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機鳳姐悇力辭理家 巧平兒賢敏得夫心
隻說榮府已失皇禦之宜,赦政二人與職務上略加用心,幸有賈雨村足智多才或可聞風協商。餘者隻有賈母王夫人長時憂結外,皆隻如恍沐驟雨般隻随風淡去了。甯府賈珍亦曾懶怠過幾時,怎奈一幹酒肉仕宦薄交之人隔三差五的以拜訪為由隻挑其素性,不日便使重蹈覆轍。于家中或弄武事自娛,常日飲酒至夜來聚賭,兼暗又獵豔捕色,盡其奢華靡樂,竟比先時更加厲害了。一些往日詩書之交因聞見此情,皆隻搖頭歎曰“此乃回光覆亡之兆!”尤氏時有婉勸,賈珍隻道:“高處有寒羽,不關各人事。”隻字不聽,依舊隻沉迷高樂,隻不欲失卻豪門體面,且自謂“恩承祖德,生即向善。”尤氏也無可奈何他,隻好任其如此下去。
賈琏見元妃薨逝之後,世道中攀交之人有些側目而過,有的反趨己若鹜,因知已比不得先時,隻唯恐其人或有歧圖,亦不敢近染,也隻好與公事中悉心機變,與同僚好與了言語,可料明哲無虞。日裡居家,見得鳳姐神色慵懶,着妝不意,平兒隻一心護擁鳳姐,敏意伺候,使他在妻妾兩處皆不能随心取便閨帷之願,秋桐也因尤二姐早不理之,且早搬回邢夫人那邊住了。這賈琏不免舊病複發,再去作家外有椒房之風流好事。那日正是悶在柳街門外決意不定,但聽得那樓上傳來女音吟唱,聲色凄婉,鳴若驚蟬。賈琏怔聽半日,隻聞得唱詞如訴如泣,有道不盡的悲傷往事,不由徒生恻懷,心裡隻思那樓上作歌之女定是個閨閣纏綿怨雛了。遂進院來。
興兒跟了站在院中便隻高叫:“請了那位樓上唱歌的姑娘下樓說話!”賈琏因止他勿燥。院裡鸨兒早出來相迎,見來人相貌堂堂,神色矜持,一領宮緞撒花大襖,外罩石青色銷金倭緞滿襟短褂,足上灰緞粉底靴,腰墜彩金繡花荷包香囊諸事,一抹伽藍束絲縧半垂,另有方玉佩隐隐随步閃出所墜物事間隙。剪手背後,端莊臨風,嗔目禁規随行小厮,更見得溫文儒雅。鸨兒忙請進堂前伺候賈琏坐了,高叫上茶。笑吟吟陪坐了道:“這位爺今兒喜降我們這裡,小院兒也光鮮光鮮。”因扭頭向樓上隻喚人。賈琏早觑見樓廊四下出來十幾個年輕女子,多隻手搭欄杆看他。一聽鸨兒使見,便聽兩廂樓梯腳步聲響,旋已下來一擁兩邊的站着,各個手握着香帕,多隻以帕捂嘴嗤嗤的笑。
賈琏隻覺香氣打鼻子,隻皺了皺眉。鸨兒因細觑他有了中意的姑娘,一時隻擺手使這些人去了,又使傳話。半日又來了一個姑娘,站在面前,隻低了頭。賈琏取杯作吃茶,略掃了一眼,隻見來的摸樣也罷了,卻膚色隻黝黑些,因早又聞見茶味遂隻原放下杯子,取出帕子因擦了手隻撂了帕子在桌上,便要起來。興兒早由他荷包裡摸出一小錠銀子,見賈琏欲走,便隻将銀子丢在賈琏撂棄的帕子上。鸨兒見了銀子,又見人要去,忙隻跑到前面伸手擋住了笑道:“爺是生人,不知道我們這裡的名氣,既沒有爺看了中意的,少不得叫來我們這裡的頭牌姑娘。”賈琏聽說因止步,且看他更有何手段,不妨身後一個細小聲音道:“公子既已來了這裡,何不消遣一會子,也不辜負了這良辰美景。”賈琏因聽聲音,倒象方才歌唱的,便不覺一回頭:隻見一個紅衣女子懷裡抱着琵琶,坐在樓梯半階上,身上一襲紅紗外罩及地,内着桃紅春衫羅裙,頭上绾着堕髻,略戴着一兩枝杏紅钗花,編結的辮髻幾根粉色細小絲帶纏繞,尚餘尺許的幾截絲帶随散發垂及兩個薄肩下。面上兩彎春山隐現,一雙秋波似嗔似喜,粉面消俏,櫻唇半笑,露出幾星浩齒。賈琏看時那紅衣女子也隻看他,一邊緩緩的立起來,抱着琵琶站在階級上福了下去。賈琏因思想此種地方也有府後園中諸色,可謂一等的人物,早也見過了,笑道:“既有如此佳人,但逗留片刻何妨。”那女子伸了素手,作請上樓的意思,道了:“公子這邊請。”賈琏因始躊躇,鸨兒見機忙道:“池兒姑娘先和這位爺這裡說會兒話兒罷。”因另旁邊侍立的小丫頭又隻挪了繡墩來,那池兒應了“是”,并不聞聲響不知何時飄然近前,因又略福禮給賈琏,賈琏笑道:“小姐請坐。”池兒複謝坐,再擡頭時二人隻把眼一對,忙各自羞慚閃避了。
池兒對面繡墩上曲腰坐了,隻見嬌俏拘束态度,半低了眼,雙頰早升起紅暈。原來此池兒本名邱小池,自進了這裡,便又自改了叫作秋池。
賈琏一笑,手裡把玩着空茶杯子,因垂目柔聲道:“ 适才吟唱者定是小姐了?”秋池兒莺聲道:“正是小女子郁悶聊頌了幾句,教公子見笑了。”賈琏點頭,也早知道這裡行事道理,便扭臉叫興兒來附耳幾句。興兒忙隻唱叫鸨兒借步說話,鸨兒因聽興兒幾句,隻随聲笑谀道:“ 若池兒去了,院中生意蕭條了下來,我們可指什麼吃飯呢。”賈琏這裡剛問了幾歲,聽了名兒原作“雙池”,聽見鸨兒這話,便隻向靴筒裡取出兩張銀票來,撂了桌上。
鸨兒那頭卻早看見,幾步過來,拿起銀票細觑一回,半日喜笑顔開道:“爺自稍等,我這就叫人給爺備了喜酒喜宴。”因一疊聲的叫人,隻說另人都出來好為雙池備嫁的。不說鸨兒因自紮手舞腳的喚人都聚了來,卻見賈琏和秋池兩個手拉手互隻看着早移步出門去。鸨兒見了這樣隻好又使人送他們,當值的幾個人因送至門口,你推我我推你的,半日一人方隻看着他二人已走出一射遠近的背身,隻依例唱道:“祝二位白頭到老,子孫滿堂!”
興兒因早叫了街轎,服侍秋池轎裡坐了,和賈琏上馬左右依附着轎子。一時出了煙花小巷,再隻轉彎便可到榮甯街了。賈琏馬上隻苦思可該往哪裡去是好。興兒見賈琏無精打采的神色早知其意,便道:“二爺不如還去我們府後頭,原來尤二奶奶住的院子裡暫住一晚。”賈琏聽說略思忖,喜道:“莫若如此妙極,且那進院子也早過了明路的,諒他再料不到我竟有黃雀之機!”言畢大笑,因荷包裡摸出一塊散碎金子,抛去給興兒作賞,命腳力快些,隻向花枝巷來。興兒得賞,早道一聲,隻快馬先去那裡打掃布置。賈琏隻在轎側使馬鞭挑起轎簾,與那秋池眉目傳情,卿卿溫柔一番,隻覺把酒才得盡興。
興兒自是在敕造府苑經了事的,這會子隻用了賈琏打賞的和自有的銀子采辦命人将這裡拾掇了一番。看房子的如何不認得興兒,這對男女隻聽興兒指派灑掃布置起來,一時廚下溫酒,殺了飼養雞鵝燒了茶,隻等賈琏。
一時請了賈琏攜着秋池進了堂前,賈琏因見一無彩綴華飾,桌椅擦得鮮亮卻無有椅袱桌裙,主桌燭台上點了兩支紅燭也是細小如指,堂龛處倒是挂了個奇大的喜字,也是不知哪處半舊的紅幔子匆忙剪來隻壁上粘貼着的,隻好聽了暫作傧相的唱了行禮,就堂前兩個人跪拜一番,興兒在桌腿下的舊瓷盆裡略焚了紙馬香燭,幾個人請婚人進一旁廂房裡—也是先時尤二姐住的那屋子。
屋裡窗棂妝台桌椅和床榻欄杆連腳踏擦的幹淨卻是鸾帳被褥全無,賈琏因見這樣剛要發作,又止了,秋池坐在一桌簡素肉菜前小杌上隻是抿嘴笑。興兒端了茶來,奉給他二人吃了。賈琏端杯吃了口酒,因指了床榻道:“這個事情怎麼辦的?”興兒垂首不答,隻觑看一回秋池,這秋池便笑道:“離得又不多遠,隻好取來那裡原我屋子的衾褥罷。”賈琏便使興兒去取,見興兒原隻站着,隻摸出幾錠碎銀放桌上,興兒拿了剛要去,秋池道:“且等等,你此一去說了要拿物件,少不得他又訛纏你。”因取了頭上一支妝花來遞給興兒使拿去。
賈琏這裡且與秋池吃酒調笑,二人隻覺相遇恨晚,不覺惺惺相惜起來。一時酒蓋了臉賈琏摟他在懷裡隻欲跌入巫山的光景,秋池兩手環賈琏腰因親了他道:“好在這會子還帶了我的琵琶來,你且再吃上幾杯,我坐那邊好作唱了曲子來祝你酒興。橫豎你的人一會子便回來。”賈琏隻好依他,秋池自挪了杌子近妝前坐了,調弄一回琴音,便唱起來,賈琏因聽唱聲婉轉,秋池隻蹙了兩彎柳眉人也盡入其歌中,不防一雙秋水中已是有淚下來,賈琏早掌不住,因走過去取他的帕子為擦了,道:“可人,但願你從此竟是忘了這歌罷。我的心已碎了,你隻是唱。我現在這裡,你隻顧用你的歌又怨唱的那個負心人呢。”秋池不免掉一回淚。
二人正是難分難舍,便聽興兒門口早張聲的回了,賈琏将身坐好叫了進來。興兒和看門人幾趟由馬上抱進來秋池的寝物,件件使他常日所穿的褂子和裙子隻嚴實的包裹着。原來那院中鸨兒見賈琏出手闊綽,又隻省了一應素行規矩使費,自是稱心,隻秋池閨房裡許多衣衫褂履又是淨财,因見興兒又去道了這會子二人缺少了被褥,見了秋池信物珠钗,便知萬妥,因一時善心溫懷,竟也不要銀子倒叫了人隻仔細整理一番,便忙打發興兒回來了。
賈琏這裡見那邊連床帳子也給了,坐着那裡倒笑了,道:“我們這裡的床榻豈是能使了外頭舊床帳子的?沒的大人隻好戴了小孩子的帽子去。”秋池隻嗔他一眼道:“那也是我一個人使過的,才兩三個月前我出去在綢布莊子裡弄的,他既然好心給了,也是我個紀念物。你這裡饒缺了許多過日子的家夥,竟有心笑話人。倒是發話叫人給我燒水來我好洗洗睡覺。”賈琏因一笑搖頭一無反駁。秋池因止了那女人,親各個解開衣裙包袱,便鋪陳起來,聽賈琏之說便掩了那帳子隻不用。賈琏看他隻顧拾掇,一時見被褥鴛枕鋪陳擺放齊整,賈琏卻自己走出來,叫興兒跟着,賈琏院中吩咐興兒隻潛蹤留守這裡着妨着或有人出入,興兒聽命應了,道:“爺隻這會子家去,又沒有可遮掩的話頭能支應了二奶奶,不如竟隻歇住這裡一夜,明日若隻瞞不住,憑二奶奶鬧出來也好帶了人一起回去才好呢。”賈琏扭臉道:“這又是放屁,你懂什麼!”見看房子女人在門口站着,因命伺候燒水備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