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裡,季洵和方傾隻是簡單地住在這座小島上。
有時候出去散步,逛一逛島上的博物館和植物園。
有時候則隻打開房間南邊的玻璃門,在露台的長椅上躺着吹風。
方傾吃的藥使他常常要犯困,每天睡上十幾個小時還是疲憊。所以季洵從沒提過要去看日出。
有一天,他們在飯後散步的時候路過了某座寺廟。
“你有去寺廟上香的習慣嗎?”季洵問方傾。
方傾搖頭:“我不信這些,所以最好還是别去叨擾了。”
季洵從門口往裡看了看,發現裡面的旅客并不少。
方傾看他很關注,就問:“你們家有人信這個嗎?”
季洵搖搖頭:“沒有。我家裡基本上沒人會特意來寺廟裡上香。”
“那你想去嗎?”
“我從來不是虔誠的人,”季洵微笑:“即便去上香,怕也不靈。”
“所以有的時候,我甚至希望自己能相信哪怕一個神仙。”他這樣地說着,已經是在自說自話了:
“但是不巧,我好像從來都說服不了自己去相信這些。”
“不信便不信了,”方傾道:“為什麼要勸自己相信呢?”
“精神寄托啊,”季洵的臉上一直挂着笑容,但卻顯得很蒼白。
“如果相信的話,絕望的時候至少還可以去向神仙祈禱,也不算什麼都幹不了。”
“但我不信這些,所以絕望的時候隻能等着——等着絕境過去,等這命運再次善待我……”
季洵說着說着,低下了頭。忽然見一直白皙的手朝他伸來,指肚點在他的眉心。
方傾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面前,常年彈鋼琴的手指從季洵的眉頭輕撫到他的眉梢。
“怎麼總是皺眉,”方傾低聲道。語氣中隻有隐隐的擔心,而并無責備的意思。
他話裡有話:“現在一切順風順水,就先不要想别的了。現在,”
他拉着季洵,靠寺廟外的那面牆站住:“咱們倆都不想去的話,就站在門口聞聞香火味好了。”
身後的牆是青色磚石砌成的,用手摸一摸,并不覺得髒。兩人便靠在了牆上,看着街道上往來的行人。
香火的味道很清冷,像是跌落下來的香灰一樣,斷斷續續的。
不經意間能聞到一點,凝神細聞的時候,卻又忽然聞不到了。
“方傾。”
方傾靠在牆上,忽然聽見季洵叫他的名字:“嗯?”
“……沒事。”季洵低頭:“很多時候,我叫你其實沒什麼事,就隻是想叫你一聲。”
“念你的名字讓我覺得心安。”
“尤其在……”
“在什麼?”方傾問。
“……在這段時間吧。”季洵笑笑,再次确認了時間。
那天是5月31日,距離兒童節隻剩最後一天。
紅色的太陽倚靠在山邊的時候,季洵帶着方傾最後一次來到海邊。
海水已經在退潮了。若是細聽,還能隐隐聽到遠處海鷗的叫聲。
天與海相接的地方,山脈隻留下一層暗色的剪影。遠處的燈塔矗立在海平面附近,成了山與海之間唯一的标志物。
他們赤腳站在沙灘上,看這次旅行的最後一場日落。
看着太陽的顔色越來越紅,看着它慢慢地落下去,靠在燈塔邊上。
遠山的輪廓,便清晰地印在了紅色的落日上。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太陽越來越多地藏到山的後面,慢慢地隻剩下一個紅色的邊,最後全部被山擋住了。
從它消失的那個邊往外擴散,天空由濃烈的橘紅色慢慢變淺。
淡橘黃色、淡黃色……到兩人的頭頂上方時,便是和海水一樣清澈的深藍色。
海水退潮時,沙灘上殘留的海水并不會立刻滲到沙子層的下面。
與之相反,水會短暫地留在沙子的表面,形成一層水膜。
于是被沖得平整的沙灘便會像鏡子一樣反射出天邊夕陽橘紅色的光。
漸漸地、鏡子不見了。白色的泡沫複又湧到沙灘上。一陣浪花過後,又是面不同形狀的大鏡子。
方傾俯下身,伸出手指,小心地觸碰朝他奔湧而來的白色泡沫。
他沒有說話,但季洵知道他心裡必定十分不舍,也知道他的這個動作是用他的方式在和這片海告别。
機票早就買好了。看完明天的日出,他們就要飛回家去了。
那時候,電腦的數據也恢複得差不多了,那輛出過事的凱迪拉克也早該檢查結束了。
最重要的,那件讓自己牽腸挂肚了好久的事也該完成了……
但是方傾也該走了。是的,他早就知道方傾馬上要被魏宏哲接走了,雖然方傾從來沒說過。
時間回溯。直到6天以前,5月25日的淩晨。
季洵本來在床上睡着,直到一聲又尖又細的貓叫把他從夢中喚醒。
季洵睜開一隻眼睛。
他剛要下床去看怎麼回事,就聽見屋外傳來某個房間的門輕輕關上的聲音。
“?”
再翻身一看,方傾不在床上。
季洵沒有開燈,下床蹑手蹑腳地走出虛掩着門的卧室,看見從客卧的門縫裡透出點亮光。
他将腳步放得很輕,幾步走到了客卧的門前。
小區的夜晚很安靜。季洵剛站穩腳步,就聽到了房間裡面方傾打電話的聲音。
“我覺得一個禮拜。”他聽到這麼一句話,立刻聽出電話對面的人是趙賓。
“……”
季洵忽然有些猶豫。
想起那天方傾沒什麼顧忌地開外放打電話的場景,他此刻無比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在未經允許地偷聽。
他正猶豫着要不要轉身離開,就聽到電話對面的趙賓再次開口。
聲音相當清晰:“這個禮拜之内,他一定會派人來接你。”
聽了這話,季洵隻覺得自己的心裡“嘩啦”一下。
像是長久以來緊緊抱着生怕摔了的什麼東西從懷裡掉了下來,在地上摔成一堆晶亮的碎片。
他整個人直接愣在了原地,心神恍惚,差點忘了自己現在是在哪裡,正在幹什麼。
季洵不得不咬緊牙關,這才沒讓自己不顧一切地沖進屋子裡,大喊大叫讓他别走。
後面兩人的談話,季洵已經記不清了。他隻記住了這個一星期,算了算日子,剛好到兒童節那天。
他摸索着回到卧室裡,學着方傾離開時的樣子重新關好了門,然後背對着門重新躺好。
兒童節。他在心裡想,幾乎要被這整件事氣得嗤笑出聲。
居然要挑兒童節把他接走。
二十多年了。整個魏家除了故去的那位“蘇阿姨”外,有任何一個人對他說過兒童節快樂嗎?
他們憑什麼把他接走?
“你怎麼啦?”
季洵感覺自己的手被一隻濕漉漉的手抓住了。他猛地回神:“啊?”
方傾搖晃着季洵的手:“怎麼一動不動地看着一個地方?”
“噢,”季洵笑笑:“抱歉啊,我剛才在看風景,出神了。”
“看什麼這麼入迷啊?”方傾踮起腳尖,順着季洵的視線看過去。不出意外地什麼也沒看到。
天邊的金色消逝,神秘而幽靜的藍色重新籠罩着整個海濱城市。
“我們回去吧。”方傾說着,一路拽着季洵回到了酒店。
回到房間洗完澡,在床上躺了片刻後,方傾穿上拖鞋站了起來。
他打開了南邊的玻璃門,然後拉上了那道半透明的紗簾。
海風吹得白色的紗簾鼓動,外面深藍色的天空、樹木墨色的剪影就藏在簾子後面若隐若現。
方傾站在門前,能聞到海風中微微的鹹味。不知為何,這忽然讓他心潮澎湃,格外地為此而動容。
他剛洗完澡,穿着一身白色的棉質睡袍。趁着季洵洗澡的間隙,方傾穿過玻璃門,一個人來到了露台上。
海風吹過他半幹的發梢,方傾把胳膊架在面前的欄杆上,舉目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