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午飯後,賈政王夫人殿堂香案兩端坐着,尤氏、林黛玉、寶玉、賈蓉、胡氏兩側柱前椅上陪坐吃茶閑話,不過商量着如何度日。因賈琏和邢夫人往花枝巷住了,下面使喚的人卻多隻依舊守在寺裡,隻命守夜的小虎暫去為賈琏一家值夜,柳五兒原是鳳姐屋裡的,柳家的跟着寺裡來隻在廚下伺候,柳五兒原也想這裡隻和他媽一處,林黛玉見平兒豐兒兩個伺候賈琏邢夫人,又有巧姐和奶娘,芷菁奶娘又那一日便離了去了,因命柳五兒跟了賈琏等也城裡伺候着去。隻說這裡隻計較着補貼了日用的話,尤氏早提議置辦下紡績的家夥來,林黛玉又問了王夫人,見點頭,便命紫娟向屋裡拿錢來,隻給了尤氏,王夫人便道了叫林之孝打發人向木匠家裡購置了,說話茶已三獻,賈政隻使散了,王夫人等皆辭了回房。林之孝一旁侍立,見寶玉賈蓉至後也去了,便道:“老爺原大書房中集冊雖未能盡數挪來寺裡,但也搬來了十之六七,老爺若悶了時,還可同在那府裡一樣,可得參詳古人了。”
賈政道:“我曉得的,何用你說。隻是自今往後的,叫他們不必回回稱了我是老爺了,隻好叫作是老先生罷了。”林之孝賠笑道:“這又何苦來,便是外人原憑着老先生的稱了老爺去,規矩原因了人才定的,并非為的身外事物。原不相幹,老爺又何必計較這個?”賈政冷笑不語。
忽見李貴院門跑進,殿外階下供手回道:“老爺,那個詹相公來了!”賈政聞聽隻椅上站起,張手道:“快請!”說完落坐複隻起立道:“還是我親去迎請罷了。”說着甩袖背負了倆手,出殿步下丹墀階矶,未等轉過院門處照壁,頂頭猛見詹光已洋洋灑灑搖搖擺擺地來了。賈政細看之下不覺早失了主意,竟隻啞口呆杵的僵住了,原來詹光竟是衣飾浮華的,隻比先日榮國府别有一副派頭的樣子。
那詹光見此來已然鎮嚇住了賈政,不由得仰面長笑,一壁自顧大踏其步早進了大雄寶殿内,早又張聲的誦讀了殿外門柱上的燙金對聯。至神案前又隻負手高唱了佛像龛界兩側垂聯,念罷又隻縱聲朗笑起來。賈政見了這般,倒落得諾諾垂手隻跟随的進來,今見詹光又栖新枝,重築錦巢,來此隻肆意聲動便倍覺刺心,顯見得隻是别樣心腸了。
詹光不請自坐,林之孝因伺候叫了人上茶,詹光止道:“果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還茅廁飛蚊蠅的鬧着得人伺候着,看來還是有些油水的。隻是且省了你們的好茶罷,我原也未想着來這裡吃茶。隻瞧現時光景,瞧瞧,早年間隻聽是但凡窮人窮的沒了飯吃,便隻好剃了頭,來此榮甯公家廟裡充當和尚糊口,不想今日自家子孫也落得一時剃光了頭去。”林之孝聽此大驚,隻見賈政呆站着,隻好咬牙攙扶,更覺賈政手臂微抖。
詹光這裡隻舒手因自賞起指上戒飾,使衣袖擦拭了一回,看着道:“此物乃忠順王爺所賞,你等也不要混猜的誤會了,我詹某人想是離了昔日榮國府,便隻苟且賣藝隻為了那些豪富人賞見,如是戲子娼優一般了。多虧了王爺法鑒,才叫我得看清了早日的員外郎表面虛情假義,骨子裡實是拿我隻當做娼優卑伶,落得詹某如那花子一般,僅叫圈了那府裡混的吃睡罷了,竟還自诩什麼惜才義氣的名頭,隻誤我白白荒廢了許多時光,于才術上何曾得進益了?隻今番我總算如魚得水,多蒙王爺垂愛,日日與那些京華名流隻合流共楔長短,時時同詩畫精英同爐鍛煉,還親口許下欲薦我入宮,好為皇家内苑獻藝。單等不日攬下宮中細活,我也可得讨回半世心血了。想我先日不幸誤落入你等手中,也不過當做翎羽囚了籠中供了頑賞罷了,何曾想過我的心原本是欲升飛的?你等當真是誤人不淺那。真真一等的奸巧僞善之徒,可忍孰不可忍!”言罷長歎。
賈政倒聞聽為其覺寬慰,隻嗑目舒了口氣,見未使坐,便隻原站着。一旁林之孝隻欲攆去了詹光,卻不敢擅作了主張,但恨而已,也是氣的手腳抖索的。又聽道:“說了這一席話,還得外頭尋了酒肆吃茶酒潤嗓。也罷,還數我念舊情,方來此等境地瞻看你等一回,既已置身神廟,須的祈福炷香了,也好請神明菩薩保佑我詹家不日興旺發達起來,好做了一世風光,隻不要也落得沒了下場才好。”言罷,跟着的人伺候因拈香炷了。
林之孝見詹光向着神案拈香,口裡念叨作揖打拱起來,便使手拉賈政使去了,賈政半日方應着離了殿中回房。王夫人早聽丫頭噱了詹光進來言行這般,見賈政進房中,隻查看他面色未嘗啟口,見賈政徑向榻上仰卧,盯着帳頂半晌又始假寐養神,方放下心來。
賈政日裡隻聞雞起舞,精誠探研農耕,賴二周瑞等有話須得向垅畔埂卯尋問,除卻雨天守裡屋裡,農閑也要隻騎着毛驢往返田莊與寺廟之間,因兩處相隔頗遠,王夫人知若勸他罷農賦閑料是不肯的,便和黛玉商議,欲向莊子近處或賃或置下一所棚屋,也隻他陪着一起住了,好使賈政便宜自處。黛玉聽了欣然稱善,立刻便使傳來寺裡門房李貴,叫再告訴幾個人,作速向莊子近處寨子裡打聽了,好買下一所房院。李貴領命隻向賴二林之孝說了。可巧臨近的村寨裡有一家行醫世家,祖上頗有田地,因堂上老邁皆已入土,又久在城裡挂牌行醫診治,便連同家眷也遷入城中,村裡田地多賣與他人,僅存幾畝地不過雇了佃戶為種些草藥,幾年裡才在城内置業,村裡老宅便久無人住,隻有遠房門宗幫看着門,不過偶走來瞧瞧罷了。林之孝等村裡閑轉向人問起這所空院,街上兒童早跑去叫了這家門宗男丁來,嚷說有人來買院子。那人趕來開了大門,林之孝周瑞等進院内遍看了,于是兩家商議一番,定了明日一方拿銀子來,一方給了房契的。
隔日一早,王夫人見林黛玉拿來房契使看,又道了聽結交的幾個人回話,隻說那裡院子寬敞,正房就有兩進,後院還有花園,婆媳倆說了這裡的話。王夫人已知寶黛往金陵,甄家向黛玉歸還了早日借去的銀子,因也不問了賬上的事,隻叫周瑞家的帶着幾個人先坐車過去那邊擦掃除塵,林黛玉便使先搬去一些米面菜蔬茶醬油鹽并廚間家夥等,囑道:“去了先打掃了你們一隊人的下處,他們各人的被褥也一起拿了去,幾日裡恐怕也拾掇不齊整,賈蓉和管家也要叫人這幾日裡搬挪房裡的東西雜物,也叫柳家的隻跟去,看需要添置的隻趕緊的叫人買回來,這幾日先那頭做飯吃去,這裡有珍嫂子還有丫頭一起搭夥的先湊合幾日罷了。隻怕大房那裡聽了我們搬家的話,也要來幫忙,不如讓紫娟代我去先支了賬上的使項,若林大娘去那裡了,前後門鑰匙便隻由他收着,紫娟隻管收好幾個房門鑰匙。聽是幾年也沒人住過的老院子,該修補的便就地尋人給了錢叫弄周正了,門柱窗屜油漆該上的也叫人作速弄好。屋裡的暖炕也該燒起來,烘一烘。圊廁須仔細叫人收拾了。聽前院有辘辘井,汲水原便宜。隻那屋裡原有的人使過的,須一絲也不要留着,能用的随你們挑了使去,下剩統統丢往地溝城壕裡。隻樹木花草的可等皆搬去後再修剪整理不遲。我屋裡那個香爐先搬去,紫娟等上房擦掃完了,便焚起香來。趁着天氣好,辛苦你們先過去忙起來。橫豎幾兩馬車這幾日也歇不下,要來回多少趟的向那邊搬去屋裡和庫裡的,周姐姐,你和紫娟這幾日便兩頭來往的操着心。既要離了廟裡,一住進屯子,便不是如廟裡似的,再思搬挪去。太太也是這意思。”周瑞家聽了點頭,恰好柳家的殿外傳飯,王夫人便使先吃了飯,再随周瑞家的指派了人去寨子裡。不提。
直至十日後,李貴卯時二刻便窗外請起,至此一日,廟裡伺候的下一層人便隻剩下殿檻外值茶爐子的媳婦婆子二人,吃飯也是尤氏帶幾個人廚下操持。彩霞因昨日也跟去瞧了,早回話今日早起不必吃飯,寨子那頭柳家的已早早做好了飯,隻等着皆過去再吃。一時皆梳洗了先往殿間吃茶,果然便聽賈琏來了,原是得了王夫人寶玉等即刻離了寺裡的話,專意伺候的送去。賈琏賈琮進來向賈政王夫人請安,平兒隻跪了。賈政使賈琏坐,賈蓉胡氏上前正要請安,賈琏早止了,隻使原坐去,寶玉黛玉因向賈琏代問了邢夫人。賈琏拉寶玉手使近旁椅上坐了,又問了對面尤氏好,賈琮依命坐着,平兒隻在賈琮身後侍立。
紫娟拿茶上來,賈琏吃茶道:“聽賴管家說了買了一處院子,二叔一家往寨子裡住,我還特去瞧了那一家房院,價錢也還在理。我算了二叔這邊人數,那裡抱廈廂房倉庫也全,隻是值夜的須在後花園裡,所以叫給這裡賬上報了,往那花園牆根兒邊再築一間小房子,好讓值夜的大虎帶兩個人在裡頭睡去。聽是這幾日兩側土牆也夯起來,正搭屋頂呢,城裡有廢舊齊整的門窗賣,我順路瞧好便也捎了來,底下送二叔嬸子過去,今日看着裝好了,再叫人趕着盤了屋裡大炕,隻炕燒起來,屋裡便可睡人,先叫打了地鋪去,炕面幹燥鋪了炕席便好了。”賈政點頭,黛玉看了尤氏,見尤氏正瞧他,便笑道:“才幾日不見巧姐,有點想着,天氣也涼了,這裡無有現成的袷褂子給了姐兒穿去,隻有尺頭棉花,叫平兒拿回去給巧姐量了尺寸的縫去。”說了便看紫娟使箱子裡取來布棉,早又示意了,紫娟會意,進屋解了包袱取出尺頭棉花另包了,又向大床下匣子裡取了二白兩銀票夾入包袱裡,出來徑給了平兒,平兒接包袱向黛玉謝了。王夫人道:“自長房琏兒搬進城裡去,珍兒家的和蓉兒兩口也挪進殿裡住,我們再離了,你們也便宜許多。有事盡管寨子裡來告訴了,這裡庫裡的綢布忒多,琏兒不過拿去了幾匹,我們再取一車拿去使,下剩的還存這裡,橫豎廟裡也無個閑人,倒放心。”尤氏道:“太太和寶兄弟一走,我的意思竟将神殿還了人家廟裡,咱們在此已是攪了近三個月多天氣,廟裡香火也稀了,我和蓉兒兩口依舊住後院裡去,才清閑。”林黛玉道:“大嫂子果然是個明智果斷的人,隻放心,我們去了,過了三五日總須打發人來這裡瞧,看嫂子缺了吃用使的,便立刻叫人送來就是。”尤氏笑道:“隔的又不遠,短了吃用,我還等你派人送來,早跑去向你這個當家人讨要去了。妹妹到不用操心。”黛玉掩口笑了道:“那樣才好呢,咱們多見面也可解悶,底下一起送我們老爺了太太過去了,那輛朱輪車就送嫂子一家使,等過些日子,再叫他們給這裡填補了柴車,好拉貨用。”尤氏忙站起福禮道:“我先謝過妹妹了。”林黛玉忙也站起還禮,又拉尤氏坐。賈政道:“今日隻統挪出,也完了,你們都往寨子裡,我再去地裡瞧瞧,看種下的春苗發芽長高了沒有呢。珍兒家的說的很是,也該騰出這裡,叫僧家也恢複了他們的行事。賴家大約也在寨子裡看着,請他再過來向寺裡方丈主持回了這話也罷了。”尤氏站起道:“二叔不用多費心了,叫蓉兒今兒明兒不拘早晚去給僧家發了話,何必又叫總管多跑路,隻該叫管家向寨子裡人講了,原是那家房主的遠房親戚,因家鄉遭了年馑,才投奔了來,省的忽刺裡去村上隻住着,倒使村人混猜疑,再隻打聽出咱們底細又有何趣?蓉兒也該多走動。還要請琏兒在城裡給蓉兒尋下個差事,他也閑的膩歪的,進城也比守着廟裡強,興許也可養活他媳婦呢。”王夫人點頭早使尤氏坐着。賈政歎了,隻負手的走出,賈琏寶玉跟送,賈政向後擺手止了。院中李貴伺候着解下院牆木樁上栓的驢子,見賈政過來,遞上鞭子,賈政拉着毛驢出了院子去了。尤氏黛玉攙王夫人送至院門口,見去娘兒們進來複坐了。賈琏吃了茶道:“叫蓉兒進城這個好說,城裡有幾家門宗也有當街的櫃子,醋坊就有兩家,那一家是賣米賣熟炭,我去說了,叫蓉兒竟進了那家米店先當個學徒,好習練了事故人情的道理,學會買賣行市的學問,也是掌本領的事。我看院子裡已經停下幾個馬車,想是寨子裡來搬挪嬸子和寶玉房裡寑褥包袱的,不如竟叫先拾掇,好叫車把式幾個往車裡裝着。我隻向老祖宗排位前請了,好讓老祖宗也和二叔一處。等底下得了閑,也請了畫匠給老祖宗描一幅畫像來,好歸了列祖排位。”說着擱了茶杯,招手叫了賈琮,寶玉賈蓉忙也跟着去了。因賈母喪期已過了百日,陰宅一處廂房内隻供着牌位,左右供案邊早去了紙馬箕鬥等,隻餘供案下燒紙的瓦盆。于是,叔侄幾個叩拜囑了,炷香燒了紙錢,等灰燼餘溫散盡,使取來白布裹了瓦盆,叫賈蓉抱着,黑紗罩遮的木牌龛位使賈琮當胸端着,龛前小香爐寶玉拿着。叔侄幾個回來便辭了,隻一起坐了賈琏來時的朱輪雙犋馬車先往寨子裡去了。一時王夫人和黛玉房裡一應夜裡所用皆搬完了,尤氏黛玉平兒伺候王夫人一起坐了華蓋車,玉钏彩霞紫娟雪雁和兩個婆子媳婦擠着一輛牛車,便漸漸離了鐵檻寺。才路上走了一二裡遠,便見賴二林之孝等騎馬的接應,隻跟着女眷車後,照着早起的太陽,一路向寨子裡行去。直行了半炷香工夫才看見寨坊,隻見牌坊前一群人,見來早迎上來,原是賴家和林之孝家帶的人,賈琏寶玉近前依附了車子伺候過坊的進來,走過一箭之地,使停住,玉钏等先由後頭車裡出來,尤氏黛玉扶着,一起簇擁王夫人往進。
眼前門外一展闊地,隔開道路因長着四棵榆樹,左右齊宅基寬沿各栽着桐槐椿樹等,隻顯得門前陰翳蔽日。門廳前丹墀階矶,兩端圓柱支起雕瓦門樓,柱前一對石雕守門墩,三四級台階步上門道,舉步一尺高三指厚木檻,左右兩扇厚重木門,五道黑鐵門釘,銅鎖辔上吊着門環。進門小小穿堂,兩側門房,一明一暗,此三間依着門牆玄關原屬抱廈房。左手邊一間,曲尺兩面牆壁透着窗,下剩兩面隻抄手欄杆圍着,自房頂因吊着細竹簾,皆半卷着,内裡靠窗一張八仙桌,木椅兩邊環圍擺着。右廂開着兩合木門,内設大炕,桌椅等。步下穿堂石矶,走入正院,隻豁然開朗,上頭牆角長着叢修竹,正房山牆和圍牆角長着高大皂莢樹,三間正房兩暗一明,院中築着魚池,此時池水幹凅,池中隻伏立着太湖石。甬路皆青磚鋪就,經魚池兩側複合攏了通向正房檐台階。青磚路在魚池側南延伸向南邊小跨院,這邊一溜女牆,隔開兩院,隻有青磚築的拱形門相通,拱門内外藤蘿葡萄搭着架子,攀附着女牆。正院兩進,前後皆三間雙檐上房,間隔着小小天井。一應偏廈廂房等皆在南邊跨院内,隻前後斷開兩所空院,前頭為門前院,後頭一所占地頗大的花園,乃房主日常為種植草藥所用,如今早荒廢,隻有幾株果樹和些花草灌木尚發生機。
時已涉冬,屋門前吊着袷門簾,屋内當堂炭火爐鼎燒着,一張大條案橫在大圈椅後,條案兩廂兩溜木椅,屋内南廂主室為套房,房門外靠屋門窗這邊丢下小小碧紗櫥。北廂兩個房間。此亦為穿堂,因後頭天井兩側隔着院牆又有門相通,是以此上房後門便不開啟,原有屏風隔着,房主遷走後拿去折屏,這裡布置時隻拿一道青幔遮住那處門牆,條案依幔擺放,紗廚那裡門窗透進天光,西北房間窗門也灑些光亮,衆人扶王夫人正中圈椅上坐了,序齒的兩廂椅上坐着。彩霞等向條案上斟茶,端了茶盤獻茶上來,衆人才拿茶杯,門口茗煙請傳飯,于是,賈蓉等挪開爐鼎,院中早幾個人擡進八仙桌,原是門房那裡擺的,此時挪來一處的吃飯,用罷再原搬挪過去的。玉钏門口要了沐盆,茗煙早帶人提着水壺過來伺候,彩霞等進房中向才帶來的包袱裡取出手巾,向盆内熱水裡擰了,拿進請衆人淨手。尤氏便問王夫人,王夫人隻叫衆人更衣,幾個人因向跨院去了,回來隻見桌上一個大籠屜擺在正中,滿滿盛着大包子,一共九個人圍桌吃飯,九個白瓷碗又盛着白米粥,幾個大瓷盤内幾樣菜色。
王夫人吃飯又問了車上拿來的都搬進來了,玉钏回是暫堆在門房北炕上,椅子上,門也先叫鎖着,隻等這裡皆吃過了,隻取出被褥這裡鋪陳了,便是布置齊了睡房。廟裡用的茶爐子才攏了火,一時炭火起來再拿了門口來燒了茶。王夫人道:“你們幾個換着也向廚下尋了吃的去,如今還要多少人伏侍不成,吃好吃賴總别使餓着。”又問幾個上層管事的,門口回才接了諸眷進門,聽老爺獨自往地頭操持,皆自自回去了。玉钏依命招手叫了幾個人出來,門口紫娟便使其他人先向跨院去問吃了飯,他先屋裡支應着。又見興兒拿着小托盤,上擺着酒壺酒杯上來,紫娟接着,問了跨院的話,興兒忙掀開門簾使拿酒進去,紫娟伺候擺上酒,賈琏見酒因問起賈政,說着走出門口,正要叫請了賈政回來,便見李貴那頭聽問早跑上來,隻站着低了頭回道:“才去地頭請老爺回來,老爺卻道要趕冬至前松了田土,等開春好下種。隻叫送了飯去吃,才已給老爺送過去了。”賈琏道:“糊塗東西,這門涼天氣,還叫老爺吃冷飯去,就該回了我,我好去親請回來。”李貴回道:“那裡原有人住着,地頭早搭着茅庵,那草廬裡原有土炕有竈台呢,燒火的幹柴麥薦稷子還比房子高呢,又怕冷?”賈琏歎了進來,吃飯也無緒,隻吃了兩杯酒,等寶玉賈蓉賈琮吃罷,擺手示意跟出來,附耳的囑了,又向王夫人道了瞧瞧莊子,便叔侄幾個往田間來望賈政。所幸原隻在此莊寨所辟地畝,為鐵檻寺田莊。李貴帶路,隻一盞茶工夫便是走到了。幾個人輕了步子,向地頭草屋走近,隔窗便聽說話聲,果然是賈政在内。遂繞近門前,叔侄幾個隻一字站着請安,見賈政正拿着煙旱袋,嘴裡隻吐着煙霧,一陣心酸。草房内原住的人見情,早支吾了走出,由他爺幾個便宜說話。叔侄幾人見其叔父叔公屋裡土炕邊搭腿坐着,聽使坐,也圍着炕沿和絕地上幾個矮凳馬紮上坐了,三輩人隻一番長話,賈琏知其叔父勢必要一徑在此打發日子了,賈蓉也懂了度日原自養自足為事,寶玉賈琮聽一半忘一半,又見賈政向炕沿坐闆下磕了煙鍋,隻向牆角水缸裡拿瓜瓢自舀了水吃了口,道:“我也覺吃這樣生水的好來,原是那頭辘轳井裡才打來的,果然甘甜無雜,也隻許身上發汗時喝下最佳。且瞧,隻顧這裡講話,那個看莊子的老阚已拚了那一截旱地了,不好,我不能叫他撂下太多,你們且去罷,等來年我點瓜種豆的,好給你們吃用。”賈琏歎了,跪辭了他叔父,便先走去。寶玉等正要作辭,見賈政早向門邊伸手拿起鋤頭扛了,隻向地垅走去,一面背身擺了手使皆去,隻得看了會子,也往回去。
隻說王夫人等搬去村寨居住,鐵檻寺便隻剩下尤氏賈蓉婆媳,銀蝶自是跟着。因焦大壽材已叫賈母所用,林黛玉早給了尤氏三百兩銀子,此次離了又給了二百兩周濟這裡,尤氏也不推辭。焦大隻在下屋睡覺,白日背着竹筐打草喂牲口,灑掃尤氏等住的院子,架着柴車出去砍柴回來使用。尤氏賈蓉夫婦擇了後院偏廈廂房住着,出入隻走後角門。寺裡隻恢複了常規,廣納香火,隻互不相幹,主持也便按月付了尤氏香銀以資度日。尤氏獨占用一間廂房擺下織機紡車,日隻操持井舂紡績針黹,雖有賈母所遺分與的奇珍,然賈珍一無訊息,賈蓉無計日無所賴,城裡米店住了幾日便嚷累得腰疼,再不去了。胡氏也懷胎有孕,尤氏便隻要等賈珍回來再作打算,并不想讨擾了黛玉望了秋風的,是以日計十分清苦。寺裡既山門大開複納香火,機關更隻嚴謹起來,是以大虎隻跟了王夫人一家往村寨裡,尤氏早也将要緊箱籠包裹也叫王夫人代為收管下,王夫人便隻使黛玉為收着。
時下林黛玉早喜結珠胎,王夫人隻使多歇了靜養,寶玉也因叫暫撂下學裡念書的話,隻等黛玉娩下新生再理論。王夫人早使周瑞家的叫來林之孝家的,使搬來跨院門房屋裡住着,伺候料理日常瑣事,廚下仍為柳家的在伺候,漿洗針線活兒繁雜時,也隻好打聽了村上幾個幹淨伶俐的年輕婆娘,應着份錢或常派短做。這裡也隻精打細算過起日子來。
未幾年關又到了,因罹難苟安的隻逢節傷懷,也無心作興,隻依着此處鄉俗稍舉動年事罷了。跟着又值賈政壽日,先一日便叫了賴家林之孝等來,另幾個護院值夜的一起搬挪桌椅布置好了,早又打發人叫來賈琏一家并尤氏一家同料理,兩進上房屋中餘下兩三間空房,便早早又擦洗鋪陳了,以備丁眷逗留晚來歇宿下榻。
是日并無戲文雜耍等熱鬧,也隻幾房近族連同舊管事的聚了院中擺宴,幾個酒桌一處恭賀吃酒罷了。席間獨賈琏隻吃的酩酊大醉,不免捶胸蹈足自罵自怨,一時又自擡手扇了臉的罵起鳳姐來,王夫人邢夫人同了尤氏黛玉娘兒們隻堂下坐着飲宴,聽丫頭說起,往窗前站了,一眼見院中酒桌上賈琏爛醉如泥隻面紅醉話不斷,隻命周瑞等拉起扯進屋中,平兒門内接着,玉钏等幾個人搭手扶進房中使炕上躺下。尤氏另銀蝶向跨院廚下取碗醋來,伺候為賈琏醒酒,邢夫人命平兒近旁伺候着。賈琏酒醉失儀鬧得皆去了興緻,午後酒闌便各個辭了去了。至晚飯時賈琏方漸清醒,黛玉早命人端飯菜進房中,平兒伺候着一處吃了,又伏侍盥洗罷,是夜賈琏便和平兒一屋裡安歇,隻這裡歇住了。早起方辭了王夫人回花枝巷去了。
寶玉回房因和黛玉說起鳳姐的話,寶玉窗下書案前椅上斜坐了,格子門簾此時高挑着,便看黛玉炕邊依了靠枕歪着,笑道:“平日看鳳姐姐也罷了,實不想背地裡竟有些動作的。如今倒落得監裡受苦,看琏二哥成日隻是怨忿起來,料是不管的,聽紫娟隻說平兒也隻偷着探監過幾次,太太也常打發周姐姐城裡瞧了,給了吃食褂子鞋襪使監裡用。此次又牽連着抄家禍事,哪個縱想管一管,也覺棘手的。”黛玉側轉身,随手又拿過炕頭曲尺陳設的廚櫃邊拿過一本黃曆,隻翻看着道:“鳳姐姐管家時日久了,也是應了樹大招風,身在其位事不由己的意思,原是各人運數,又合着家敗,才鬧到這步田地,我心裡實不忍他受了那樣苦楚,鳳姐姐又是太太嫡親的侄女兒,明兒我先探探太太口氣,再叫茗煙問了賴管家,花了銀子原有限,才是陰鸷功德的事。”寶玉見紫娟拿茶上來,兩手取下托盤中茶杯,走過格子門,往炕沿坐了,黛玉早坐起,接了杯吃茶。寶玉笑道:“我算是話多的了,又鬧你白操心,還不知多養着,隻管又想勞起神來。叫我說什麼好呢。”黛玉嗔道:“所以才要多做積德的事。你又蠍蠍蟄蟄的,哪裡就累死我了。不過說幾句話,發了錢給了,你隻命你的那倆人專管跑跑腿,多進城問問幾個管家,能着花了銀子,隻救出人來才是。”寶玉隻得應了。
早起黛玉問了,紫娟回賈政已往地頭去了,便趁晨安來獨見王夫人,說了鳳姐的話,王夫人便說起邢夫人因鳳姐禍害家族,隻壓派了他的話,說時隻以帕拭淚。黛玉早明王夫人意思,遂辭了回房,茗煙等早聽命院中伺候,這裡又使叫來林之孝,黛玉堂間坐着,衆人門口侍立,周瑞家的早跟來伺候。紫娟依命取來一千兩銀子,門口給了林之孝,林之孝受命帶了茗煙等去了。
卻不知宦海仕途風水隻是轉換,那名望日高的欽點禦使兆昌龍一片秉政無暇盡粹癡心,竟是遭了班方隻劾奏了□□是:表呈忠義,暗緯溝壑,皮裡春秋,假公濟私。兆昌龍聞聽如此,隻恨此生盡占風口處,最難當此人心不古,便呈辭求去了外任。兆昌龍既離京,又使一幫妒怨者隻造輿,道乃為金蟬脫殼之策略,憑添猜忌。那朝堂也屬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便隻好任之。
兆昌龍既出京,那京院隻收了寶玉這裡八百兩銀子,便作了案結道是:尤氏女居家灑潑越禮,自戕身死隻屬縱性抗矩異端。又有貪财一案乃判結:貪髒斂财原為婦人僥幸而為之,因未知根源究竟,且當日所受不當之财已盡數呈繳,二罪從輕并罰監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