,莫,莫,莫。
瑛璜竹,香漬蕪,霜露浣染青如舊。心茹卻,難情鎖,木石靈犀,生止多磨,錯,錯,錯。
林黛玉心思盈腹,手到擒來揮筆成阙,題罷複檢閱默誦,隻便呆坐冥思不語。紫鵑一旁換了茶端上來,見他這樣,一笑道:“姑娘先趁熱再吃杯茶罷,病着隻是發汗,想這會子也口幹呢。必是寶二爺這一程子隻沒臉來這裡,卻記挂着姑娘,所以作了這個來為姑娘解悶罷了。”黛玉也顧不得嗔怪他。自思隻因父母雙亡,便諸端憑自己奈何,落得如此,又不知怎樣了局。倘或招至無趣……心下複歎道是:“雙文隻因寄居野刹方能掩人耳目,怎堪我行居赦府衆目睽睽,一步也不容稍有差池,縱使……亦未可知……”至此,方感崔莺莺實是可敬可歎了!
此念駐心,便起身自往書架上翻尋一回,又歇手呆坐,又欲執筆,卻撂下,因道:“我父親故時我南回的一遭,回來這裡帶來的幾個箱子,隻那隻細柳條兒編的箱子,我是記得在這面書櫥底下,你且找找,若在就是了。”紫鵑早貓腰尋看,果然自最底下挪出那隻半案子大小的、細柳條兒芯兒密緻編結的本色輕巧箱子來,隻在書架邊速隻啟開,黛玉近前俯身自箱裡滿滿書冊當中翻撿,早抽出一摞老油竹紙的臨貼來。此原是初啟蒙時黛玉所書,隻因習字摹寫前人詩句,上有諸多白話雜說風花雪月的句子,雖并無流芳佳句,然辭措粉斐。黛玉隻憶起内中隻句片段,可迎合了此時念頭,一時便已自調諧整合,剽錄下幾句話來,便隻疾筆書下:
玉潤斐珠香醉賈,
吐芳樹花紅過雨。
孤雁征書寄遠村,
蝶夢驚怒歸舊人。
此乃原稱“回文詩”格,黛玉以此幾句巧作藏頭詩,暗隐賈雨村其人也。是以隻盡複謄記于剛作詞句一頁下首。擱筆間輕吹一回字墨,早又将親筆稿頁如寶玉一般,幾複摺疊使終如拇指大小,又使線纏繞加固,一手自取燭往上傾漓一會子蠟湯,稍時臘湯凝固,反複淋漓數遍,一面命取了那露來,開啟了先往漱盂灑了少許,後将制成的蠟封信稿塞入,原将瓶蓋封妥。黛玉一鼓作氣弄完這些索節,便将露瓶隻放了桌上,一言不發徑倒在床邊,隻面朝裡頭便睡下了。
紫鵑見他被中睡姿隻呼吸伏動,知他初愈又比常日恸哭了一場,早不勝慵懶了。便自笑了笑,添了衣裳向桌上拿了那露,輕開門戶,乘着暮色踏徑往怡紅院來。所謂機密而膽大,至門首顧不得隻以手叩環,驚得池中鴛鴦呦呦淌遠。許時院門開啟,紫鵑進院見屋廊下襲人裹着襖正扣衣鈕。襲人看了原是紫鵑,方笑道:“你這小蹄子,這會子了竟不歇息,敢是遊魂呢,這早晚來白讨人罵去。”自顧說笑,又聽寶玉也醒了,便口裡應着忙拉紫鵑一同進來。寶玉裡面聽是紫鵑,不知黛玉是怎樣的,早也披衣下來,往椅上坐了。一見了紫鵑神色方放下心來,張口便問黛玉。襲人拉紫鵑杌上坐了,紫鵑回道:“姑娘才剛看見二爺給的露了,便命我原送還給二爺。說我們那裡也得了,叫給爺道費心了。”說話便将露遞與一旁的襲人,襲人看了正是上頭賞的那個,便擡手原隻格間存放了。紫鵑看他毫無察驗,接回道:“因姑娘病着,又立命現送還,隻怕姑娘惱了反添了病勢,也顧不得打攪了二爺,所以不趕天明隻好就送了來。我們的露才來時我已溫了姑娘吃了,還剩着好些。姑娘今日吃飯吃茶都好,二爺竟不用費心記挂着。隻二爺的露也該記着常吃才好。我也說無多說的罷。隻怕姑娘醒着,我們屋裡幾個人早已黑睡了,我這裡隻坐不住,竟還回去,二爺也好安歇罷。”襲人打了茶見他擺手道了寶玉安歇,隻顧辭了忙忙轉身去了。
寶玉吃了茶又歎息一回,方又皆睡下。寶玉在被中卻是一夜未曾好睡,早起懶懶盥漱了,便呆坐床邊,一夜裡隻思黛玉或如紫鵑所說一見了那露,因賭氣不理他的東西,即一發也不取看自己暗通的詩詞了。不免心急黛玉那廂一味幽琴怨曲使不忍聽聞,便隻要哭出來。
一時略吃了早飯,漱口淨手畢,隻榻沿歪着,佯捧着書看,複忖興許他一見了自己的筆迹,又隻當村他的歪話也未可知。如此隻是那些句子萬不可落入第三人之手方好,自己的字迹先不說了,就隻那上面如“潇湘”“怡紅”“杜鵑”“相思”之語,若園中姊妹去他屋中時,竟不期看見了如何是好?思此更煩躁起來,便覺歪不住,起來步,又隻搓手。襲人等見他這般景況,知問也不回了他們,更不敢走近作擾。寶玉猛可看見了那露瓶,隻賭氣握了便直向地上砸去,口裡隻忿道:“我竟稀罕這啞巴勞什骨子!”隻覺狠命的砸碎了才解氣,偏那瓶卻小且堅固,寶玉心眼和手又氣忿忿的一時隻是錯了勁,是以抛落地上原封未動,隻又滾在腳邊。寶玉因恨踢得碰撞一回卻又滾滾的原回來。寶玉因見那瓶蓋此番已是脫落,卻未有露傾灑多少,心中覺奇,不覺彎腰拾起因探看,見襲人等聞聲依門觀望,便道:“沒什麼,失手砸了地下的。”又擺手另下去了。自己卻拿了露隻進了常日溫書的小屋子,因坐了于桌上察看究竟,半日方取出蠟封。字迹雖已有些許模糊,然全可看見,方知黛玉妙手丹心。至此似連日裡如墜煙障,方才柳暗花明了一般,又感念紫鵑隻具紅娘蘭心惠德,堪稱是義婢了。又歎自己全無慧悟,白鬧得一夜不得好睡。因随感沉吟道:
無為止有出,是有豈無為。
孤介矢冰心,任脍生忘悔。
吟罷依例記錄存冊。林黛玉所書不成意境的回文詩句本是拓湊而成,着實另寶玉大傷一回神思,搜羅所有平日雜學旁收,不免忖到回文一格。故亦提取賈雨村隐于詩中。寶玉尤思黛玉孤苦,情于此境,竟回盼自幼居館一西賓賈雨村其人了,未知此人有何手段使他如此告訴他一回。細忖一時不得解釋,便思何不去問問他也罷了。才要離了書案,見秋紋捧茶進來,方才借機與閑話幾句,重拾常日之趣。正是:
隻道風雨滿樓自綢缪,那堪事到臨頭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