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再次睜眼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竟然還活着。
他掙紮着起身,發現被烙鐵毀去的衣服已經被換過了,現在身穿一襲月白色寝衣。
床前,侯公公正守着。他見洛九起身,忙倒了一杯溫水,遞了過來。
“多謝。”洛九接過水杯,聲音沙啞。
侯公公覺得他的語氣和昨天刻意的恭敬不同,很是平靜,就好像,朋友随手幫了個忙之後順口的道謝一樣。但是,誰又會像朋友一樣對太監道謝呢?侯公公晃了晃神,清了清喉嚨:“傳陛下口谕——”
洛九沒有絲毫要跪下聽旨的樣子。他側靠在榻上,臉色蒼白,安靜地看着侯公公,讓他口谕都要念不下去。“不好意思,我傷重,起不來身,您請直說吧。”
“咳,”見洛九起不來,侯公公也不好以口谕的形式傳旨,隻好自己轉述:“陛下将鑒查院提司腰牌給洛大人,以後您就是鑒查院唯二的提司之一了。”
“哦,多謝陛下。”洛九還是沒起,手拍了拍身側的床榻,示意侯公公把腰牌放在手邊。
“陛下賜洛大人玉帶一條,以此帶為憑,洛大人此後見官可不跪。”洛九聽罷,不見喜意,隻挑了挑眉。
侯公公昨日見到的一直是一個低眉淺笑、溫和恭順的洛九,乍見他眉峰一揚,便有凜冽之色,心中一驚,忙繼續笑着說,“陛下還說了,他見洛大人愛穿紅衣,便将江南三大坊進貢的赤焰雙宮綢都賜予了大人,今後啊,這赤焰綢衣便是洛大人專屬。依老奴看,如此盛寵,世所罕見啊。”
洛九有點疑惑地看着侯公公,昨天他差點被烙鐵燙熟的時候,這位明明也在啊,什麼赤焰紅綢,難道不是為了貼臉開大,時刻嘲諷他烈焰焚身之痛嗎?竟然能解釋成“盛寵”,是不是腦子有大病?但他沒說話,也沒謝恩,隻等着侯公公繼續說。
“除此之外,陛下聖谕,洛大人可每月進宮一次,單獨面見陛下。”
“大人可能不知道,這京中除了陳院長、林相這樣的肱骨之臣,其他大人哪怕是二品大員,也不一定能單獨見到陛下呢,除了朝會,想要面見天顔,非得是心腹重臣不可。洛大人是前途無量啊!”
侯公公想了想又道:“恕老奴多一句嘴,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大人有錯在先,雖吃了點苦頭,可陛下如此重恩,這大好前程,都在後頭呢~”
洛九于是明白,侯公公這是以為陛下打了巴掌之後要給甜棗了,他并不知道自己轉達的話背後是什麼意思。每月面見陛下,想必是那毒需要一月服一次解藥吧?如果他不夠聽話,那壽命就以一月為期,期滿生不如死。如果他聽話,那就會慢慢深陷藥瘾,屆時依舊是生不如死。侯公公以為的甜棗,實際上還是個巴掌,而且是個超級大逼鬥。
洛九無奈地笑了,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什麼?“多謝公公,一月之期,臣盼着能見到陛下呢!”
——再見面時,要麼你死,要麼我活。
侯公公令小太監推來一架輪椅,又拿來一件紅色綢衣。那紅衣華貴逼人,赤色流動,确如焰火一般,他恭維道:“也就是洛大人這氣度,才能壓得住這赤焰紅綢。”又道:“那,老奴推洛大人出去?這小範大人還在宮外等着呢!”
洛九終于變了顔色:“範閑在宮外等着?”
“是啊,從昨個下午開始,一直守在宮門口呢,陛下讓老奴傳旨說洛大人睡下了,小範大人都不肯走,一直等到現在。”侯公公如實回答。
“扶我起來!”洛九也不裝傷重起不來身了,掀起被子,便要站起來。隻是虛弱的身體撐不起勃然的怒意,他不禁踉跄了一下,由侯公公扶住,好懸沒有栽倒,又由兩個小太監服侍穿好衣服,這才坐上了輪椅。期間除了擡手臂時悶哼了一聲,再沒發出别的聲響。
侯公公是聽到昨夜洛九那凄厲的慘叫的,見他隻隔一夜便能忍痛一聲不吭,心中升起幾分畏懼,又有些佩服這位大人的堅忍,動作越發小心起來,推着輪椅前行間極其平穩,洛九隻能感到輕微的震動,不禁感歎:“這輪椅質量不錯。”
“是陳院長以前留在宮内的輪椅。陛下說這把就賜給洛大人了。”
洛九不說話了。他在心裡猜測這狗皇帝是有多兇殘,心腹重臣的傷殘戰損率有多高,連輪椅都需要備用的。
宮門遙遙在望,洛九已遠遠看見倚靠在車轅上的小範大人,他穿着昨日那件藍衣,也許清晨露重,讓他打了個大噴嚏,引得旁邊幾匹馬也紛紛打着響鼻。其中兩匹看起來神駿非凡。若是雙馬換乘,想必真能夜行八百裡。
——真是的,就沒想過萬一我不會騎馬怎麼辦嗎?
這一刻,他聽聞對方竟然公然等在皇宮門口的那一瞬間生出的怒氣,像露水一樣在陽光下消散了。
“洛大人”,身後傳來侯公公的話,“那老奴就不遠送了,陛下說要賜大人一座宅子,隻是還需修整一些時日,既然大人是小範大人的至交好友,便命範府安排一個院落給大人暫住。”
“替我,謝謝陛下。”洛九聲音低啞,沒有表情,隻是臉色又白了幾分。
“洛九!”範閑打完噴嚏轉過身,看見了宮牆内輪椅上的洛九,朝他快步跑過來。可能站了一夜腳麻了,他邊跑邊滑稽地跳腳。“你怎麼樣!”範閑扶住對方輪椅,隻覺得這個人眼見就不太好:一夜不見,坐上了輪椅,換了身衣服,更襯得臉色蒼白如紙,脖子上長長一道血痕,疲憊從他眼角眉梢止不住的冒出來。
範閑緊緊扣住輪椅扶手,榫卯結構被他握得吱吱作響。洛九輕歎了口氣:“沒什麼大事,走吧。我好不容易白賺個這麼好的輪椅,你别給抓壞了。”
把輪椅推到馬車前,範閑單手運力提起輪椅,和輪椅上的洛九,就想一并塞進馬車裡。
“哎哎,别,我能走”,洛九好氣又好笑,撐着扶手起身,靠在車架上,請範閑把輪椅放進了馬車,自己則和他一起坐在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