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史湘雲這裡見黛玉午時匆匆來探望,心頭隻越發千頭萬緒的。思起幾日裡夜間隻無法入睡,寶玉離家他往,外頭風霜雨雪自是牽挂,恍惚覺自己如一葉紙鸢,寶玉遁世,使得自家猛然間斷了線兒似的。又悲歎為今偌大京城裡,他終究似舉目無親的了,隻将才來時的一番慷慨揮灑不覺灰燼,人也懶懶的,又挂念寶玉,便茶飯不香的。
數日裡原在寨子裡,也是按耐着,隻拔沉盡力完了事,賈蘭高中一門裡歡慶,反倒更覺刺心。當晚見事畢隻草草吃了,便賠笑辭了衆人往回。車内未等出了寨坊,便再忍不住車上放聲的哭。回來便命人速置下熱水沐捅,哭哭啼啼漫聲哀怨着盥沐幾番才罷,出浴加了一身素色褲襖,隻一襲素袍裹了便向榻上睡下。此一睡即兩天兩夜,任人喚也不醒動,枕頭卻盡是眼淚濡濕了。衆人道他乃轟然大病了。
尤氏早使人請醫煨藥,湘雲隻抱病纏綿繡榻起來。翠縷周奶娘幾日裡衣不解帶的伏侍,見此日黛玉來看過,湘雲仍是不願咽藥,周奶娘一旁隻急痛落淚,複拿潤格子初姐弟的話勸慰一番,湘雲方緩緩坐起,翠縷忙伺候添了床被,湘雲榻裡頭靠坐,聽他姊弟,忽倆手抱膝埋頭又隻嗚咽。
正當此時,小丫頭門口傳話來客人,湘雲聽是王夫人遣人來,隻得叫進來。周紫二人進屋往榻前見過了,不及其他,便隻道奉命來接了過去好養病。周瑞家的退步門邊隻躬身回道:“今兒太太奶奶才進了城,寶二奶奶晌午來略瞧了親家奶奶,回去和太太大奶奶說了親家奶奶病的這般,太太奶奶們即刻便收拾了,隻打發了來,我們那裡皆不放心親家奶奶,這會子來了,那頭皆正倚門等着呢。寶二奶奶隻吩咐接了親家奶奶去住了他屋裡。幾位哥兒姐兒也好一處伴着頑。親家奶奶也該體諒體諒,這說話竟是該起動了。接奶奶哥兒姐兒的車轎隻在院門口,服帽袍褂稍事攜幾樣兒,那頭也不缺了這些。跟前伺候的和答應的幾個人也同着過去。寶二奶奶特囑了,接了奶奶過去住着,也為的是奶奶早日康健起來的意思,隻等奶奶身上大安了,再随奶奶愛住着哪頭就是了。”
史湘雲面朝裡歪着聽了,覺眼淚卻住了。才轉身要說話,一擡手又察頭蓦然松泛了似的,心頭一震,病似忽去了大半!竟也不叫人扶,自撩被挪近榻沿,雙腳隻挑了腳踏上落花鞋,一手攏攏額前散發,細聲兒的道:“二哥哥離家出走數月了,林姐姐落了單,也該常日與他做伴才是,我也糊塗倒忘了這一層意思。現隻這麼個情勢,混賴着倒承了你們一家子的深情厚義。老祖宗雖已作古,表叔表嬸子如今也是我的老人了,還有幾個嫂子,竟比親的還親,”說隻忍不住感慨落淚,戚然使帕子捂嘴拭了,又吩咐奶媽收拾他姐弟包袱。周瑞家的見允,忙近前搭手隻殷勤伺候,道:“這是親家奶奶明白,自來一個院裡長大,又哪裡計較許多。還養好身子才是頭等大事。”幾個人伏侍史湘雲略對一回妝。翠縷忙不疊收攏了個大包袱,奶娘早攜着潤格子初姐弟二人過來。紫娟随手向衣架上取下褂子伺候搭了,便和翠縷兩廂扶着史湘雲出檻。至院中諸人伺候湘雲進驕中。子初潤格姐弟向門口車裡衆人伺候坐着。紫娟周瑞家的原坐着車後頭跟着過來。
一時近了院門口才住驕,不等湘雲下來,門口他姐弟早下車隻跑着進院,桂哥兒一見喜歡的呼叫着“哥哥姐姐”的接着,拉手一起先向王夫人處跑去了,奶娘忙後頭跟着。湘雲由驕中出來,一眼便見黛玉李纨正院中走過來相迎。湘雲撇開左右攙扶的幾個人,正要福禮的見過,他二人早近前挽他隻止了,黛玉親扶了,拉手一起向南偏廈裡屋中。李林二人隻攙他欲進睡房使原躺下,湘雲止了,猶自想堂下椅上坐了說話,誰知卻因幾日裡湯米未用,隻不支一擡腳倒叫踐踏拌了一趔趄,便向椅上撲倒,唬的衆人齊聲驚呼一擁的上來,方扶了往房中榻上使躺着了。
才伺候掖好被,就見王夫人進來看視,王夫人榻沿附身瞧了湘雲氣色,隻拉手囑他安心靜養,湘雲早枕上磕頭請安,隻止他不及,因宮裁請了王夫人回房,周瑞家的扶了王夫人去了。
黛玉早使端來沐盆熱水,親拭水擰了燙熱手巾使湘雲擦了臉,盥手罷搽了香膏。李纨隻接了遞進的小米紅棗粥,等史湘雲漱口完了,便先執匙喂了一口使吃了。笑道:“今兒連你也搬來了,隻我們老爺這會子才聽進了城。你隻乖乖這裡住着,太太命颦兒照看你,我還要往廚房瞧瞧老爺的飯菜。再叫他們安頓他姐弟和奶娘住處。底下過來隻瞧你好了沒好呢。”湘雲點頭,李纨将粥碗給了紫娟使伺候,便出去。黛玉這裡陪坐看他,一時見史湘雲吃了半碗下去,隻擺手示意,方叫拿去了。翠縷早拿茶上來,伺候漱口的吃了,湘雲便請黛玉歇着去,黛玉起身囑道:“你隻管睡覺,别的一概有我。想起哪樣口味饞了,隻同我說,我叫他們上天下海裡給你弄來這裡吃了。我也禁止旁人進來,省的倒擾你。明兒早起我代你向堂上隻請安。等你好了,再親自的去了罷了。一會子藥隻熬好了,你還須認真咽些,能着多吃兩口才好。”湘雲聽得一笑,口裡稱了謝,早合眼隻犯困,黛玉遂輕步出來,門口又囑了幾個人幾句。湘雲隻帶來奶娘翠縷和丫頭勝兒這裡伺候,黛玉因叫翠縷小心伏侍湘雲吃藥,周奶娘伺候湘雲盥手。使勝兒雙兒門外答應着,紫娟先叫回房歇着去,便往西廂房中炕上歪下暫歇。
此一日早起天光才透晨色,便聽湘雲房中人聲驟起。黛玉隻由夢中驚醒,忙便披衣的下炕過來瞧他。進來見地鋪上被子亂着,翠縷榻邊站立隻連聲勸慰。忽見黛玉推門已進來,慌的回道:“我們奶奶怕是做夢唬着了,原夢裡大哭着才醒來。”這裡說話,屋外伺候的早打了茶隻端進來。黛玉榻邊椅上坐了,見史湘雲枕上滿臉漲紅,額角已叫汗水打濕。隻向枕邊取了細紙為他擦拭,接了雙兒手裡茶盅,給湘雲使吃。湘雲欠身拿杯吃了兩口,道:“好滾的茶。”又接吃盡,遞去杯子,複倒下側身隻握了黛玉手道:“我夢見二哥哥正在水裡,旁邊有許多船也不搭,隻獨自淌水的過河呢。大家隻守着河岸齊聲叫他回來,河裡隻回頭看了,卻不停步的涉水走去的樣子,眼見那水越發深了,二哥哥竟隻要淌過何對岸才罷。我急得跺腳喊他回頭,也不理,我忙着下水追拿,又看那水早淹了二哥哥胸口處了,我急得哭喊,才往水裡下時,卻又睡醒了。”黛玉聽此忍不住落淚。笑道:“他倒單給你托夢,也不虧了你們兄妹好一場。我可不曾夢過呢。原聽積古人說了,夢兒隻與真實情勢是拗反着的,可見他也是耐受不得外頭的落魄,想回來呢。”湘雲聽隻轉身俯卧了,雙肘支了枕上,以帕揉眼的道:“小的時候我也聽是這樣呢。二哥哥那門大人了,又頑起小孩子營生。不知多早晚才鬧足劣性。”說着早伸手向榻裡扯了個枕頭,自往榻裡挪了,命翠縷另展開被子,因請黛玉上來捱着躺下說話。
二人枕上對面的躺着。黛玉道:“我曉得寶玉這回離家,原是無法兒的事。竟不知是真去做了和尚還是尋得那個叫柳湘蓮的,隻一道逍遙世界去了呢。”湘雲詫異道:“做和尚,二哥哥原說過想當了和尚麼?”黛玉道:“他這混話已講過兩遭兒呢。”湘雲仰面枕上盯了帳頂的道:“若隻落了往廟裡規矩着,總也比泅水過河強。賴好也是個下處。”說隻轉頭對着道:“果真是這樣,咱們隻派人尋拿,才好有了大約地處。”黛玉閉目道:“隻說你自來心直口直的,才想得個稀松。設若他真入了那樣門路,縱見了他隻守在廟裡又如何?也不過同四丫頭似的,隻自作清高,認真想撇清了咱們這樣的凡夫俗子,早成了一幅任誰也不認的模樣兒做派,牛不喝水強按頭,即便老爺帶人親去捆綁着使家來,又豈可日日加了鎖隻鎖着去?腿原在他各人身上,他隻趁着空兒又原離了去了,又落了遠荒邊外的,又怎麼處?”湘雲歎道:“等他回來時,我下工夫勸勸他,料隻再不去了。二哥哥隻此一番奇遁,竟是天也塌了,虧了家裡出了狀元,才又撐起了半個天。我看表叔因有了狀元,隻将二哥哥遊離外頭的事也看的馬棚風一般呢。二哥哥一年二年不回來,常日裡一處,上下裡還說起的記挂着,若天長日久,哪個還總記着呢?又與旁人多少相幹呢!終究受苦的隻是姐姐和寶貝麟兒,你們母子隻白招人白眼。如今蘭兒稱着兩房的心,上頭隻放話,歸了二哥哥屬不孝忤逆,多少惡名給他背着,漸漸的隻将個活人,隻叫從這家裡族裡的還白蠲了去呢!反倒你的難怅隻與日俱增起來,我隻替你難受。”黛玉嘴角淡了笑意,依是嗑目的道:“寶玉出走原有他的緣故,我不說,你又哪裡能得知道呢。橫豎隻是我的個報應就罷了。”湘雲隻又直了眼看着,罕異的道:“我隻說寶玉原不是了糊塗人,姐姐此話又怎說?”黛玉看了他道:“說起來也不算古記。總是那些仕途經濟的話,他隻以我是他個知己的,因家敗寨子裡行居,老爺日日咳聲歎氣,隻借耕作自苦自罰的,祖宗世職倒象是他鬧得丢了,連有了桂兒也如加重了老爺心事,我瞧着隻不忍,因勸寶玉,叫他用心肄業隻涉及仕務,我原說起了那樣話的。當日他進京奔會試,他隻一去,我才猛地醒悟,他若果然中了又怎樣了去?卻兩月裡不見人影兒,又聽了那樣話,嗳,若說他正經隻離了家,我不傷心也不是真心話,倒是替他高興也隻淚流滿面,竟不知心裡是何滋味的。寶玉自來出塵脫世的一個人,原有他一番道理,他斷然不想事務應酬,與仕宦祿蠧隻日裡起坐。他終了隻依舊作回他的風流浪子。我隻後悔昧了他性情,倒激谏了那些話,才逼得他在那樣關頭隻求掙脫自己,不得已隻去了蹤影,我也不配隻同他一道風萍浪迹去,為求個心裡踏實。所以我們這裡念他說其他,他又哪裡才有可說話的人呢?連我如今也落得叫他嗤笑罷了,隻枉了他認作知己了。如今鬧到這樣情勢,我也隻是自作自受,可怨了誰去?!”湘雲隻聽得雲裡霧裡的,因困意襲來,便隻顧又睡去了。黛玉不免又落了幾滴淚,也趁倦假寐,不提。
如此湘雲因養病隻和黛玉一屋裡住着,王夫人另黛玉不要輕離開房中,幾日裡也不用上去問安,惟帶人照看湘雲為事。李纨隻命竈上單作着各樣粥湯魚肉的,悉心調劑湘雲餐飲。不過三五日工夫,史湘雲便隻嚷說他已大好了,再睡不住,此日早飯便叫人往外頭桌上擺了,因和黛玉一處吃罷,吃茶着湘雲便道昨兒才黑自己已命水洗了澡,屋裡隻圈的發悶。黛玉便提先向花園裡散散。
黛玉吩咐伺候添換了袍褂,二人攜手出來。由院中女牆腰門進了南頭跨院,沿甬路往後頭花園裡。史湘雲隻說起繡坊買賣的話,黛玉歎了道:“你自婆家才來京,見了我們寨子裡窩着,便隻替我們日用急惱,一力撺掇起個繡坊才罷。隻我知你并不缺了錢的,這一回病倒,焉知不是操持勞碌個買賣才日積而成?我隻說早日裡那起奴才,漸漸也上來了,如今也用心伺候的。不如你竟撒手,隻委那些人經管去,賬目自來有人專司的,一個鋪面,日裡進出的單子自然分明,你何必隻操着多餘的閑心,倒堵住一些人的飯碗,落得如個商賈似的,也不像大門大戶裡的千金小姐了。”說隻掩口一笑。湘雲笑道:“你隻如此說,我便也越性的撂下了。”黛玉拍了他笑道:“如今頭一件事,是該拿出錢來,正經請了教書的先生進門居了館的,也好叫他們姐弟幾個受業要緊。你那幾個包袱和我的隻一處收着,幾年裡也不見你動用過,買賣上頭幾房裡也有多少收益,因我想此一項隻由咱們兩個支了去,究竟也花不了幾個銀子。也不犯動用這裡櫃上的去。”史湘雲笑道:“二嫂子終究是個明白人,縱珠嫂子要攬了這項使費,咱們隻不依,料也隻好答應着。”正說話,不妨後頭有人聲道:“你們兩個親家奶奶背後又說人了。”二人忙顧着回頭看時,隻見過了,來的隻是李宮裁。
史湘雲上前施禮道:“大嫂子,妹妹正要向嫂子請安呢。”李纨笑道:“聽丫頭說你這會子出屋子,也不知你可大安了,又着急火燎下炕的出來。嗳,我瞧氣色還好的樣兒。仔細叫風吹了,還散散回屋再拘些日裡,人才放心。又道給我請安的,看叫丫頭聽了笑話,現有我們太太在上,快休提了給我請安的話罷。”史湘雲道:“我須正經謝了嫂子心裡才安。”李宮裁拉他手,笑道:“一個院裡住着,一鍋裡吃飯,隻管謝啊謝的,倒象是客路來的。我隻瞧着姊妹們一處伴着,彼此總歡歡喜喜的,便是極好的事了。”林黛玉那裡站着,看着笑道:“怪道有話叫長嫂為母的,今兒才知這話不假。”李纨歎了,一手拉了黛玉一手還拉湘雲,道:“我便有個親妹妹,也不如有雲兒這樣的。快别多想了。你自來盼着這裡好,這回鬧得睡倒,我們自然也想你好,我們既做的,你便受得,這才是你本來的豪爽灑脫氣性,還慷慨些不完了。”史湘雲笑道:“嫂子既這樣說,我也有心裡話,索性這裡直說了罷。二位嫂子依了我主意,往後咱們才得長長遠遠的守着一處好過活去。”黛玉因請皆往一旁石凳上坐了,丫頭忙伺候隻拿帕子擦拭了幾個石凳,三人坐着。史湘雲道:“我明兒挪出林姐姐屋裡,隻另跨院裡住着,也好另起爐竈的。隻如此方算的長久處法。二位覺此話如何?”李林相看隻得點頭依他。三人正随意的歇走說話,就見屋裡丫頭尋來請吃飯,李宮裁便拉史湘雲,使先去見了王夫人,好叫知道已經痊愈。遂一起往王夫人處來。
王夫人見史湘雲好了,十分高興,受禮畢隻另原回去再用了體己膳食,史林辭了回房。李纨伺候王夫人一處午飯,婆媳隻同桌吃了。不提。
史林二人這裡依命回屋,幾個人伏侍吃了飯,淨手漱口畢吃茶,正說接下史湘雲搬來住居事宜,門口便報了幾個小人兒來了。黛玉叫取了果點來,先擺了桌上,才要起身往門口瞧,便見三個男童女童奶娘牽着進來。丫頭早置下跪蒲,兩個奶娘叫他姐弟跪了請安。黛玉拉了潤格近前使手婆娑他。潤格伏了黛玉膝頭仰面看着笑道:“我整整兒的兩天都沒見母親了,母親都不想女兒麼?”黛玉攬他溺笑道:“怎麼不想,因是你娘親身子不好,母親特要經管着,隻不得空多瞧瞧我的乖女兒,才這裡和你娘親說叫人叫了你們來呢。”潤格點頭道:“老祖宗也說了這個話。隻怪奶娘不早帶了來這裡。才剛還是大娘叫奶娘帶了我們來。”
紫娟才吃完飯,聽他姐弟來,隻走出房進來伺候,将糕點盤拿給他姐弟使吃。湘雲隻摟着桂哥兒,因摸着哥兒項上挂的那塊玉,隻忍住傷心,笑問道:“你們三個才隻在哪裡的?”回是李纨房中。桂哥兒隻扭頭看着黛玉問道:“娘親,大娘剛剛兒說了,等明兒要規矩我們念書呢麼?”
子初手裡抓了果子,早跑近窗口踮起腳尋看外頭,又要攀了旁邊杌子,奶娘忙抱他站了杌子上,子初便隔窗瞧院中貓狗搶食。湘雲早斥了使下來,子初隻得過來靠了湘雲身側,自顧手剝着栗子,因聽桂哥兒話,也向黛玉道:“母親,若讀書寫字起來,還是太爺領着的麼?”黛玉伸手将剝好的桂圓肉填入子初嘴裡,笑看道:“自然須另請個坐館的先生,好每日的教你們去。”潤格道:“怎麼不是太爺?卻換個生人來。在寨子裡還不是太爺總帶着的?”他兩個便也過來同聲道:“我們還想太爺教了才好。”湘雲見都圍着黛玉,便使潤格姐弟椅上坐去,道:“先才來莊子裡,因你們小,太爺隻隔了幾天招你們一處讀幾句書罷了,寫字不過記下各自名兒。如今該是正經的受業呢,不比跟着太爺那會兒。竟是天天兒都須早起的讀書寫字呢。”黛玉也笑道:“是這個話。太爺早日裡教過你們念古詩,如今竟不能了。外頭請來認真教你們的,才是要你們下工夫讀書習字,以後學好了,也能做文章作詩呢。隻是正經受業,學堂裡可是有規矩的,不好好聽了念了寫了的,那先生便要罰的。”桂哥兒便看着問道:“如何罰?也是拿戒尺拍拍手掌心?”湘雲笑道:“你們太爺是因不舍得打,做個樣兒的。先生可不一樣兒,若惹惱了,可是認真戒罰要打疼了手心的。所以,入學可是須仔細的事。”黛玉道:“在家裡,你們是子孫,在學裡,隻是先生的弟子,我們管得,先生便也管得,且我們與隻先生一道,要看着你們好才罷。學裡若是有委屈,凡是隻問道理是非,可再不縱容着去的。”
他姐弟三個聽此,扭臉看了史林二人一回,桂哥兒低頭道:“大娘那裡也講的這樣話呢。回來了,還是一樣兒。”湘黛互看了笑道:“所以要你們信了才說的話。”湘雲早攬了桂哥兒哄道:“誰都知道你們姐弟是極聽話極乖的好孩子,若尊先生話,隻端了上學的樣兒來,那先生也會疼你們,太爺聽說你們原很好,便有好東西隻給了你們頑。”他三個點了頭,子初口裡嚼着着核桃仁兒,道:“隻不招了那先生生氣完了。”湘雲看他冷笑道:“要你懂得。”說完歎了,向黛玉笑道:“哪裡又得有這幾樣寶貝呢,隻管一字一句也不能糊弄着去。”桂兒忽聽了湘雲此話,便道:“姑姑又說起寶貝來,我們家裡老早就有了寶貝呢!”又看子初道:“你們家裡也有呢麼?”子初便道:“什麼寶貝?先拿來我瞧瞧,看他也算是了寶貝不是。”桂哥兒因纏黛玉,使拿出。黛玉見都看着,隻嗔逗其子,笑了道:“偏小孩子家耳朵靈,記性強,又這裡說古記了。咱們家的寶貝隻是你罷了,還有别的不成?”子初聽隻仰頭哈哈笑起。桂哥兒因急了,拉了手便扭股糖似的隻纏黛玉使立取了來,大聲道:“還在寨子屋裡時,我才往娘親房裡去呢,門口就聽我父親說了寶貝來,我隻當寨裡哪個每日來尋我頑的呢,正想逗他,便悄悄隔着門簾縫兒向裡頭瞧,卻房裡隻有娘親和姨娘,我父親正在瞧着娘親每日作的那一件針線,我看時,我聽父親又說了寶貝的話,還有雪雁姐姐也在一頭拉着那個布,那上頭都有什麼,叫我父親看了誇寶貝,如今就該拿來,也叫我瞧瞧。”
黛玉知是不能拗着了,便向紫娟附耳的囑了,使取出早日裡親手刺繡的那一幅八幀的大觀園行樂繡品來。紫娟帶人進了房中,一時取來,同屋裡幾個人依着窗下列站着,使手撐着滿幅繡幀,衆人走近皆隻覽看。桂哥兒早往近的左右前後查看了,原小孩子家家的,也不懂,便道:“竟隻是這樣兒的麼?”不免洩氣。隻湘雲半日細細瞧了一回,不覺歎道:“好俊工夫!好一幅精奇圍屏繡!”林黛玉吃茶笑道:“你先瞧着,那上頭原畫的又是什麼。”
史湘雲拿眼再看時,隻合掌恍然道:“嗳嗳,這是四丫頭原畫得的那張行樂圖不是?虧了又叫分了八段,我才隻顧瞧上頭針法和繡線顔色,竟忘了他!”說着過來坐着,拿杯吃口茶,接道:“我才住進你們寨子裡,二哥哥便拿了原紙上的這幅畫兒,特請我覽看鑒賞了的,剛剛忽刺裡見了,隻叫繡活女紅盡占了眼的,竟忘了舊景。這可真真兒的算古記了。”黛玉笑道:“繡坊置業始,你在裡頭主持買賣,叫你的人隔日向幾房裡閑人發活兒使攬了作,憑各人慢慢繡成了再收了,隻給了工夫錢。我便不湊這趣兒,然也在炕頭支起了繡架子,特叫他尋了城裡畫匠制出原畫兒赝品來,再以尺幅大小拓了這樣絹紗上,虧了那作尺幅的匠人手藝算是好的,竟隻弄成了八幅屏畫的模子,隻等再有了好的折屏架子,好鑲裹了,才算四角俱全的話。”說着見桂兒過來靠了懷裡,埋頭也不說話,笑道:“寶玉那日見這個幾月間方下了繡架的,隻顧瞧了半日,大概也說歎了幾句,誰料偏叫他門縫裡偷聽着,那時又不問,竟隻等了這會子,拿來說嘴逗趣的,這又是小孩子混鬧慣了才這樣。”桂兒隻靠着道:“我也聽姑姑說寶貝,才想起的。這也是我父親說的寶貝麼?”湘雲先道:“這不但是寶貝,還是滿京城裡也尋不出第二個的稀罕物呢,多少銀子還買不來的。他們哪裡懂這個。”桂兒聽此隻跳出懷抱,複向繡幅瞧了,轉身站立了,看子初才要說話,就見子初那裡坐着,嗤了揚脖兒的道:“我娘那裡滿屋子滿院子的這個物什,我又來這裡瞧他。”桂兒便道:“你們便有,隻跟這個不一樣呢!”
史湘雲站起道:“初兒混說!縱那頭有,便是統賣得的銀子,也買不回你母親親手作下的這一個呢。你原是哥哥,也該學學孔融,凡事多謙讓着弟弟,隻由着一時分證不了。我平日都白教你了。橫豎明兒你們上學,由得師傅隻管了,若縱性兒的隻管逞大,吃了虧才知道厲害。”黛玉忙止湘雲道:“你又來了。依我,還是小的浮躁些,左右兩個也隻差兩三個月大小,瞧說的我的初兒小臉都紅了。來,初兒,到媽這裡來!還叫媽哄哄。”子初始得意,跑進黛玉懷裡不免親昵了一番,湘雲早又摟着桂兒潤格兩個,娘三個臉隻厮磨一回。黛玉因命取來幾幅端硯湘管來,隻給了姐弟三人,囑底下受業用,他三個見了這些,又各自挑揀了一回,方叫奶媽暫收着了。湘雲便使他姐弟回房去,幾個奶娘因帶着辭了出去。
這裡見他姐弟去了,紫娟早帶人收了繡幅,雙兒收拾了桌子。黛玉便吩咐紫娟叫人傳話給周瑞家的,叫先買回來幾個伴讀的丫頭小子來,等他姐弟入學好跟着伺候。紫娟領命向門外喚人傳話。湘雲坐着道:“天兒也慢慢熱起來,長天老日的,這會子也叫隻鬧得不得歇晌的,不如咱們去大嫂子那裡,再摸一會牌頑。”黛玉嗔笑道:“你今兒既在我屋裡,也隻好聽我一句,有鬧珠嫂子的,不如隻這裡安靜的兩個人趕一回圍棋罷了。”遂吩咐沏新茶來,使雙兒取向依牆格子上取棋稱,翠縷也上來伺候擺好棋稱棋盒,史林更衣罷,回來桌邊坐了,對面始對弈。
湘雲一時吃了口茶,歇手的道:“我才想起,舊日榮國府老祖宗就收着一幅珍藏繡活兒,叫作慧紋,平日隻鎖進櫃子裡,逢節下才拿出貼挂,隻可惜那時候倒不曾仔細的鑒賞他,如今隻怕已叫抄家鬧的離了手了。”黛玉便也拿瓜子磕了,道:“在那府舊日裡,我年節時也見過一二回,瞧着不過針線細密些,大體顔色雅緻罷了。倒是選的底料,最不易得。大約瞧着那樣個尺頭罕見,才往上頭作出花色景緻,剛巧依着大小顔色,才弄成那麼一件稀世珍繡藏物來,後再鑲綴着璎珞,又嵌着金絲線,隻往花架子上扯了四角的璎珞活穗子簪結着他,便成了個影壁隔屏。我記得是秋香色。今兒叫你見的圍屏幅面,也是光為得那塊絹紗,費了個工夫才尋得的,終究不能同那件慧紋用的尺頭比就是了。”說話因搭了腿歪靠了,接道:“隻想早日裡咱們隻在那樣府院裡住着,并不覺得,一番流離颠簸的幾年,不料又回了京地來,此刻又無人,我也索性說句大話,何不能再隻回了那敕造的庭院呢。”說歎了,因催湘雲。
史湘雲應了,早落了一子,搖頭笑道:“既得隴又望蜀焉。”黛玉伸一回懶腰,道:“且想早日裡又是怎樣的日行做派,那才不枉了是人應處的本分。”湘雲見黛玉棋趣闌珊的,遂拿竹簽向一旁幾上的盤内分了塊糕,使簽兒遞給他,自己也簽了下剩的往嘴裡含了,道:“若真可再回了大觀園,才是傳奇呢,剛好叫桂兒初兒也得了意的。”雙兒早斟茶,黛玉拿杯請了,吃茶道:“常隻聽錦上添花,如今我們家裡又有了狀元,依我,竟是該着烈火烹油的光景了。一家子既達京又可晉了官爵,指不定底下不妨又機緣巧合的,再使歸了舊府院也未可知,隻想當日抄了時,是何等迅猛就知道了,究竟是何緣故,到底也一概不得知的。也便那個樣兒,糊裡糊塗隻忽刺裡也回了舊宅li子裡去了倒是罷了,省的白惦念。”
湘雲以肘支桌因兩手掌腮怔看着道:“你是說早年抄了原是上頭的謬差了?終歸須昭雪了去?”黛玉搖頭道:“也未必指的那個事,若要我認真說了這裡頭的緣故,我竟不是了神仙,可能預知的。大約也隻是人心裡的盼念罷了。且瞧你一幅入了魔的樣兒,真真兒聽風就是雨的。”湘雲不覺感失落,早也無心看棋盤,隻道回房歪會子,便辭了進他房中去。林黛玉遂也起身回西廂房中,進了隻往窗下書案前,因站立手搦湘管,半日又無可紀,隻得撂下筆作罷。隻一撇之下,早見窗外天色又到了飯時,便使丫頭伺候添換了褂子,又叫過去喚了史湘雲出屋。黛玉才出房門,湘雲也已添了件褂子,手裡拿着帕子也對面的過來,二人相視一笑,丫頭跟着,遂一起走出屋門。
卻不知彼時尤氏來請安,正在王夫人處。王夫人午歇了會子,才起來時,聽尤氏來,出堂坐了受了禮隻使坐了說話。尤氏先便叫銀蝶将拿來的包袱遞上來。尤氏告了坐椅上坐了,笑道:“這一程都沒來給嬸子請安,嬸子是知道的,不過忙着那樣個生計,倒是套了籠頭的馬牛,哪裡還有娘兒們常常一處說話解悶的空兒。如今也好起來了,頂用的人也有兩個,今兒才得閑。平日總也收拾些小孩子幾樣針線,這會子趁着請安來了這裡,便順帶的拿來幾個侄子侄女的針線活兒,也是我這個做伯媽的一點心意。實說我一個人也做不了這麼一包袱的來,還有巧姐的娘也作下幾幅鞋帽肚兜的。看這裡幾個小孩子哪個穿戴了去。”說着話,早伺候解開包袱,各樣的取出,一一呈了王夫人使覽看上頭的刺繡。
王夫人見有幾幅小褂襖,鞋帽肚兜隻做的精巧鮮亮,不住點頭誇歎,笑道:“隻這樣的針線,饒是他們在這上頭算是好的,原比人手快也細緻,可知小孩子隻月月見長的,縱再預備多些,也不過見年便丢了箱底。我如今便有心也不能了,單是你拿的這些上頭各樣兒花兒朵兒,便想弄他也覺忒費眼的。”說着話,又挑揀的瞧了,隻親攏了包袱原縛住了,便叫玉钏拿去給了黛玉使收着去。玉钏上來接了,領命的出去。
彩雲早打茶上來,尤氏拿茶吃了,笑道:“隻怕我接下的說話,又叫嬸子疑心我今兒來,原不是特意請安才來的呢,也罷了,侄兒媳婦原也不是外人,當着嬸子又有何話說不得的,還老着個臉這裡和嬸子隻講了罷。”王夫人看他笑道:“竟又繞着彎兒說話又做什麼,如今眼見一天天的好了,兩大房裡,你原是多操着心的人了,又有何話說不得。”尤氏笑了道:“也是嬸子這話了。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兒來一則給嬸子請安,這二則,正是為着有事故呢。”王夫人隻道:“既有正經話,隻管講。先吃了茶。”尤氏撂下杯,道:“說起這話,原該怨巧姐娘。因前兒翰林院主事杜老爺家裡總管,隻親來咱們繡坊裡,一進門便許下重金,說是采買一架尺寸大小的圍屏幅面,隻叫盡快做成了,或是庫存有的隻按着報的尺寸,挑選了好的來,他須驗看了,若中意便隻買下呢。催的也是緊些,便能着盡那裡的人手,上下隻合力便不睡覺也是可趕制得。隻是我憂心的頭一件,因恐那一家恃官階原高,少不了挑三揀四的糾纏,或咱們又不妨隻出了一差二錯的,倒鬧得連名氣也一時塌了倒大發了。嬸子隻不知,這樣個京城裡,大小繡坊何止百十家?再者人家還說白了,原是京地各個有名頭的繡坊各個俱是許了定金的,到時候隻等幾家交齊了,倒還須由裡頭再挑選出上好的那一家的來,終了便也隻成了一家買賣呢。剩下許了訂錢的,也隻給了些許使費便完了,買去個工夫罷了。單那一家選中的,除去許下的銀子還要給了賞金呢。不虧了是财主做派,為得個統籌彩頭,也不心疼銀子的。一聽這樣的來頭,竟是一大巧宗,利錢也實是不少。我隻擔心咱們繡坊原此不得人家做的久,幸而成了倒人人歡喜,若叫隻比了下去,往後的買賣也要被擠兌了去,倒不值了。越性不理這茬口,也免得鬥雞眼似的跟行當裡成日的鬧文章,又費力費個閑工夫的。豈料不等我跟幾房裡商議,巧姐的娘竟一早隻接下了杜府定金呢。隻是當着那位總管,無般不應的,倒象還吃了秤砣,鐵了心腸要搶了風頭才好。我得知這話,見了他時,他便隻道趁機顯擺枕霞繡坊的大名兒的話。我隻得坐着同他講了半晌,理論一番利害關節。隻猜到後,那一位竟說了何話來?原說道是,若要成,便将寶二奶奶手裡那樣現成款隻請了來。我隻聽他說了這個話,也才知道,原來林妹妹手裡原有那頭要的那樣貨色。又說什麼,隻要此一番争得名氣,哪怕白賠了也算值。隻瞧他那裡挂了麾似的隻講了半日,卻又不敢來見了嬸子說這話,再同林妹妹交接了讨去,倒是催命鬼似的隻是催着我來了。”王夫人半日手裡撚着小佛珠,嗑目聽隻點頭。
尤氏接道:“我想林妹妹自小在南邊,也已熟知蘇繡的法子工夫,隻他親手作成的女紅,不用瞧定是極好的。此一事實是關連着繡坊在京城裡興旺長遠兒,我來時也同幾個人說了,若林妹妹隻慷慨合力作興了枕霞繡坊的名氣,隻買家那頭給的銀子,櫃子裡分文不取,統隻給了林妹妹原自有限。且繡坊裡日後還須描賠了林妹妹的呢。如今既捱着這樣的關口,原是為着幾房裡置業發達名頭效驗大事,隻如搶命似的,須拿林妹妹的箱底貨應應急了。”
王夫人歎了道:“颦兒手裡那一件折屏絹芯兒,我也見過的,原是他熬了一個整冬一個春日,足足半年工夫才親繡成。繡莊子也是你們幾房湊份子弄下的,原是一家子骨肉,既遇着這樣個情勢,該他拿出那物件兒來應付。他能繡得這一個,日後憑他再做去才有限。隻那是個精細的人,我說了也不能全算得,若他不舍不肯的,隻好罷了。若果然允了時,也不用提了銀子不銀子的,指不定隻給了你拿去便完了。”尤氏隻聽的“嗤”一聲笑,道:“原是我在那裡伺候雲丫頭隻擔缸了幾日那買賣鬧的,成日錢來貨往的,倒和他也講起買賣價錢來了,沒的叫他聽了這話,又在心裡隻笑話我原是個俗而又俗的人了。”王夫人也一笑道:“可見你心急罷了。”
說話才要使喚了林黛玉來這裡,便聽門口傳話妯娌們來了。尤氏看了王夫人,便起身至門口要接。早又見門簾啟處,李纨隻頭前的進檻,宮裁因不防隻一笑,二人見過。尤氏早伸手拉了後跟着進來黛玉的手,笑道:“我正要尋了你屋裡去呢,可巧妹妹來了。”說隻又招呼史湘雲,攜了史林上來,王夫人早使皆坐了。
黛玉笑道:“剛剛兒見了嫂子拿給他們姐弟幾個的一整包袱針線,我和雲兒才走到那邊院子裡,見丫頭拿着尋來,道我們太太叫給我收着,便向大嫂子屋裡大家瞧了一回。聽丫頭說嫂子隻在上房這裡,便過來給嫂子道了費心。”湘雲隻站起的納福向尤氏示了謝,尤氏忙隻也起身還禮。王夫人笑道:“隻說你們妯娌,底下誰該這誰的,還指不定呢。”遂将尤氏此來的話說了。
這林黛玉本是個最識大體,縱覽全局的人,此番既可通融了買賣财源,如何不肯?隻思那些圖紙尚保存,又可應了王夫人意思。便道:“我先叫人取了來,這裡嫂子先瞧,若實在不中用,可也怨不得。即便嫂子瞧着好些,也難保旁人便也覺着是好的呢。我這會子越性慷慨一回,隻怕也是白湊趣,混填限。”尤氏先道:“妹妹快别過謙的,越發鬧得我今兒來這裡,倒如做什麼似的。”林黛玉早命紫娟回屋裡取來。
一時将那整幅的八斷絹繡紗羅隻當堂展開,尤氏一見隻暗自肯首,口裡稱賞不已。覽看一回,坐了拿杯吃茶隻搖頭歎道:“如此精緻工夫,很該收着,使的時候再拿出,也能叫人開開眼的,竟不許外人輕見了才好。”宮裁便笑道:“早該想是這個樣,可巴巴的來讨個什麼趣兒。”尤氏笑道:“上萬的銀子事小,繡坊買賣日後隻财源滾滾的,咱們也可多多得些。誰還怕銀子多了咬手不成?”黛玉一笑道:“又說起錢來,此刻縱有不相幹的人,隻拿來十萬八萬的銀子,也斷不能給的。”尤氏笑道:“所以說你的通情達理,彰正明白是無人能比得的。也是族裡的造化,才得了你這等的媳婦。”王夫人一笑道:“給是給你了,也不要再講許多好聽的話罷。”尤氏便紮手的笑道:“這單單是好聽話?不過實情是這麼個樣兒。”正吃茶說笑,就見簾栊響處,門邊擠進個小臉兒來,看時見原是桂兒。
王夫人隻招手叫了進來。一下子隻見他姐弟三個隻一字的進檻。又忙着向上請安。王夫人早叫扶了往跟前,撫頭笑道:“這會子又請安,也不算是了規矩。”因左右的攬着他姐弟幾個,摩挲一回,問了幾句話,叫人拿了果子來給幾個人吃,又命見過尤氏。
桂哥兒接了玉钏給的果脯,回身便打頭往那一件繡品前站住,因屋裡幾個人隻逐個的要瞧,便輪換着扯開着,供皆看過。桂兒隻老氣橫秋也跟瞧着,潤格早也湊近的覽看,因指了上面景物道:“這上頭有許多人,又是在哪裡的?”桂兒嘻嘻笑道:“隻是神仙們在天宮呢。我娘描着繡成的。”子初一旁站看,道:“這上面的人就像母親和娘的樣兒。”紫娟便附身攬了桂兒道:“隻瞧,單這一扇上頭,花樹橋水曲廊,還有後頭的樓閣亭榭的,這樣的景緻,原是早先家裡太爺和二爺奶奶們住過的舊院子,這還隻是那大宅子的後花園,花園裡一個角罷了。”桂哥聽了便看潤格姐弟道:“原是我母親想起老院子才弄的呢。倘是日後我們再回了那裡去,你們可向哪裡呢?”
林黛玉湘雲尤氏正閑話,卻黛玉早聽了桂兒所說,因過來墩身撫了道:“你哥哥姐姐早也是咱家的人了呢。偏你倒混拿捏,什麼你家我家的,再聽你分了你的我的,斷不依的。”桂兒聽了,手把襟角隻憋了腮的道:“我原怕哥哥姐姐不跟了一處的意思,才講的。”黛玉歎了,苦笑道:“你的意思再如何樣兒,隻不許說話再指着你哥哥姐姐。我隻天天兒瞧着你們姐弟三個原比别的好,彼此相親相愛的,和和氣氣才好。”子初聽了隻拿出老道樣兒,歎了道:“該想若真正分了時,可怎麼樣呢?”桂兒便走近拉他道:“哥哥放心,我總知道咱們再不分的。”說着三個人便歡歡喜喜厮跟着隻顧跑出門去了。
紫娟跟出看視,囑了奶娘幾句,進來時李纨因叫了跟前的道:“你嘴裡隻擱不住個話,又向小孩子說了舊院子,後花園起來,沒的又給他們造下噱頭來,底下隻天天口舌嚷說,要回到那裡去,又聒噪起來沒完的,成日我們院兒裡就比别家熱鬧,叫人愛又不是惱又不是。離了又想,來了又叫鬧的發膩,再聽這個話,可是越發上來了。”黛玉捱坐着,聽了隻道:“這隻是嫂子自來的謹慎罷了,其實也不算什麼,且再等他們長大些,那些舊事陳非榮辱興衰的,統也該叫他們知道了才好。原是祖宗的功德名望,咱們不認真的說了教了,未必他們又不聽了旁人那裡隻說的,惟這樣的話頭,遲早也是瞞不住。潤兒初兒隻知道些舊話,也不嫌棄了我們認下隻做了螟蛉兒女了。”尤氏對面坐着,聽此隻道:“林妹妹的話隻再無駁回的,竟是妹妹說的那樣很好。我隻心伏。我們梅兒屋裡隻落了單的,倒是這裡好些。”王夫人便道:“你今兒又不帶了他來頑,又說丫頭落單的話。”尤氏笑道:“我腳不沾地的跑來,隻拐了愛物便去了,哪裡還想着他呢。”說了便起身作辭道:“門口傳飯的人也等了一會子了,我鬧了這半日原該去了。想伺候嬸子吃飯,又不放心叫人送了這幅屏絹過去,還我親拿了過去罷,也叫那頭聽了這話,再親見了的歡喜歡喜。我趕緊的去了,嬸子和幾個妹妹也好吃飯。”說完作了辭,退開隻轉身出檻的去了。王夫人知道尤氏那頭對付那一家的買賣,也不留他,使周瑞家送出。
玉钏便叫屋裡幾個人挪過桌椅,擺放齊整便傳飯的進來。幾個人伺候王夫人盥手,一桌兒的坐着吃了飯,娘兒們一處,不免說起賈蘭婚事,王夫人又提了寶玉,幾個人一時無話,遂定了昏,皆隻辭出歸房。
隻說賈政離了莊子,住居京城内,因賈蘭之故,一些早日故舊因為官作宰的,便漸漸相邀茶酒隻與謀劃,輕輕銜叼了外事閑職,每日早起往職中應付一回,司理一番隻博得僚屬欽服,又要聯名舉薦使官階上調了去,賈政隻婉拒再三,道是職微牍簡倒可馀暇賦閑,并無多仕途筋力,衆人隻得罷了。
時值夏盡,早又與賈蘭成婚,賈蘭此時已欽授大司馬之職,于軍機處又協主簿,參贊朝政。娶得新婦乃左宰嫡女,因母家爵顯,初入門于諸上房皆不過禮面之宜,日久方見隻比乃父家禮儀謹微,且纨黛尤各個品貌不俗,黛玉湘雲隻瑛娴溫婉,又熟習詩章出口不凡,方漸遂心擔塵,堂前隻秉懷虔孝,協理家常日計,大有鳳姐榮國府之風。已知有一親叔寶玉,卻自離家遁蹤,實為嬸母黛玉母子憂慮。王夫人隻頤養天年,齋忌日于佛堂祈禱,閑時與胡氏彥氏(賈蘭妻)摸一回牌,每思寶玉,卻隻在睡房獨自念幾句罷了。
卻說杜學士府上采買一幅屏風絹面也是煞費籌思,管家帶人隻走遍十幾個名号繡坊,幾日後複登門逐一驗看查實,隻取了兩三家繡品,落腳方至枕霞繡莊來,因聽這裡盛有蘇杭絲繡,故将訖末方來。進了見已等着,管家顧不得吃茶隻叫擺開瞧了,一看之下果然不同手上凡庸濫俗陳調,如歲寒三友,野橋流水晨鐘暮鼓,再有寥寥盈幀美人典故,囊盡如出塞,浣紗,醉酒拜月等,隻别出心裁,新奇巧妙,畫工精絕繡技又一絲不假如影貼切,覽看半日心下稱奇絕,不等回去使鑒決便直放下賞金,吩咐立刻拿回好表功。
原來杜學士已屆暮年,此番動作隻為親王壽誕獻禮,隻因家傳一架八扇折屏,屏幅卻因時久朽毀,早棄之高閣,那日見了正欲将之也蠲廢了丢棄,便有清客上前止了,道是“若毀此必将至噬臍莫及”,遂依此人一番主意,請了巧匠細細修繕打磨明漆一回,便立将此件雕镂蟠螭的楠木古物複作了奇物可居起來。那親王壽日将近,早也另備了賀儀,卻總想招攬了絕佳幅面幸能與之相得益彰,再把與親王方才稱懷。未想事出天成,見了蘇繡行樂圖,又隻巧作八扇,忙重金請來工匠四人,斟酌尺寸将兩下嚴絲合縫錾帖鋆嵌了。再看時,隻覺煥然簇新天然佳作,所見者無不叫絕,多道“稀世華章”“瑞塢勝春”也難備述。又廣納良言請了國毫聖手往上頭作題跋,隻和情隽記雅風,後注下紀年,等拓了絹芯兒左上右下,隻叫繡娘拿金線刺繪了,方算完結。是日便攜此物前往祝壽,自覺不失體面。
隻說世上萬般隻由着一個機字上來,道巧也難概言而盡。孰料受了杜公此禮的這一位親王,也是個謙恭儒雅之人,隻慧眼獨具,隔日于衆多琳琅滿目奢華彌瓊中一見了此幅折屏,便囑禀庫存儲,不許輕動。不日又值宮裡大典,不顧家人阻勸,隻将此祯折屏獻于宮中,再隻一個輾轉便陳立了禦榻前。
天子觀之便道了:“莫比此繡紋功隽所襄之蠻妙畫神,方可描盡升平祥瑞之國風了。”隻因戰事告捷,四海臣伏,别無近憂,每賞析之下隻覺惟此可鑒當政微績。幾日便傳喻,隻使将繪紋此屏繡幅者查訪了呈報,遂鑿實乃為當日榮國公嫡裔内眷自描針黹所成,且繪景隽繡之大觀園,為昔日貴妃省親别墅中日常即景。新科一甲榜首正是舊公卿賈氏嫡嗣。此卿家當日犯抄,雖飽嘗颠沛落魄,卻無虞當朝被難複有悖祖恩,此番後起之秀萌家眷高祖已安居京華。便召見賈蘭面禦,當面下旨着榮國公一脈返歸大觀園行居。賈蘭領旨謝恩回來,忙見他兩房報喜,賈政聞訊喟歎,隻擺手命及早遷居故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