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帝看到青年臉上大顆大顆滾落的淚珠,一時怔住。
洛九哭了。
他從沒見他這麼哭過。那雙明豔的眼此時凄婉地低垂着,迅速積聚起一汪水,又很快順着瑩白的臉頰滾落,砸在青石磚上,啪的一聲氤氲開來。
慶帝看到這樣的洛九,放下了那絲疑心。青年孤注一擲把所有希望放在至尊的天子身上,大概隻是因為,他太絕望了。
“朕不是太醫,也不是神明。”帝王别開眼,不去看那雙乞求的眸子,轉身大步走出殿門,對禦醫留下一句:“想出方法救活範閑,否則你就全家陪葬吧。”
可憐的禦醫頓時委屈得悲從中來。合着洛将軍一番求情,最後把自己從一人陪葬變成了全家遭殃?自己招誰惹誰了?
而洛将軍定定注視着九五至尊華貴的衣袍消失在門後,閉了閉眼。
他怕掩藏不住眼中的恨意。
洛九此生,隻求過兩個人,都是為範閑。陳萍萍放過了範閑,所以洛九從沒恨過他。可是慶帝……
——沒有要你舍命相救,隻不過是損耗一點真氣,你都不願意嗎?虎毒尚不食子,你竟能眼睜睜看着安之去死,都不肯出手一次?若是安之的娘親泉下有知,發現你不願用她給你的功法,去救你們的兒子,會怎麼想!
——原來,天家父子的情義,不過如此。
——那麼,若有一天我要殺你,也不必再有任何顧忌。
曾經在皇宮門前,範閑抱着洛九,下跪叩首,斬斷親緣,決心殺死自己的生父。而直到數月之後,洛九才終于下定同樣的決心。
殺父,弑君,不為蒼生,隻為彼此。
轉變在瞬息間發生,等洛九再睜開眼,已經斂去了濃郁的殺意。
最後一條生路被堵死,絕望到了極緻,反倒讓他收拾好心情。畢竟洛九這個人,從來都不認命。他看着猶自委屈的禦醫,溫聲安慰:“您别太擔心,我們再想想法子。”麻衣将軍的聲音帶着笃定的信念,“安之一定會活下去,哪怕用我的命換給他。”
兩個男人四目相對,眼角都挂着淚珠,場面其實有些搞笑。但李禦醫可笑不出來:“以命換命,世上哪裡有這樣的事!”
以命換命。這四個字像一聲驚雷,炸開在洛将軍的腦海。
去傷的能力,本質上,就是以命換命。他過去一直在被動使用,承擔對方傷勢,再自己消化。而這次安之的傷勢卻是功法自身的問題,内外傷糾纏在一起維持脆弱的平衡,無法通過使用一次去傷來解決。可是,如果主動使用呢?是否有可能主動将生命力注入他人的體内?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在師祖那裡又叫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功法本身就内蘊生機……燃命為柴,調和氣機,轉化真氣,重整經脈……内傷、外傷、毒素……靈藥、真氣、生機……
洛九越想越是笃定,覺得當真可行。或許去傷能力的完全版,就該如此。
“我有辦法了!”
他猛地擡頭:“若能攜我自身生機,強行将真氣轉為霸道真氣,是不是能助他重塑經脈?結合九轉熊蛇丸的藥效,将外傷毒素一并掃清!”
李禦醫欲言又止,最後咽下了隐憂:“若真如此,此法可行。”
兩人又讨論了一陣,敲定了可行的治療方案。洛九沒有将去傷的能力和盤托出,隻是簡單描述了概念,禦醫也不去問這法子背後有什麼秘密,竭心盡力地提供細節上的輔助支持,直到理順一切。
“那便開始準備吧!”洛将軍雷厲風行。
小範大人有救,讓李禦醫明顯松了口氣:“将軍亦有傷,可否容在下搭個脈?”他早注意到洛九身上數道血痕,此時終于忍不住開口提出了請求。
洛九自覺傷得不重,經過這段時間,身上的箭傷已經基本愈合。他無所謂地伸出手腕由禦醫把脈:“我無礙,調息一下就好。”
“但是療傷耗神,若要保證最佳治療效果,您必須把自身狀态調整到最佳。”不過短短一晌的交流,經驗豐富的醫者已經深知對于洛将軍這樣的傷患,怎麼勸說最有效。
見洛九點頭認同,他又進一步勸道,“将軍真氣耗損,外傷未愈,加之思慮過度,心神不穩,依我看,不妨也吃一丸貴門傷藥,助您快速恢複。”
“那藥僅有一顆,需留給安之。”洛九毫不猶豫地回答,語氣理所當然。
李禦醫聞言,心下感慨萬千,歎了口氣:“那我為将軍煎一副湯藥吧。”
兩人議定,遂分頭行動,煎藥的煎藥,調息的調息。不知為何,竟沒人去向皇帝陛下彙報,許是忘了。
于是等慶帝回到殿内,就見大殿寂靜無聲,範閑孤苦伶仃地躺着。他眉心一跳,派人去把李禦醫拎回來,然後大步流星走到躺在地上的兒子身邊。
終是不忍。
九五至尊注視着地上無聲無息的孩子,罕見地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伸手輕輕搭上範閑的手指,輸入了一道同宗同源的,宗師級别的真氣。
“看你自己的命吧!”
真氣入體,讓小範大人頸上爆出幾條可怖青筋,氣若遊絲地咳嗽出聲。他在朦胧中隐約感知到自己的狀态,但并未恢複清醒,迷迷糊糊地張口,下意識吐出幾個字:
“找若若……”
“别告訴洛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