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你中文

繁體版 簡體版
恋上你中文 > 紅樓歸夢 > 第36章 第二十一二十二回 守庭訓上嗣題金榜 沐皇恩重返大

第36章 第二十一二十二回 守庭訓上嗣題金榜 沐皇恩重返大

章節錯誤,點此舉報(免註冊),舉報後維護人員會在兩分鐘內校正章節內容,請耐心等待,並刷新頁面。

原來寶玉傍晚大醉,衆人伏侍略梳洗了使被裡睡下,便隻沉懵睡去,等一覺醒轉一睜眼,枕上擡脖兒伸頭看時,隻見茗煙和衣倒在窗下小床上睡着,耳内又聽見遠遠傳來梆鼓聲。宿醉覺寤,回思寥然無趣,一幅軀殼猶如去了内囊般似毫無底裡。

一時撩被下榻,憲足踏了腳踏,以手支着榻沿低頭悶坐,轉面時瞧見衣架,因離榻自取了袍服寂然穿戴,又拿了鬥篷向手臂搭了,輕步走近門前,回看茗煙隻睡得香甜,便自慢慢卸闩開了門出來,蹑足度廊悄然步下樓梯,并不思使人發覺了去。

堂倌正自沐浴,見有人進了堂口,忙披衣走近問詢。寶玉隻道往外頭散會子便回。堂倌知寶玉正是赴考的,不敢拗着,忙應承了啟開頭門兩條插闆,又道伺候守門,卻望早回來才好。

寶玉答應着早側身出檻,方站了門口石矶上,但覺兜面冷風隻侵衣透隙,遂展開鬥篷自披戴了,結好項上縧帶,兩手交叉隻捏了披風襟口處,因自裹了低頭方沿街踱步而行。又聽腳步聲響,擡頭望去,果見對面走來一人,那人周身皂袍褂,腳上墨色破舊靴,頭上舊氈帽,一腋下又不知攜這何物,兩手互袖入袖中,隻自勾肩慢走。寶玉趁夜打量,隻顧猜測此人來頭,卻也瞧他不出。

須臾二人相對漸近,忽又見那人手隻動作,便聽得梆鼓正自那手上響起,方才恍然,原隻是巡更之人。因怔瞧他一壁張嘴打欠,一壁又收起梆鼓原攜了。寶玉心下輕歎,隻覺其人雖刻苦沒落的,倒可獨善其身,隻來去自如再無企圖,思此便暗生垂羨的,因不覺得多看了兩眼。此時已交臂間,隔着尺許街面,巡更人察寶玉隻看着,因便回看了。

隻說京城街巷,或有此刻人家窗口猶亮着燈火的,街邊樓上些微的光色,照着街道一處幽暗一處隐亮的,寶玉見那人隻匆匆回看了一眼,便原低頭抱臂自迎面而過。忽忖自己欲将何往,隻得也轉身原回去店房,才一轉面,不妨唬了一呵,卻見原是那巡更者也正轉身隻對着,隻舉目觑看的樣子。寶玉見相隔頗近,隻得略拱了手作請,正待離了往回,不想那人卻一手指着道:“閣下可是……”才說了,複隻抱拳接道:“敢問尊駕可是京城榮國府賈少公子,賈寶玉?”說着話,早又退開一步,躬身站立。

寶玉聞言刹覺罕異,口裡卻早道:“不才在下正是。莫非你竟是了故人?”那人聽隻早近前來,一把拉了寶玉手道:“竟得如此巧遇!”寶玉猶未辯出,看他除了氈帽,隻顧喜道:“難怪世兄覺突忽了,在下寶玉。”寶玉至此方聽出聲兒來,由轉過念反握他手道:“果然是甄世兄麼?怎有此等機緣湊巧之事!”二人感歎一回,遂彼此的複見過了。寶玉握手笑道:“此刻得見世兄,再不輕棄,就請一同回往驿館,你我二人再好絮話。”

看官應明了,此巡更人隻是江南甄氏寶。甄寶玉聽了寶玉相邀因隻遲疑,寶玉旋已理會他意,因笑道:“世兄如何這般有趣,竟谙練這個。何不讓愚弟也見識見識這古記又俗物的什子。”說話自把過甄寶玉所攜之物,手裡掂掇,因問如何把玩。甄寶玉不由一笑,道:“世兄既欲把弄頑頑他,倒不如往我下處,由我細細教了。況我二人今時幸得相見,必有許多話說。若隻與世兄往那人前去時,隻看我這副扮相,何敢與世兄為伍做伴?再者三更半夜的,沒的帶累了世兄又鬧許多不便處,隻幸此刻又無旁人瞧見。”見寶玉點頭,甄寶玉便道了請,手指一指前方,二人因厮跟着走動起來。一時隐隐聽得遠處谯樓漏鼓傳來,甄寶玉早也始弄手中梆木,又自襖下汗巾後将攜挂一個盤子大小的銅鑼拿出,間了梆子聲擊打幾下,且引頸唱聲的道了:“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如此寶玉隻跟着往來此處一回,典了差罷,甄寶玉道:“這會子才罷了,接下咱們隻管向我處,可達旦促膝的叙叙話了。”

寶玉隻顧手把弄着銅鑼兒,笑道:“早先在舊宅門裡,家人斷不許私自離家遠了,隻囑道是該防了花子,忽刺隻叫拐了去呢。這會子倒願世兄隻是那花子,随拐帶我去了哪裡,我也隻認了的。”惹得甄寶玉笑一回,笑罷卻是長長一歎。二人說笑不覺穿街走巷,度橋延陌,一時隻在城牆根兒下一座破廟前停住,寶玉一見此不覺點頭,因先進了,但見内裡破敗不堪,陳牖朽扉朱漆斑駁,蛀梁斜柱依繞着一幅殘幕縫補渲垢不辯本色。那神案上巋然泥塑早也看不出何方神聖寶相,實是座廢廟了。

甄寶玉門口站着請寶玉坐,便向廟宇牆側抱來柴草,就地上生火燒茶,道是茶也隻是白水罷了。寶玉隻看塵案前空地上橫陳一截虬根毛椽,遂撩起袍角便向木椽上坐下,看甄寶玉往門後挪來三角木支架,攏了絕地篝火之上,又端來瓦罐,向木架上吊起,便挪過一塊木墩,複請寶玉向木墩坐着,自己隻坐了木椽上,二人曲尺促膝,圍着火堆,始由各自敗落時起說道,此後便是茗煙随後在窗外見聞形景及所言。

至哓光微曦,甄寶玉略換了袍服,加了鬥笠,便同回店房來。二人早也商談契笃,隻要李代桃僵,各取所便,複鑒今世情誼。甄賈臨場替換,彼此可謂義薄雲天,可歎此情何人作了傳奇?他二人隻倉促諜惑間也顧不得這話了。

隻說寶玉一番動作如願遁世,與甄寶玉易了裝色,白日隐身廟中,起更時依着甄寶玉所授,當值巡更至天亮回來安歇,草草捎回些吃用之物,自向河中汲水用來洗漱,往廂房内土炕上枕塊而卧,身下不過軟草薦籍,所蓋隻得一堆陳絮,乃皆無人取用之物了。

目之所及無非朽垢陸離,鼻息所辯不過腐塵泥腥,然思起平日家中隻妻妾兩頭沁芳,至于自踐名節卻是神魂較此猶甚了!可歎情緣雖争得,卻罔乎守備,緻使情關幸入卻進廢之情淫混淆起來,此時思起黛玉,不由愧惱涕淚滿面。

扪心考量自問此生哪裡又想要辜負了他呢,本自取他人衷情得意,又不明自珍自愛自重,以混淪之份對彼之終生深情厚意,連天地公道于自身尚無思存,卻何談兩情相悅一生一世呢?償以标榜比世人強些,到了今日卻又無證比人好了幾許,優秀于哪一處,錯了哪裡也無頭緒,掂忖黛玉隻由收了紫娟那一刻起,寂然長夜又是如何得過的,何妨叫他心謗隻輕薄了他去?思此,方寸間隻何甘休?真真渾渾噩噩中隻妄作小人了。

今又有甄寶玉一番置小人雠怼理論,每思此節,不由神魂俱仆,真叫食臍不及涕淚狼藉。便要絕了錯惡之境方是幹淨,莫若再修來世,也免得落了一世笑話,是以在會榜揭曉之日,寶玉已是身離京地,不知所蹤。

再說茗煙因知寶玉不見,又有賈琏留着賈蘭道守榜,回了寨裡,并未提起寶玉的話,隻向諸幾房裡支吾道是在花枝巷,要等放榜才回。王夫人便使李纨打發人往賈琏處送去酒肉米面,又拿去他叔侄的衣物鞋帽等,至捷報登門,方知賈蘭中了,倒因喜慶也忽略了寶玉去,隻想是抱愧還在花枝巷,是以隻混過了一時。然林之孝家的但聽是甄寶玉名列正榜亞元,早暗使人往賈琏處查看寶玉一回,便使林之孝向賈政前回了,道在驿館時,曾看到寶玉孤身走出隻未見回的話,賈政聽了略沉思道:“如今蘭兒入仕,妄我畢生皆在為寶玉打算,倒鬧了無心插柳。可見,若命裡無有非常造化,憑人花了多少心思,費去多少工夫皆是枉然。甄家世侄奪魁,可見并非有人如我這般常日敦促督導所緻。若是你們所說,寶玉并未進了龍門,倒是甄世侄頂了他,既已中了,也不虧了他二人替換一場,隻切記,這個話頭斷不可外露,曆來這也是欺君的死罪!隻好等寶玉回來我再問着他!且待過了禦前應策一案,是福是禍,自然分曉。”說完長歎,隻擺手使林之孝去了。複坐了書案前,捉筆為賈蘭殿策草拟課題,五兒近前伺候研墨添茶伺候,至傳飯時方歇了。

終至皇榜揭曉,賈蘭堪堪得中榜甲。此日賈琏黑早的便來寨裡伺候,賈政王夫人堂前坐着,李纨黛玉正請晨安,賈蘭賈琮賈環皆一處伺候,依命下首杌上皆坐了。賈蘭此時服色亮麗,官靴玉帶,坐在李纨近旁。玉钏彩霞端茶上來,先将茶盤呈與賈蘭,早跪着口稱道:“請狀元爺吃茶。”賈蘭忙取杯向賈政敬奉上來,笑道:“老祖宗的人今兒如此稱了我,又拘禮,倒叫我惶恐了。孫兒當先請祖父大人用茶!既居家入戶,竟該遂意庭和,不必因我一日中了,倒鬧的生分了似的。官者不過官場使然,既使蟒麟珠玉金冠貂履,終究這裡我還不過是我罷了。”說隻淡然一笑。賈政聽了點頭,道:“那甄家寶玉名次探花,又如何應對禮部一番來頭稽查。想來做得了那樣事的,竟也早盤算好了的。”賈蘭笑道:“二叔的投文路條那些官簽冊子,下場時門口查看了,略問了便同我進了。那些如今還叫隻收了了我包袱裡。那一個若隻和我二叔商量了替了下場會試,等中貢,隻須道了這些遺失了或叫人偷拿了去,橫豎已成了亞元又作了探花,那些人便也隻認那個人的樣貌。再說甄探花原自有其籍貫,隻怕原籍早也有學資和府院生員存案,竟隻欺君一事料哪個也不敢攬,且顧着修補添錄了他去,這世上莫若還有不惜才的?也隻好憑着去了。這竟不是甄探花瞞天過海的手段?想那樣個人,心機隻有些。”王夫人吃了茶笑向賈琏道:“琏兒也不必為寶玉遮掩着,竟叫他家來罷。蘭兒誇官又祭祖的才回來,他做叔叔的原跟蹤不了侄兒的才德,隻落了榜的,也是個人命數,放眼普天下的,落考的一層一層的學子呢,嫌恥背着人,還總不見了?竟連恭賀侄兒一句也無有了?等後日各色備齊,一家子跟了蘭兒隻往鐵檻寺燒紙炷香獻供,還少了他去不成?”賈琏紅了臉,幹咳了道:“嬸子才聽叔叔侄兒說話,竟是聽了糊塗,寶玉又何嘗下了禮部的會試場子呢,更說不得落榜不落榜的。我又哪裡須藏起來他人。都知道我那個舍弟自來便不喜讀書功名的。”林黛玉聽此才要說話,李纨一處坐着,暗拉他隻止了道:“寶玉自同蘭兒入城應試,至今也有近三個月光景,怎躲得這許久,一家子隻顧了蘭兒,倒将寶玉的話疏忽了去。也該派人四處打聽了,好早些尋了回來才是。莫非又隻獨自閑逛了雲兒那裡了呢。”黛玉低頭道:“昨兒幾房人都來吃酒,雲兒原早早也來的,我問他,隻回說,早聽進京應試,因不敢打攪了去,隻忍着并未見。蘭兒中了會試,這裡那日接了喜報時,雲兒也來了,隻在一處的,先已問起我寶玉的話,想寶玉并不曾去了他那裡的。”賈政笑道:“好端端,還怕他竟不回了?他竟在外頭讨飯吃去?才是笑話。”正說話,便見李貴屋門外階下打千兒的回道:“甄探花來拜。”賈政聽隻站起,道:“既來拜門,還是我去會他便了。”說着走出來,一眼便見大栅門内有幾個冠帶的人,前門院中門房正與說話。李貴茗煙早又跑過去,向來者回了話,賈政接出,來客迎着步入,隔着玄關高檻,彼此的見過了。高中探花的甄寶玉隻在檻外丹墀上拜見,道:“世侄甄寶玉特來請安。拜見老世伯。”賈政出檻親挽使免,道:“世侄果然年少英才,此番高中,不枉了甄世交世代書香門第。實可喜可賀。”甄寶玉站直複揖了,笑道:“世伯謬贊,不過仗僥幸兒罷了。”說話賈政請入,隻往抱廈南首敞廳請坐下,甄寶玉便先命人呈上禮單。賈政謙辭幾句,一旁賴二接過覽看唱了遞去。林之孝後頭帶了跟來的幾個人往跨院便宜處使歇足吃茶,隻一個近跟的随侍現在甄寶玉身後伺候。

賈政這裡執杯請了,道:“世侄揚眉吐氣,光宗耀祖,理當歸籍風光祭祖,咱們兩家世代交好,便是空手來瞧一回,我也是歡喜的,何必破費。我才聽那單子上有一對藍田翠玉如意,又是赤金鯉筆山,想必是宮裡頭賞賜之物,世侄卻拿來作禮,太過貴重,不若叫人原拿來這裡,由我複與了世侄,隻當世伯還禮,也是恭賀嘉禧的意思。”甄寶玉隻推辭笑道:“晚輩怎敢承世伯垂贈,若耐煩,賜教幾句已是惶恐的很了。晚輩聊表拳拳敬慕,世伯不必如此見外才好。”說此拱手略停口,見請茶,遂拿杯吃了茶,接道:“其實世侄今日冒然唐擾叨安,原另有一樣寶物呈奉與世伯的。”說隻略擺手,近廂侍立的随侍原手裡摟着個紅漆描金木盒,使一方錦帛覆着,此時早應命往賈政前呈上。賈政以手指着錦盒,看甄寶玉道:“賢侄,這又是何意?匣内何物?”甄寶玉握杯隻回道:“寶玉。”賈政不由心下一沉,隻顧接了,揭開看時,卻見竟是寶玉常日項上所系之通靈寶玉,因站起細細瞧一回,見字迹也是那兩句“莫失莫忘,仙壽恒昌”,便不複疑其他,看問道:“世侄此舉莫不是見過犬子了?”甄寶玉早離座躬身揖了兩揖,道:“還請世伯稍安勿躁。不瞞老人家,那日貢院内愚侄卻與世兄寶玉偶遇,世兄隻将個帕子裹了暗投與了愚侄腳邊的,又未及問他,便各自入了考舍。等出來又苦等世兄,卻隻不見。又操心殿試一事,直至皇城發榜,内庭一應事務完結,才使人打聽,方知茲科魁元原是世兄舍下甯馨,如此方來此一遭,意在請安,再捎帶回了這話,一并将珍玉送還。愚侄早知世兄寶玉乃銜玉而誕,造化不比常人,非敢掠美自專了此寶物,更非可假手與人使送還了來,隻得今日突擾了世伯。”

賈政聽隻怔跌坐椅上,低頭半日,又要擡手請甄寶玉歸坐。甄寶玉隻是度情躬身垂目,不免守念暗察賈政,見使坐,微微一笑,複低頭揖了道:“愚侄此來,當是叩安,又順帶結了一樁心事。世伯家下又有魁元勝事,不便這裡白聒噪着去,請恕愚侄就此别過了,因隻不見世兄寶玉,也不好叩見了老夫人,就請世伯代為問安了。”言罷早單膝跪地拜别。賈政走近伸手挽他使起,道:“世侄正該衣錦還鄉,榮歸故裡,竟叫寶玉隻誤了個工夫。老朽理當緻謝。”甄寶玉忙道:“這是老世伯寬仁厚愛了。時候不早,愚侄竟是該去了。”說罷又辭了,躬身退步,才轉身又察賈政張手怔看着,忽想起一事,回身鞠站拱手道:“才想起一句要緊話,隻不知此話虛實。昨兒恍惚聽聞世兄寶玉隻離塵的閑話。但請世伯放心,愚侄雖不才,然也結識些包打聽的江湖人物,底下隻加派人手,定多方探尋隻取了好信。隻盼再來請安時,必與世兄寶玉一處才好。愚侄本性癡莽愚鈍,心下因思見世兄,夜也失寐的。”說時不由眼中滴淚。賈政聞聽此一番話,長歎又點頭,擡腳隻欲親送,見甄寶玉連連請免,隻得罷了。外頭賴二等送出。賈政見已去了,複向桌上拿起通靈寶玉才看時,便聽得腳步聲響,竹簾起落間,王夫人早人進來,後頭林李妯娌,賈琏賈蓉賈蘭賈琮賈環等皆階下伺候,門口的隻不及通報了。

原來王夫人堂前已聽聞還玉的話,此時便直向賈政前,上來早拿過那枚寶玉握了,隻扪心攥着向賈政道:“你且放了那個出門隻去了,我的寶玉呢?這又算什麼?!”賈政坐歎了,拉王夫人坐下,道:“才剛來的隻是甄家寶玉,此玉乃甄探花特送還才得見。探花備細道了此玉來路,原是二人場子裡恰巧碰面,那孽子将這個暗給了,竟未付隻字片語。那作孽的畜牲竟自糊弄了大考,混賴的脫逃了。”王夫人早以帕拭淚,隻道如何是好。

茗煙心裡有鬼,外頭伺候聽了裡頭說話,見紫娟使進,二人一前一後上來跪倒回話。茗煙磕頭抹淚道:“奴才伺候狀元爺守在城裡等春榜時,實是已尋遍了京城,隻奴才回來,還沒等請罪呢。”紫娟哭道:“林奶奶早說起二爺在店房裡便不妥,隻不知到底過了龍門不曾。”王夫人隻顧手指茗煙申饬道:“要你有何用?還不多叫了人,再往京城四外細細找了寶玉回來。”賈政此時也無心理論紫娟的話,隻擺手使下去了。王夫人道:“外人不知寶玉劣性兒,咱們焉得不知,皆怨素日隻逼得他讀書,這回又勒掯着叫下場,他若為着不願做官食祿的,隻死心要絕了這一家子,斷不是此番臨下場才生的主意,隻怕老早竟存了這樣心思,竟隻賭氣大發了。若真是這個理,可是要了我的命去。也不知包袱裡盤費拿着多少。老爺定要尋了寶玉回來,要花銀子隻叫人向我這裡來拿。”賈政低頭道:“那逆子若一味死心欲離經叛道,這數月天氣,隻怕早不知又往哪裡逍遙去了。暫屬無可如何之事,好不好倒是留下點子骨血,隻是殃害了他妻妾。這個畜牲,真真叫人無法治他。”王夫人聽此又呆了。倒是賈環門口聽了這話,因掌不住嗚嗚哭起來,引的紫娟芳官也悶聲啜泣。李林二人便進來跪下,林黛玉隻忍着傷心。王夫人早使他妯娌起來,拉黛玉道:“我的兒吓,你也别這裡撐着,強窩着心裡,萬一隻作下病來,叫我們老的小的再指靠了哪一個?珠兒家的快扶了你妹妹回房去罷,倒不用總守着這裡這兩把老骨頭。”林黛玉方再忍不住,使手捂臉的轉身便奔了出檻。李纨忙示意芳紫二人也同着跟去好告慰他。

又有門口傳飯,賈琏方進來,道:“請叔叔嬸子先用了飯。”見王夫人咳聲歎氣,賈琏隻門内站立。賈政道:“生了那樣逆子,倒值得淌眼抹淚的,為今隻等他耐不得外頭餐風露宿光景,再回來依舊作他的無良浪子罷了。自此竟将那個畜生隻一筆勾了,省的日日白說起他。幸有蘭兒不負了祖恩,寶玉大約自知隻不配生在我們這樣人家,此番好個脫殼逃亡。”又見賴大來了,隻階下站立回話道:“聽了寶二爺進場入京,隻兩月間未歸,才林管家又打發幾個人,叫拉車帶馬的出了寨,道是尋二爺去。隻不知還可有蹤迹的話?也好叫去的人省了工夫。”賈政道:“這隻是一夫當關的典了,依我大費周章要尋拿他回來,也不過費時耗力罷了。”賈琏道:“莫若城裡隻尋親訪友的,竟自走失了也是有的,又可須原是他各人鬧得不得見人影了?”正說話就見王夫人隻滑下椅座,旁邊玉钏早攙扶起來使原靠坐着,外頭林之孝家的素雲彩霞一齊湧入,忙搭手扶了王夫人回房去。賈琏便向外吩咐興兒叫了大夫來。回身見賈政隻是冷笑,隻得掩住寶玉的話頭,請賴大賴二進來,賈政使幾個人杌上坐了,因說了後日齊往鐵檻寺的話,賈琏又請問吃飯,攙送賈政回書房,賴家兄弟辭去,閑話免叙。

隻說隔日一應物事備齊,幾房人破曉時分便已聚了來,遂伺候賈政王夫人一處,隻提早吃了早飯。原來王夫人隻是急火攻心,鬧得肋下疼痛,等寨裡那一家杏林世家的郎中來把了脈,隻叫人跟着往家中取了二兩鈎藤,囑了煎熬加冰糖後,隻吃飯前後各吃一盅,王夫人吃藥後略歇息,便覺疼痛頓減,自此将此味藥材命早買回些隻儲備了。

賈蘭等諸丁眷陪坐吃茶,且等那位族中耄耋。衆人閑話不覺隻說起寶玉,賈政半日因聽了,便撂下茶杯向賈蘭道:“休再提起他!你那位好叔叔因你占了榜首,自己卻連仕爺未中,哪裡還有臉見了一家子?隻等他羞慚些時候,再神不知鬼不覺的落魄着回了家來倒罷了。”賈蘭笑道:“我這回隻盡心應試,費了大力氣的,隻怕跟蹤不了二叔呢。豈料果然中了時,竟又帶累了二叔去。”賈政聽隻苦笑暗歎。賈蘭笑道:“若是這個道理才好呢。倒是才聽我二叔的話倒唬了一大驚的。到底是奴才隊裡隻為一處閑打牙,才口裡說的散話。”

王夫人不免心疼孫子,道:“蘭兒不用費心惦念着,你二叔自有祖母祖父你母親嬸子操心了去。他也那門大個人了,也愁不到哪裡。倒是作叔叔的隻管由着劣性兒混鬧騰,沒的倒唬着孩子。”說此心裡便隻怨念寶玉幾分,又接道:“你自小便無父,今兒果然隻獨占鳌頭的。可知你二叔自來隻不服管,你祖父當日也是要打死的,生了那樣牛心不聽勸的脾性,才鬧到今天這樣地步,還叫人怎樣了去?”說完不覺以帕拭淚。

林黛玉隻當着勉強承色笑道:“二爺縱生了過錯,我們蘭兒總也不派了他二叔不是,這原是一家爺們的氣度。我所以想叫蘭兒放心,你二叔人大心大,萬般隻不入他眼,因取仕做官原不遂他的意,自知這家裡容不得,竟隻生了遁影兒的心思,憑天底下哪一處他瞧着好,便随他去頑罷了。隻不可忘了,但凡一家子想他說起他。他那頭自然也有感應心經。隻信了我的話就是,難不成他竟真心舍得離了我們這一大家子的?左右他隻在不遠處,因心裡隻有些他各人得意的歪話曲理,又不能拿了人前說出,才賭氣橫着心要躲一程子罷了。”

賈蘭點頭道:“我二嬸說話總有不同處,我倒聽了心裡也有個道理的。依我,須盡着尋訪打探我二叔也是正經話,不要任由我二叔隻落了外頭去,且我二叔自來也不曾獨自外出,我隻不放心。”衆人聽了點頭。王夫人遞了窖藏除皮荔枝給賈蘭使吃,賈蘭接了看一遍屋中諸人,扭臉向賈琏笑道:“琏二叔,怎不見了那位二嬸子?也該來這裡,底下好一處吃了酒。”賈琏笑道:“好侄兒,虧你倒念着他,獨他才沒臉來這裡呢。再者那繡坊也離不得人的,幾日裡你母親嬸子隻又請來了你那位遠房表姑,在賬房瞧着呢,還要幫着管制下面的人。那一個成日說東道西的,不知倒比人強多大,竟還叫我帶人往蘇州花銀子買了兩個繡娘回京呢。我也不得閑,也不耐煩理會了去。怎料上日他各人竟自不告親往南邊去了。你史表姑日裡尋了我說了,道他一個女流隻出了遠門,我才派了賴登帶兩個帶人向蘇州尋一回。昨兒才接了信兒來,那邊也快完了罷。”賈蘭笑道:“琏二嬸子愛操持,擔了辛苦也甘心的樣兒,我自小原看慣了的。如今也還隻這個樣兒。”林黛玉笑道:“怪道雲兒來時隻說繡坊街面大門隻鎖了,原來無人坐賬經管的緣故。所說那裡頭隻缺了蘇杭繡工,我這裡倒有個現成的人,雖不能稱了是蘇繡熟手巧匠,教習咱們繡莊子裡的生手大約可使得的。”宮裁拉黛玉手笑道:“繡莊的話先不必這裡理論他,竟等了巧姐娘回了京裡再說罷了。”

賈政便問賈蘭職祿供奉,賈蘭道了外任銜缺隻給了探花,上頭隻使往翰林院應了閑職。賈政聽隻定了主意,吩咐三日後舉家遷入京地住處,好便宜賈蘭日裡典職一事,衆人答應着,正說話,門外人回話,原來那位族中老叟因走路須拄拐,隻那家兒子帶着哥兒來了。林之孝門口随即回道:“再等竟隻管有人來,隻這會子城裡外又趕來幾家門宗,賴爺已叫人叫了皆先往廟裡去了。門外車馬早也備齊,隻等着呢,等爺到了也差不多吉時了。”賈政便問是何時辰了,賈琏回了辰時才過,賈政便道:“内眷隻珠兒家的跟着去炷了香,珍兒家的帶着剩下的家眷在這裡伺候着,你們太太因着個寶玉,昨兒才鬧的不好了,也防着族中和寨子裡有家眷進門道賀,待承了,該留飯的請吃了酒再叫去。”說完便離座起身出來。此時屋内外燭盞燈籠火炬有色無光,天早已透亮,賈政站立檐下,一眼望去,直可見大門外人歡馬叫,隻怆先日敕邸榮華喧嚣,不覺得眼中一熱,淚也要下來了,心裡隻歎祖承世風将複重來。

賈蘭本生的俊俏,再有官制簇新袍服金冠玉帶,出門才往禦賜良駒奇駿上端坐,便聽身後和寨坊那裡隻鞭炮齊鳴,林之孝近前方才回了,原是寨子裡那幾家人特示喜慶,隻由着去了。此時凡能走路的村裡人皆已擁擠在這條街上,人們羅列道路兩側,都要親見狀元郎豐華真尊才好。賈蘭馬上拱手答謝,賈琏賈蓉賈琮各個馬上抱拳緻禮,隻賈政在轎中暫安。林之孝家的早帶人向人群腳下身後漫撒了新銅錢,使得道路更敞。賈蘭寶馬前後司儀鼓樂早也響起,直至鐵檻寺。那寨子裡有的人也隻趕着車,竟跟至,必要看了今日此番祭祖如何,好底下有了噱頭的。

隻說鐵檻寺早也幾日裡一應計較安排的備妥,賈氏族中富裕的幾房裡也隻湊了分子,隻将十數丈長的紅毯自寺廟山門前直貫鋪了祭案前。本府又派人來伺候燃放火铳,也有當地鄉紳花錢請來戲班隻往近處搭台唱戲,等賈蘭此時到了家廟,那戲已唱過兩日了,看熱鬧的豈止十裡八鄉的人,竟将個家門祀禮鬧的比過會還熱火了。執事的有賴家也有本府師爺,主祭親丁舉動行止皆依着幾日裡排好的順序。大雄寶殿前早設下一方雕镂大祭台,先執事的唱念疏頭,賈琏賈蓉賈琮賈環接過賈芸賈薔等敬進的祭品一一擺滿了香案,賈琏掌首位親丁陪賈蘭近香案炷香,李纨表主母行了三拜九叩大禮展拜已畢,往爐内炷了香罷,賈蘭又依執事口令,單膝跪地,接過族丁一一遞上的紙馬箕鬥,皆較常日的又大且五色斑斓,往香案前的一方銅鼎内使燃燒焚化,才向供案銀盞燭火上點燃紙錢,炮仗聲便跟着複燃放起,直至許多紙糊的被服袍褂瓶花鞋帽皆入鼎内起火,鞭炮火铳方漸息。寺裡此進正院禁足了閑雜人入内,卻院門口和三面院牆窗廊下擠滿了人頭,一時凡正院内的人皆跟着衆丁嗣一同拜辭了牌位,連本府師爺也跟着鞠了躬,執事又另燃放了一回炮仗,方是完了。小沙彌見完近前請賈政往廂房吃茶暫歇憩,賴二親向寺裡方丈放了賞,回來向賈政這裡回了,賈政便命往回,衆人跟着出來,主持等送出山門外,見車轎彩馬的絡繹去遠方回。

賈蘭等一進院,便見滿眼皆是筵席。幾進房院連同後花園隻擺滿了酒桌,書房裡退步之處也置下桌椅,隻怕不夠。官客隻在前院中院,堂客皆後院及後花園裡圍坐,一應桌椅略隻參差不等,也隻幾日裡寨中住戶見問便使這裡借用一時,多連賞錢也不要的。那賴家兄弟與林之孝等皆是府院過來的,雖則大情狀卻也算的小陣仗了,一應瑣節秩序莫不有條不紊,隻另幾個明眼人納罕歎服,倒打問起賈狀元身家底細來。這也不在話下。

王夫人隻在房中略吃了拿來的飯菜,便向堂前坐了,尤氏李宮裁黛玉胡氏等隻伺候一處吃茶閑話,防堂客辭去或有女眷忽來見面說話,皆春風滿面。賈政這頭不等酒闌,隻在偏院專搭的蘆席敞棚下上首桌旁坐着,本府師爺一處說話因問了,賈政隻附耳師爺幾句,煩請不可這裡提及早先的話,師爺會意,笑了笑吃了茶,因辭去,賈政使賈琏送出。寨子裡有頭臉的人家隻攜禮來賀,酒罷一處吃茶絮話,并本家翁叟等,自不必說。

堂下王夫人隻使黛玉先回房歇下,林黛玉不覺心一酸,隻忍了道:“二爺今日不得親見蘭兒風光,隻由性兒離家去了,想有去總也有回,此一事總大不過我們蘭兒高中,往後這老小的一大家子,隻有指着蘭兒了。太太自來愛惜,我隻心領的。我隻請太太放心,往後日久天長的,居家凡百事,也隻我多操心就罷了。”王夫人聽了長歎,才要說,就見幾個本家年高婦女進院,李纨尤氏上前見過了接入。紫娟芳官攙扶着進檻。屋裡衆妯娌往下首挪了座。胡氏捧茶盤上來,幾個近宗老妪稱頌了一番,王夫人早離座站着,因向其中一個福了問安,彼此問了康健的話,各個早次第坐下,老妪拿杯吃了茶,便問起嗣童,紫娟向外喚人使叫幾個兒童進來,一時桂麟子初潤格、又有賈棠賈梅兒和芷菁這幾個男女兒童皆奶娘攜着進院,奶娘因階下伺候,隻使衆姊妹兄弟進屋。幾個同宗老妪個個問了,隻把尺頭小鞋帽作禮給了衆兒童,幾個小孩子依命磕了頭,便原使去了。

黛玉便請問吃酒,這幾個人并未攜帶了正經賀禮,乃憑了門頭年紀忖度情勢來看一番喜慶熱鬧罷了,是以此時才來這裡。聽使吃酒,忙隻謝辭,道才吃了飯過來瞧瞧,說着放下茶杯便辭了要去,隻拒未提起寶玉。王夫人挽留幾句,親送至階下,紫娟領了黛玉話,向院中叫人拿來車錢給了,這些人也不缺這幾個錢,便隻婉辭了原結夥的出了大門,周瑞家的送出,見大門外原坐了來時的車隻去了。又有本府堂上賞賜給狀元内眷的綢緞香料封包等,當差的幾個坐車送了門口,又擡進,隻階下打千回了話,丫頭接了封包拿進,王夫人命人接了幾個綢緞挂襯包袱,隻叫給了素雲使拿回李宮裁房中去,李纨忙止了,隻命拿進另玉钏隻收着。林黛玉早另紫娟遞出賞錢叫給了府役幾個,衆府役接了賞稱了謝即辭去。賈政那裡聽此,早使賴二等送出。

周瑞家的屋門口回了話,隻帶着幾個人在門旁檐下長凳上坐着伺候。屋裡尤氏因說起京中薛姨媽家幾處宅子閑置,遷入城去,可挑選了哪一處院子住着,笑道:“湘雲妹妹住過那個院子,嫌小了,所幸大太太南去,那日岫煙女婿和舅老爺隻上京來接,林妹妹一說進京裡,那女婿便隻将幾個宅院鑰匙隻給了,還道是姨媽記挂着咱們正恓惶呢,吃住概是無有。豈料蘭兒竟得了高官厚祿的。”黛玉笑道:“嫂子說話糊塗,蘭兒中了,京地内外,邸報到處,隻怕舉國上下都已是知道的,姨媽那裡豈可不聞呢。即定了住居了姨媽家的宅子,總短不了租住銀子去。繡坊裡每幾個月總要往南邊采買各色尺頭和繡絨針線這些,隻打發去的人向姨媽捎去租銀,也和旁人一個價錢,也不算了事。”李纨笑道:“房錢是須給了,沒的林妹妹倒性兒急,又叫人巴巴捎了南邊去,橫豎姨媽家在城中還有十幾家鋪子,也有老人操持賬上的事務,咱們隻叫人給了賬上便完了,何必費事。”王夫人一笑,就見周瑞家的進來回道:“才門房傳話,道是什麼蔣奶奶來了。”衆人聽隻面面相觑,正猜問是哪一個蔣家奶奶,周瑞家的早跑出去,又忙忙的回來回道:“我剛隔門瞧了,正由車裡出來。原是寶二爺舊日房裡的大丫頭襲人,那嫁的男人原姓蔣。如今也算一門的當家奶奶了。”正說着,彩霞門口又悄聲回道:“花襲人進院了。”王夫人便道:“今兒斷無有拒客之理,既愛來,竟會了他一會又害着哪樣。”周瑞家的便轉身門邊站着搭了請,須臾隻見襲人慢步進來,玉钏早置下跪蒲,襲人檻内便跪了叩拜,口裡請安又道了喜。王夫人一見襲人這般,忽怆曾經單獨一處時他所說,便隻招手的笑道:“來,跟前坐着,瞧着竟大變樣兒了。”襲人回了“是”,站起身,向屋裡衆人一一見過了,方上前向才添的椅上坐下。衆人看他穿戴齊整,門口彩霞接了禮呈進,玉钏接了往王夫人身後條案上放了。芳官拿茶給襲人,襲人起身接了謝過複坐下。

王夫人笑道:“咱們原是舊相識,倒是喚了你小名順口些。如今看你也好了,隻有心記挂着這裡,頭年老太太喪禮,你也是來祭拜過的,不比那些人,隻是學着樹倒猴孫散的,隻恐還躲不及呢。”襲人慢聲兒的道:“太太素日原吃齋念佛,這也是自來的慈愛體桖心腸了。隻要是太太不嫌棄,我倒是來得的。”說話依命吃了口茶,向茶幾上放下杯,乃半低了頭道:“原該早來這裡請安。早日裡的緣故太太盡知,若不是家裡人一力擺布,我也總跟着太太的。因隻想若常日的來這裡走動,隻怕是又惹了閑話,不免帶累了太太,所以這會子才來。今兒即來見太太奶奶,一則道喜,二則太太早日裡恩典難報萬一,總想盡點子心,然終究又拿不出像樣兒的好東西來,别的幾樣也罷了,隻親手針黹縫制的幾雙鞋襪,一針一線也是念過佛的,隻願太太長命百歲,菩薩心腸一輩子,終是須福壽雙全的,果然小爺便隻中了。我到底不過小家小氣的命,今兒自專,冒失來這一遭,也不過為多沾些太太的福氣罷了。”

王夫人一笑吃了茶,道:“你也算有造化的,早聽你進了門便做主當家,院子裡也一般的丫頭小子答應着的。倒是桂兒的娘,和紫娟姑娘,嗳……”說隻歎氣住了。林黛玉見襲人不早不晚的忽來,心下不免猜度幾分,見又勾起寶玉話頭,遂笑道:“聽蔣家遠在二三十裡外的鎮上,你那裡的信兒也準,來的也算巧。”襲人聽隻支吾了道:“幾年才一遭兒的大喜事,方圓百十裡都知道,何況我還算是舊人呢,隻趕着來叨擾奶奶一回。”因見王夫人低眉憂慮,歎氣道:“寶二爺的話也聽說了,二爺一時賭氣想離家往外頭逛逛散悶,左不過熬上十天半月必要回來的,再者家裡色色周到齊全的,也總好過外頭不是?太太隻靜候着就罷了。二爺識文斷字的,最可分證了是非好歹的人,倒叫花子還拐了去不成?”王夫人拉了襲人手道:“也是你這話了,俗說利害相關,讀書多了,鑽研正道的自是好的,隻恐入了邪魔外道,反倒是又糟蹋的書又費了工夫。寶玉怕是叫書還害了,裝着一肚子的道理歪心思,又人大心大,這家裡如今也是擱不下他了。狠心撇下這老弱一家子,倒盡着自在逍遙去。看他再回來時又拿了何臉再來見這一家子。先日老太太原看你是好的,才給了他使喚,若憑你日裡萬事原比人仔細的性子,興許也防着鬧到了這樣地步來呢。”

林黛玉聽了這般對話,便将當日花襲人匆匆離去的意思隻猜出個七八成,便不再開口。尤氏因請襲人吃茶,襲人謝了卻握杯拿眼掃過紫娟芳官服飾,聽王夫人又透露出紫娟已叫收了房的。便自心下隻掂掇寶玉出走一事,隻可與夏金桂在薛家,鬧得那薛蟠當日隻居外不宅一般的。因想林黛玉本自比夏金桂利害的不知多少去,且心思越發細小,僅在挾制寶玉上頭再無人可及的。花襲人如此想,因吃茶隻觑林黛玉半日氣色平和,隻與回事的人淡定言笑說話,無事人一般,便覺坐不住,遂将賈蘭高中,賈母在天有靈得了喜報必是歡喜的話說了,便指相公在京城看顧鋪面,家中無人遂起身作辭。王夫人便叫吃杯酒再去,見襲人隻婉拒,隻得使玉钏彩霞送出。芳官五兒等聽襲人一番話說,也不理論了他。李纨見去了,笑道:“他如今也變得與先不同了似的,倒有些意思。”王夫人道:“成了家業,擔了事務,比先更得穩重些是有的。”這裡說話,隻又見辭了幾家堂客。花襲人那頭跟來的丫頭婆子伺候上了車,隻一徑去了。

原來襲人家住居紫檀堡為一大鎮,離京城不過二十裡遠近,鎮邊莊子上有地畝取租,城裡有數家如瓷器店香料坊及綢緞莊等諸生意鋪面輔益進項,早也添下一子,年五歲便請了西賓居館為授業。襲人日間相夫教子倒也如意。皇城開科自也聽聞,賈蘭臨界及第,便思寶玉音耗,乃向相公初次提及寶玉來,卻聽是臨考隻失了蹤影的,自思寶玉素隻拒仕祿大夫之流,然決非僅此緣由方絕了家的,思來想去,便想親往查探一番。暗使打聽了賈蘭奉命祭祖日子,先日叫丫頭一起細細打點了幾樣随攜物事,此日便丫頭婆子伺候着坐車的來了。與王夫人說話中即聽紫娟已叫收了房,然寶玉遁世不見,縱納妾也足見林黛玉原隻容不下個房裡人的。回來進屋隻悶坐半日,猶擔心寶玉隻身在外或受了苦頭,不免眼中滴淚,也不想人看見。

再說史湘雲幾日裡應請,隻坐鎮紫娟房中,擔起一應賬上之事,幸有平兒應賈琏命早也來伺候,來了便要瞧他,二人便一處盡數裁度幾日支應。黛玉常日乃使雪雁掌着櫃上鑰匙,是以堪堪隻将那日裡一應諸事料理的井然有序。林之孝家的在李纨王夫人兩處隻稱賞史湘雲賬目來往分明一毫不差,李宮裁當着王夫人便使林家回了所耗總數,隻叫拿賈蘭帶回的上賜金帑填補了櫃上賬目。林黛玉又怎好推辭?便使記在公費裡,以應他日之事。

是晚一家子聚坐吃了晚飯,略說了遷往城内的話。賈政便命賈環守着這裡宅門住留村寨,好帶人經管地畝糧食菜蔬收成,以供幾房吃用。又指派了一兩家仆從一起跟着住,周瑞便叫來兒子何三,添了何三一家這裡伺候。

三日後一家親眷伺候王夫人進京城,隻在選好的薛家一處空宅院住居。賈琏賈蓉等早将院子内外着人拾掇的明淨規整,又出城親接了王夫人等過來,花枝巷裡小子丫頭齊往這裡,尤氏平兒帶着隻搭手搬挪各房物事,廚下柳家先日便已叫先來了,林之孝家的一起早過來帶人使伺候茶飯酒水。賴二林之孝隻派人,使大虎小虎兄弟帶人司職夜裡值宿,嚴守門戶諸務。

此日巳時王夫人等車轎騾馱近門首,尤氏平兒門外接入,衆眷簇擁王夫人步入堂前皆坐了,胡氏帶着銀蝶等拿茶上來,紫娟芳官接了,李纨向王夫人進茶。衆人吃茶閑話。林黛玉早見史湘雲并未在此,因問起。尤氏歎了回道是湘雲自幾日前回了繡坊便睡倒了。李纨便請問先親去看視才好。林黛玉隻站起向王夫人道了,可代宮裁自往史湘雲處瞧他病得怎樣,王夫人點頭,使備了禮,因派周瑞家的帶人伺候黛玉即刻坐車的去了。至午後方回來。先往王夫人處回了話,隻道“隻是累着了,身子發虛,歇息幾日,多加調養便可好。王夫人使回房歇下,黛玉辭出,另紫娟先回他房中去了。步入院中即向偏廈李纨屋中來。

李纨早也候着的,門口迎進請了坐着,黛玉便叫丫頭拿茶上來,倒惹得李纨笑了,笑道:“虧了隻攜了兩三個箱籠的人情,登門拜訪一回,竟是茶也沒好吃,便回來了。“因命人将那幾樣點心也端來。道:“他隻一得病,便不由叫人心裡難受,如今寡婦失業的,拉扯兩個小孩子,老遠為投親靠友的進了京,究竟也指靠不得哪個,還須各人撐着。”歎了,接扭頭吩咐道:“隻将哥兒拿回來宮裡賜的貢茶給二奶奶沏了拿來。”素雲早應了,帶小丫頭上來,各個手裡捧着糕點果子,托盤内兩盅蓋碗茶和茶壺,端上來伺候他妯娌二人用。黛玉道了:“多謝嫂子。”拿杯品了口茶,又始拈了點心吃。李纨因陪他吃果子,道:“雲兒雖說出的份子隻和這裡幾房裡一般,然繡莊子裡一應大小事務,皆是他操心經管。平兒早和我說起,雲兒和珍嫂子隻守在那裡,叫他和伺候的幾個人日用使費,隻在賬上支了才好,他又哪裡肯?所以你今兒才見他常日裡是如何儉省的。剛巧他病着,你才晌午隻忽刺裡去了,那竈上并不曾預備下,飯口下隻好照常例份的管待你一頓,你自然是作了樣兒隻敷衍了各人晌午飯,隻好白餓着回來。”

黛玉點頭,拿杯道:“我乍一聽他害病,竟是心也慌了,又不知他煎熬的咋樣,可不忙忙的趕去瞧一回才罷。以他愛熱鬧的性兒,今兒哪裡還少了他呢?唯雲兒是一輩子披肝瀝膽的爺盼着我們好的人了。他這一病,我瞧着原也不是了症候,隻是急火攻心鬧的。左不過是為着寶玉出走一事,才引起的内熱。他兄妹間自小一處長大,彼此脾氣也比旁人相投相契,他又是個直來直去,從不拐彎的脾性。俗說病去如抽絲,他現隻孤單一身躺倒着那裡,跟前隻少人時時伏侍照看,一日日一絲絲的也難盡早寬癒。太太才也隻歎他孤寡又抱病懶卧,還恐誤了繡坊事務。我所以來見嫂子,這會子隻商量了,索性将雲兒接了我們這裡,等幾日裡他好了時,再随他過去,這也是大家親戚一場星點的情分。”

李纨點頭笑道:“你這樣打算的很好。他如今病着,也由不得他不肯,竟是這樣,我立刻叫人叫了周嫂子來,隻說是太太的主意,這裡幾個人一起,能着擡了他上轎子,隻接來我們一處伺候罷。”黛玉隻拉了李纨手道:“我的好嫂子,也是我日裡嫌悶,隻想親照看他,他底下來了,也隻同我一屋裡日日伴着,彼此也可解悶。我才提這話,嫂子隻是爽快的應了,我先替雲兒謝過嫂子了。說話便離座福禮下去。宮裁忙也起身挽他止了,道:“快坐着罷,一家子倒鬧生分起來。”說隻使皆複坐了,道:“若是你這個意思,我原該早想到才是。又值什麼,何必緻謝!寶玉至今也不見影兒,我也盼你有個寬慰,少了悶倦的。再說小孩子一日日長大,眼看家業也大了,自然也須多些人一處,也才鎮得住不是?想想早日裡舊府苑,光口花園裡,就住了多少四裡八親的姑娘,一個雲兒來我們這樣家,又算的多大的事呢。你總是個愛多想的,如今就該多知惜福養好自己就完了,隻往後若有了話,咱們姊妹一處先商議着,能辦得的,竟裁奪着辦了。老太太也漸漸老了,很不必時時大事小情的驚動着去。這原是前人撒土眯了後人的眼的老話了。縱無人可比得當日老祖宗的洪福,也該防着失了大體統,妹妹想可是這話?”黛玉低頭,不妨一笑道:“蘭兒也該議親了,若取回了心思細巧,模樣兒又好的,嫂子也不用凡事都操着心了。”宮裁笑了道:“你又說笑話了,蘭兒娶親的話,八字還沒一撇呢。”黛玉笑道:“一舉成名還天下聞呢,何況咱們蘭兒!隻說現京城裡,哪家小姐不思和咱們結親呢!論根基論品貌門第,哪一樣兒還少了?隻怕那些親貴權宰的,也隻思謀咱們這一門呢。”李纨吃茶笑而不答,黛玉擱下杯,掩口打欠道:“搬個家,隻鬧的幾日怕是解不去乏呢。我也不多擾了嫂子,嫂子叫人往雲兒那頭去,我也叫紫娟同着伏侍着過來,隻等雲兒來了,便由我理論。我先回屋叫收拾好床榻,我去了嫂子好歇着。”說時早起身作了辭,出檻下階踏進院子,繞過院中一圓形荷花池,丫頭雙兒跟着,至對面偏廈他屋中。紫娟抱廈西廂房内暫歇,聽黛玉回房,隻跟來伺候。黛玉隻複檢看了午前便暗使布置的房中局設,回身堂前坐了,因吩咐了湘雲來隻往常日他歇卧的東廂榻上,他搬去西廂炕上。正說着,就見素雲帶人拿來兩床簇新被褥,回了李纨話道給了湘雲使。黛玉使接了,素雲複回了隻使周瑞家的來這裡,黛玉點頭,素雲辭了才過去,便見周瑞家的來了。黛玉即命紫娟帶着周瑞家的并幾個丫頭一起,往繡坊内接了史湘雲來。外頭車轎早也領了命的候着,周瑞家的因李纨打發人使去,又見黛玉吩咐,因不敢怠慢,口裡早答應着,幾個人領命出來,門外坐車便往史湘雲處來。

『加入書簽,方便閱讀』
熱門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