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薛姨媽料夏家近日必有人來,故邢岫煙一任夏金桂屋中依着才見的亂樣兒,任人禁止涉足其中。眼見一天盡了,擦黑時派往各處尋蹤的人陸續的回來,皆回了是不見人影兒。直至亥時去了夏家的人回來,也回了夏金桂并未在他老娘屋裡。薛姨媽使叫了那人來跟前,看他問道:“既是蟠兒媳婦不曾回了娘家,那家人見了你,竟也沒問起他家姑娘的話麼?你和那家人都如何說的?”邢岫煙使他腳踏坐着,那小厮謝了不及坐,聽問先回道:“隻見了親家老奶奶,奴才依着二奶奶吩咐回了,奴才跟來這裡原為伺候大奶奶,那老奶奶隻大略問了幾句話。”薛姨媽又問:“别是他們隻不叫你見了他們家姑娘罷?那邊老奶奶還有說了什麼話?”小厮腳踏坐着回道:“那老奶奶問了我大奶奶幾時出的門,臨走說了沒說過隻回來,誰瞧見了是往那裡去的,跟着的人又有哪個。我隻照實的回了,那老奶奶卻笑了,還叫人拿來酒飯伺候的奴才吃了,便囑奴才回來。還叫回來回話,說了明日要親來瞧老奶奶呢。”薛姨媽聽了歎氣,因使下去了。
邢岫煙坐着道:“伯媽先别惱,那邊既如此說,且等明日人來了再說他。”薛姨媽咳歎了,頓足的道:“我的兒,自那媳婦子進了這門,我何曾好過了一日?這一回即便鬧他個翻天覆地,隻要是他離了這個家,我哪怕落得自做自吃也甘心的!就隻你寶姐姐如今的做派,忽刺竟隻出了這樣大笑話,竟叫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了,我常日隻說跟那個東西前世裡有多大仇呢,害的我這樣!”岫煙拿茶上前給薛姨媽,笑道:“你老人家隻管放心,一切有我。還望媽媽不要先這樣自亂陣勢的,也好給我壯了膽。”薛姨媽拉了邢岫煙手道:“好孩子,我隻顧心裡急,竟忘了你了。這個事不管他終了怎樣去,隻往後家裡家外大小事務,還是須靠你們房裡總操心了,我老早想的是統交給你好。不是我嫌蝌兒不是我養的,才叫他們拿着櫃上鑰匙,竟不是恐怕那個又吵鬧的皆不得安甯?你們又才成了親,所以我倒先讓他糊弄了去,因想歸蹤還是你們房裡的擔子。如此我才好安心靜養罷了。”岫煙回坐了笑道:“我也是看他大小事也沒有個謙讓,此番總是平日裡眼空心大才鬧出事故來。”薛姨媽道:“他也醜鬧到了頭。”
婆媳正說話,隻見寶蟾散着頭發尋進了便跪下道:“老奶奶,你老人家要給我做主,那個平日隻怎樣欺負作踐我,一家子也盡知的。他總背了人的那些話,我也不敢回了老奶奶二奶奶知道。如今家裡出了這個事兒,原是他各人昧了心要逞強,我是丁點兒也不知情的。才剛我窗外那些人走路私底裡說什麼,原是大奶奶偷了家裡的金子銀子跟了外頭的人跑了,他鬧出這樣陣仗,總是與我毫不相幹,隻求老奶奶二奶奶開了恩,超生要緊!!”說隻磕頭不疊。
薛姨媽聽了此話,隻恨的拍桌子的道:“這又是哪個嘴裡混嚼,什麼偷了跑了的,你也是他的人,不說聽了哪個爛嚼混賬話隻拿了來回我,反倒隻顧先把各人撇了幹淨!還不離了這裡,越發蓬頭鬼似的鬧的什麼!”
岫煙因使寶蟾下去,道:“老奶奶再不冤枉了人去。你既什麼也不知道,倒落得清靜,何苦這會子了邋遢火燎的來這裡。隻說你素日還伶俐些,老奶奶正發惱,我才勸了,再擱住你這麼一鬧?這裡也不用你伺候,還自回房去罷。”寶蟾起身低了頭道:“虧了二奶奶隻教導我,都怪我一時心裡犯了糊塗,時辰不早,還請老奶奶安歇罷。”說完退了出檻,因不敢走去,隻門口伺候。岫煙和薛姨媽又說幾句明日的話,便與同貴同喜伏侍薛姨媽進帳歇下,岫煙定了安辭出,門口見寶蟾上來道送,岫煙擺手使免,帶了丫頭回房去,不提。
第二日一家子隻等到午後,才聽門口報了夏母帶人來了。堂上聞聽,邢岫煙伺候薛姨媽與幾個人向屏後坐了,隻叫薛蟠薛蝌接應着。薛蝌見夏母來,拱手請了笑道:“親家老奶奶請上坐。”又看夏母推他侄子上來,也請了賓主皆坐下,小丫頭端茶上來,夏母接杯吃了茶,就聽“嗤嗤”的笑道:“昨兒個這裡打發人去瞧我那姑娘,也是遲了一步,可巧我姑娘才回來隻吃了茶便動身往親戚家裡,才出門不大會子,這邊打發去的人也到了,所以也沒瞧見我姑娘人。”薛蝌陪笑道:“既是大嫂原想去親戚家,也可給家裡留了這話,卻隻說是去了老奶奶家那頭呢,也是和奴才說的,一家子原不知道這話,早起才聽車把式回了,大嫂黑早的叫了車去了老奶奶屋裡呢。”夏母觑看薛蝌點頭笑道:“二爺說話明白,定是個聰明人,怪道你嫂子常日家去隻誇你好。”薛蟠因忍不住道:“都這會子了,老奶奶竟不要隻講了沒要緊的話,還說了正經的來罷。”夏母便不悅,嗔了眼薛蟠,賭氣隻向着薛蝌道:“原是你嫂子自小在我那親戚家裡長過,如今親戚合家遷了外省,故不曾提起這茬。又忽刺想去望候望候,也隔的遠,我老天拔地的,隻許他各人去了,家裡閑人也伺候去的有十幾個呢。聽是說因在這裡受了閑氣,幾萬的銀子錢一夜竟變成了灰,不虧了他惱。所以他這回定是在親戚家裡停些日子,等心氣緩和了回來。我今日來,隻為着告訴你們,竟不必四下尋訪的瞎忙,隻等他早晚回了家來便是。”說話隻顧吃了茶。
薛蟠聽了這樣沒頭沒腦的話,隻和薛蝌暗對看了會意。薛姨媽屏後聽得真切,因使小丫頭上來遞了話。薛蝌便起來道:“請親家兄弟同我們那邊吃茶,親家老奶奶在這裡,好叫我們老奶奶來陪着罷。”說完兄弟二人請了夏母侄子往書房。薛姨媽方上來,彼此見過,請坐了說話。稍時邢岫煙香菱也上來見過了夏母。那夏母因見了邢岫煙香菱,心裡便暗嘀咕他那女兒合該離了去了,原也有比他标緻的人在這屋裡。
原來夏母昨日見了這裡隻遣了人去尋問他女兒,隻趁着問了幾句話,便心裡忖度一番。因金桂那日和他大鬧了一場,必是為着絕了他才失了蹤影,那幾萬的銀子遭了大火又另他憑添了一層惱,所以才賭氣離了衆人,且往日又多得這裡金銀财物,他女兒常日回家也隻說起原是嫁錯人的話,夏母心裡隻準金桂在此已積存了許多體己,必是暗自早有了正經打算,是以一來便先謅了一通早想妥的诓話,一則因他女兒自顧幹撇下這裡,二則先時穩着這裡一家子,好讓他女兒多時日能周全一番,隻等他那女兒另得了再好的下處,日後自然與他這個親娘必要相見,隻等到了那時,這裡家業原大,又不缺了人物,熬不了幾日自會向他家裡寫下休書,他女兒心機他是信的,比他能想來的還須厲害些,薛家如此大門大戶還叫他女兒隻治的老小皆是心存懼怕,何況其他門戶的?又眼見了邢岫煙香菱風格,複暗歎了莫若許他再往遠處得了稱心如意日景,能獨自招搖也罷了,如今暗暗向娘舅姨娘那裡打聽完,日裡隻須靜候他女兒音耗為是。此為夏母昏庸心腸臆願所得,複思起這裡已是皇親,不許得罪了去,竟可許我姑娘縱強不了門裡風頭,莫若隻撂下這一攤子倒幹淨!
薛姨媽見夏母禮數憊糙,早又聽了說話竟是沒事人一個的光景,心下大慰,略說與些散話,因命人備酒。
邢岫煙請了夏母至金桂房中看了,夏母見是屋裡一派散亂,靠牆兩三個櫃櫥隻洞開,妝台淩亂,妝奁鏡梳匣子台面搖搖欲墜,被服炕沿桌椅上地上胡亂撂着,心下自然明白其中道理,暗自慶幸他猜測果然不差,他那女兒隻攜着值錢包裹已往逍遙地境,日後便不愁了同着享了福去。夏母因問起寶蟾,那寶蟾卻早躲了他房中關了門并不見人。
一時堂口擺下酒席,夏母隻嘴上一頓咂吧,連稱酒好。等酒飽飯足,又見拿茶上來,夏母忙道要去。不顧天已向晚,執意辭了要往回。見他那侄子醉洶洶來了跟前,又罵了幾句,複辭了薛姨媽,薛蝌早跟着送出了門去。
薛蝌進來回了夏母自去,一家子吃茶複說起這裡的話,邢岫煙便使叫來當日跟了夏金桂往老娘家,窗外聽見他母女鬧得翻臉的兩三個人,薛姨媽等細問一遍,回說那母女大約隻吵嚷出金銀的話頭,一路上又發狠勒命了不另回來向人說起他母女一處吵鬧,憑他诓騙了一家子隻道他媽原屋門口上鎖,隻空去了一遭。
薛蝌又回話,道是鋪面總管張德輝訴說各個行當多是賒賬買進,貨色也差了,隻等月底盈利方漸結清,所餘淨賬隻遭了大庫房由夏金桂死扣住收支浮銀不能臨時支取行事,幾年間多做了無本買賣,但憑老張信義和名号名氣,所以落得個薄草養細馬,總拉不動個大車去,因白辭去幾個還清閑了一幹人,衆人聽此,隻驚籲道了夏金桂手頭隻扣着大數目的活銀,連寶钗歸省造園子還不舍發放櫃中沉钿的,竟隻為的保本手頭動用現存銀錢,夏金桂斂财謀算隻時日久了。
獨薛姨媽恍惚覺安下心似的,又不免氣忿,道:“經年來那賤人竟隻為着各人算計體己賬,也不知那夏家權隻他老娘掌家,竟還将偷拿了這裡賬目的一個姑娘能藏掖了哪裡去?我哪裡還惦念那些金的銀的,既偷得了這裡櫃子,他還有臉回來不成?我倒保佑那媳婦子得了好去處,長長遠遠竟落了外頭,才阿彌陀佛呢。”衆人心下已覺事已至此,那夏金桂必然不能還回了門裡來的,竟不知是喜是憂了。可歎那夏家原也屬中等家世,隻因金桂貪斂得了好處,便隻一心沉淫于意外橫财念想中去了,終落的日計敗落。可見世上錢财之事是妄義輕取不得的。如此薛夏兩家彼此皆隻暗懷鬼胎,一家隻防着一家開口要人,倒是暫且相安無事,想那夏金桂才活了幾歲,也隻作了野地孤魂野鬼去。
且說大觀園栊翠庵中妙玉午飯後正自如常打坐,卻聽門邊一聲驚叫,卻原是伏侍的小丫頭門口火爐上煎藥,藥吊子因沒拿穩,藥湯傾灑爐火上,爐火反熾燃起火焰,妙玉早睜眼看過,但見火焰驟然升騰起尺許高,且赤中帶藍,也隻一瞬便回複了。妙玉複瞑目便心下默誦。小丫頭隻顧躲閃又叫人。老嬷嬷過來,見湯藥灑了一地,小聲嗔怪了小丫頭驚着了妙玉,又一起收拾了,方複歸了甯靜。
妙玉團坐掐指占了,複張眼起身下了蒲團,往香案添了香,退步稽首畢,轉身又囑了幾句話,便徑出山門,步下階矶便向蓼鳳軒來。
惜春才吃了飯,畫铮前坐着正提筆籌思,忽聽妙玉來,喜出望外,門口迎進請坐了,問好命茶畢,見妙玉拿茶也不吃,也不說話,便笑道:“一來隻不說話,又瞧着我作什麼,我還不是老這麼個樣兒。不然再趕一局棋如何?上一回你赢了,今兒又該我赢你一局。你我二人總輸赢的算來,至今究竟還不分伯仲的。”見妙玉點頭,屋裡幾個人早向院中桐樹下棋桌上擺好了棋具,座上伺候鋪下繡花軟墊。二人出屋相請的坐了始對弈。
這裡剛走了兩三個子兒,卻寶玉也獨自的向這邊走來。原來寶玉無事因園中閑散一回,才走至院外隻隔了花牆花木,已透隙的看見他二人,知是在下棋,遂輕了步子的悄然繞進,早擺手另丫頭噤聲。惜春隻顧瞧着棋盤。妙玉卻看了他,手執着黑子不落,惜春等不得才擡眼看了因催他,方看見原是寶玉早來了,隻妙玉身後站着,又擺手示意他掩口原接下棋。
惜春不覺笑了,站起道:“寶哥哥竟不是掩耳盜鈴的,也不看對了哪個頑。通共這裡三四人,我才是最後一個瞧見你來了罷了。”寶玉聽隻搖頭因自歎了,讪笑了上來。妙玉早起身稽首的見過了,寶玉揖禮還他,先問:“敢問妙公一向安好?”妙玉低頭道:“不敢,我久未來向寶二爺請安。”小丫頭早拿了杌子上來,寶玉請了皆坐下,接拿了茶杯笑道:“規矩是為觀棋不語真君子,才來隻恐倒攪了你們好興緻,隻想一觀妙公手段,故而鬧了惜春妹妹說的掩耳盜鈴似的,不想反卻……”因覺不定用何話道出意思來方為精确,竟至語塞了。妙玉往格中落下一子,早微微一笑接了話道:“欲速不達,适得其反。”寶玉臉一紅,忙道了:“妙公果然才徳敏銳,心思通透,隻我……”正要說,又想自己才說觀棋不語的話,又有妙玉适得其反之說,因思總不該多講才是,越發鬧了請自己入甕之譏,是以又半吞半吐的起來,不知該說不該說的。惜春便笑道:“不如我倒作一回君子,竟請二哥哥上來手談罷,也好完了此局。”妙玉側身向寶玉道:“未敢向寶二爺請教。隻四姑娘殘局已呈頹象,不敢趁機有損二爺棋段。”後頭說時轉面看向惜春。惜春一笑複坐了,才下了一子兒,又見妙玉歇了手道:“想你那位寶姐姐入宮已又時日了,不如你竟引我去瞧一回你林姊姊,長日因未向他那裡叨擾了,未知他近來可還好。”
寶玉聞聽隻心花怒放,早離座站立,暗喜直可借此超俗契機好能見一見黛玉了。便笑道:“如此,有我相陪了妙公以盡佛心。”說隻張了手向門口,作請妙玉。惜春掩口一笑,道:“你多日才來一回,該去瞧瞧林姐姐,既有寶玉哥哥隻自告奮勇為你帶了路去,我竟不能同了你此去了,我隻恐是人多,倒叫林姐姐覺都如去作什麼似的,還請你恕了我慢待不周之罪。”妙玉遂稽首辭道:“四姑娘太過謙了,倒打攪了半日。”惜春送二人出院,笑道:“平日裡請還請不來呢,又跟我說什麼過謙不過謙的話。你今日總是有些古怪呢。”說話至院門口,妙玉複辭了,也不說話,因擡一擡手指請了寶玉,便一手輕提裙袂下階依着甬路慢行。惜春看着他二人去了,回屋隻拿了畫筆往畫前作畫起來。
寶玉每至岔路拐彎處,邊上隻停步請妙玉,妙玉讓之不疊,因二人并行。妙玉笑道:“寶二爺一向言談爽快敏捷,如何方才說話竟隻遲疑起來。”寶玉隻遙望潇湘館在際,聽他問便回道:“寶玉乃一介糜俗塵物,如妙公實屬方外高士,縱使妙公笑話了去原也有限,我也甘之如饴的。”妙玉早察他神色期許,聽此恭維話,不覺了俗耐不堪,竟自面上一紅,忙隻作咳掩飾了。寶玉向後負着兩手,一壁隻路邊兒的漫步,一壁正看着花叢間一對彩蛾見人來雙雙飛遠,忽想起一事,笑道:“那日園中幾個人起意,補辦了踐行寶姐姐詩社,不料也驚動檻外人了。”妙玉低頭道:“那日四姑娘尋了我說了,也是知我和他們好。倒是撿了我的茬,隻好匆忙間獻醜了。”寶玉笑道:“四妹妹倒煩你隻替他完了事兒,脫滑了作詩好的。隻覽看了那首五律一遍,實感人肺腑,檻内人記憶猶新的。”遂目視前方,侃侃憑記憶誦讀出妙玉那日踐行寶钗兩阕五言,誦完看了妙玉笑道:“還好有詩可以解聊行悶倦。”妙玉隻聽他一字不差,也不答話,豈料寶玉隻接着将那日他姊妹所作詩句統又背誦而出,妙玉方知錯會了寶玉之意,隻一展眼間,又見一帶翠竹屏然障目,知已潇湘館已近,忽想今日出關原為查驗赤焰所兆,因駐足以語探問道:“我觀二爺今日面色似有福樂之彩,未知佛感有妄否?”寶玉聽此便覺心氣頤暢,即笑答道:“上日家祖壽辰,有南安太妃莅臨家宴,特賜谕另凡夫寶玉和姑蘇弱妹林黛玉結親,鄙舍合宅盡知此事。妙公乃仙居世外,竟自感悟衆生疾樂,所問也隻一語中的,真真是謂天人了。”妙玉但見寶玉言色浮誇的,竟忽覺幾絲沉心,便信了塵緣煩根作擾,隻稽首道:“此乃課中方機,不足挂齒。隻是恭賀遲後了。”寶玉還禮笑道:“幸假妙公佛緣以添色了。”妙玉始知寶玉此刻方寸所在,又詳惜春因何不一起來了。心下素知黛玉孤性自律,實不堪于此間突擾了他去,且寶玉情形隻與庵中爐火奇焰一樣,屬絕前之兆。遂停步道:“今日原有課業未完,才想來此已久,恐怠誤法度,隻好就比告辭!二爺見了他時,萬望轉告我這裡道嘉喜了,我還須擇了吉日,沐浴熏香再呈物事親為頌賀。”說完又隻稽禮竟轉身直返身的去了。寶玉看他匆匆往回,回身怅然望了牆内湘竹,歎了氣,因沒精打采的回去。
寶玉進屋恰好正要傳飯,一時吃了晚飯,淨手畢,便要往上房走動。先由賈母處再到王夫人這裡,不妨又見是妙玉早在屋裡,二人見過,王夫人剛使寶玉坐,妙玉卻起身便作辭,王夫人使玉钏送了出檻。寶玉坐着拿茶吃了,因問起妙玉,王夫人道:“他來此為着想出園子,才剛來隻專意辭去的,道是離了京回往蘇州。因他師傅囑過不使他輕離京地,才在園子裡住了兩年,還說此番趕着那邊有佛會呢。”寶玉遂問了何為佛事,王夫人便笑道:“左不過廟裡為多結些善緣,圖個香火鼎盛就罷了。你又想起來問這些作什麼?”寶玉笑道:“不過白問問。我又不思入了那空門的。學知原有限,古人也早說過,誨人不倦,可見人隻時時日日須誨省呢。”王夫人笑嗔道:“認得幾個字,才好在我這裡逞乖,日後若取得功名,還不知你又怎樣了去。”寶玉聽了便靠近,因扯了王夫人袖口,又将臉貼上王夫人肩肋處,擡颌拿眼止他母親說話。王夫人順勢摟住寶玉,低頭耳鬓捱住寶玉額,使手婆娑了笑道:“如今天天見你隻比先好了,我總知自颦兒來了家裡,你成日便隻嘻嘻鬧鬧的,丫頭們這裡隻說你吃飯睡覺都好。那回跟寶丫頭作了親,竟變得懶散悶悶的起來,此一番又和颦兒好了,又瞧着話也多了,日日獨自也是歡喜的,阿彌陀佛,今兒起你也長長遠遠好了罷。”寶玉便向着王夫人蹲下,使手環了腰,舉頭看着他母親道:“這會子不知兒子心裡又有多少歡喜也隻說不出的。每日念書也不覺膩煩呢。若林妹妹不給了我作親,我還不知會怎樣的。”王夫人摟着笑道:“還隻管這裡扭着,多早晚才象長大的樣兒。”歎說着因使回去道:“早歇息去,也得早起。”又問門外誰跟着,又囑了,便使去了。寶玉道了安歇,出門又向他父親處昏定了,才回往園中去。
見寶玉進屋,幾個人伺候漱洗伏侍的睡下。寶玉枕上輾轉心裡隻想念黛玉,又歎南安太妃及早捅破這層窗戶紙,心底猶覺隻甘醇的,不免又懷想他日若和黛玉剪燭西窗下,如此想時漸沉迷酣夢中去。又聽見幾人誦經加了木魚之聲,忽遠忽近,尋聲看去但見煙氣彌漫,薄霧中有一珠簾,簾内一美人,細看依稀象是黛玉,隻見黛玉隔簾神行戚戚,似悲似憂。寶玉急往進的道:“林妹妹,你如今還愁苦呢麼?不知妹妹近來身子可還好。我天天夜夜的隻想着妹妹,心裡話也無人說的。”又覺那珠簾使手挽起時卻一把抓空,心裡幹着急。又見黛玉簾内低了頭施禮,竟是在作别他,寶玉跌足道:“林妹妹,你不能走吓,要去連我也帶了去!”房内五兒近旁小床值夜,聽見寶玉呓語,忙披衣下來,向暖壺倒了茶端上來。一手撩了帳子,便向寶玉肩上因輕推他,寶玉方徹醒。見五兒帳外半露着削肩,散着腦後發辮,烏油油長發落着肩上直搭垂了襖襟下。半幅帳簾挂好,五兒雙手拿着茶杯,侍立榻邊,面色潤澤,更顯晶眸皓齒,别有一種動人顔色,寶玉看他,早坐起,不覺接杯乘便握了他手。五兒早知襲人也醒,笑道:“寶二爺吃口茶,醒醒神兒,天也快亮了。”寶玉會意,拿杯漱了口,且吃茶。
那邊窗下炕上襲人隻留心聽寶玉夢裡叫黛玉,心知自他二人親事明公正道,那黛玉已至今不見寶玉了,寶玉夢裡喚黛玉名兒,竟不是想見了黛玉之故,又是心疼,又忿黛玉手段。隻思起當日抄檢大觀園王夫人雷霆之怒,白白累了晴雯妄死。此刻心裡便道是“黃天菩薩,這才是真真兒的勾引呢”!
想那黛玉名分上為世家小姐,公侯嫡戚,卻在這般狐媚手段上是一等一了得的,可惜那樣個冰雪清靈的女兒,竟白吃了自小沒親娘教導的虧了,憑是上房老太太一力寵愛,倒端然隻正了名頭的,如此弄醜成公,魔魇魅惑的把戲,縱欺得了天下人,獨瞞不過他去!便一發念定去意,也免日後隻步了香菱後塵。正胡思亂想,又聽寶玉起來,隔窗見天光透明,隻拔沉下地淨手,同伺候寶玉盥洗穿戴了,方窗下坐了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