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在一旁的木凳上坐下，擡頭望着月牙，看着那人生氣微擰起的眉頭笑了：“怕你和半月打起來——今日月亮可真亮。”

落衡自然地坐過去，撇撇嘴：“又不是打不過——話說回來，她這性子怎麼如此孤僻？”

今日見了神瑛台諸多人，都是能把酒言歡，不用廢什麼功夫就能把家裡幾口人，年歲幾何，有無婚嫁說個明白的人，可偏偏這個半月遊離于衆人之外，冷淡的很。

燕回歎息道：“她生在七月半，所以叫半月，出生時母親難産去世，續弦的夫人也很快病故，後來父親也久病卧床，在她很小的時候故去……”

落衡接道：“所以世人說她生在至陰之時，生來不詳？你們人也真是脆弱，難以違抗之時運，皆怪罪于一人之身。如此說來，半月也是心地善良，本性不壞，若是我的話——”

他的目光淬上寒意，笑意都似染上毒：“一定會把所受委屈千十百倍地還回去，好叫他們嘗嘗自己種下的孽果。我這個人不記仇，有仇立刻報。”

燕回捂住那雙閃着寒光的眼睛：“别這麼看着我——她在冷落嘲笑中長大，背負這厄運之子的罵名，後來葛師叔買菜途中撿到被孩童欺負的半月，帶回神瑛台當做自己的孩子撫養。剛來的時候，我們幾個孩子見有個小姑娘，瘦瘦的，小小的，日日去找她玩，她總是縮在葛師叔後面，捏着衣角好奇地探頭卻不敢邁出一步。”

落衡的睫毛似蝴蝶煽動翅膀，擦過燕回的掌心。

他手緩緩落下，露出一雙平靜的桃花眼，沒有泛濫的笑意，沒有冰寒的眼刀，帶着一絲茫然。

燕回注視着這雙眼睛，問道：“你相信命格之說嗎？說人生來旦夕禍福都早已注定，隻需要我們按部就班的去實現，我們以為的逆轉乾坤實際上是命中注定。”

落衡不知道該如何去回答，告訴他所有人的命運隻是司命簿中薄薄一頁紙，千帆過盡的終章是早已書寫好的結局，蝴蝶煽動翅膀的時候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人間就是一個巨大的戲班子？

那逆天改命的努力又算什麼呢？

他平靜的眸子湧起熟悉的笑意，眼睛一彎，熟練扯謊：“這等神界機密我可不曉得，要是有的話，覺得天命不公，大不了上九重天毀了便是，橫豎是一死，早死晚死沒多大區别。”

燕回眼皮半斂，苦澀一笑：“死去固然容易，活着的人才是煎熬。況且，師父的案子還未查清，兇手還逍遙法外，我怎敢輕言生死。”

微風輕動，櫻花落滿身。

落衡靠在椅背上：“你這個人呀，就是太正經，固執又死闆，哪有少年人的活力。”

話聊開了，燕回也沒了顧及：“你這個活了幾千年的老人就是有活力了？遇事往上沖，出口即是死，毫無顧忌，随意揮霍自己的命就是青春年少，揮斥方遒？您老能不能惜點命。”

明明大可一走了之，何必以身涉險，染得一身血腥。

他本是天上星，何必染凡塵。

落衡一愣，聽出了責怪的意味，這還是頭一遭——嗡嗡那丫頭見他受傷隻會哭的水漫金山，還得他分出力氣哄。

他輕佻一笑，手指尖在燕回下巴一挑，故作輕浮道：“怎麼，燕公子心疼了？”

烏雲閉月，花園陷入黑暗，隻聞得風聲徐徐。

燕回受不得挑逗，腦子裡不合時宜地浮現起落衡衣衫半褪，腰肢半現的畫面，揮之不去，在夜色的掩護下紅了臉，帶着耳尖微微泛紅，弱不可聞地答了句：“嗯……”

突然，他心中警鈴大振，硬是将語調拐個彎，聲音都擡高幾分：“嗯？你在開什麼玩笑，我隻是擔心你，生怕你英年早逝，嗡嗡傷心難過。”

清心訣在心裡滾過一遍，燕回在撥雲見月前調整好了自己的神态，一貫的嚴肅，就是心髒還在砰砰砰狂跳。

落衡見沒逗到他，悻悻收了手，去擺弄落在衣襟上的櫻花：“那倒真是，嗡嗡哭起來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止住的，那叫一個洶湧。”

難得有如此舒緩的時刻，燕回趁機打探道：“你兄弟姐妹們去哪了？”

落衡早就知道憑借燕回的執拗和敏銳遲早會問出這個問題，搬出早就設置好的說詞：“換了個人間靈力不怎麼充足的小山頭，當當守山神，庇護庇護當地百姓，不常能見到，就跟你們那個調職差不多。”

被忽悠的多了，燕回不信他連篇的鬼話：“古書雲，神仙人妖魔冥六界，上神于九重三十六層上清天，十二樓五城，上仙分布在大地名山之間，包括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不知他們在哪重哪層哪城哪樓？”

落衡失笑，沒想到燕回懂得還挺多，他方才一通忽悠，說的是靈山，那便是上仙洞天福地。

他見瞞不過，真真假假和成一份像樣的真相：“我們隻是上仙位階，偷摸摸遊戲人間，不過上頭日理萬機還沒發現。”

落衡微微擰起眉，眼睛泛起水光，看起來有些可憐：“燕兄大慈大悲，可千萬别參我一本。人死為鬼，還能到冥界入輪回，啼哭入世。我可就沒那麼好運了，天道降下神罰，就剩下身死道消、魂飛魄散一條路了，上天入地便就沒有落衡這個人了。”

他聲音軟下來，裝的委屈巴巴：“燕兄，你不會置我的性命于不顧的對吧？我們可是朋友……”

尾音上揚，像隻小貓撓癢癢一般撓着燕回的心。

挨得有些近，落衡柔順的發絲被風吹到他的脖頸，輕飄飄劃過，他喉頭微動，眼神躲閃，一切疑問都抛之腦後。

“那是……自然……”

示弱在吃軟不吃硬的燕回這屢試不爽。落衡見詭計得逞，回身在椅背上一靠，絲毫沒意識到他好像沒搞明白軟招和□□的區别。

落衡瞧了眼天色，已是不早，起身掃落一身花瓣：“海棠花期未到，是我心急了，幫我給半月說句失禮。我們明日再見。”

燕回有些意外：“你不住這裡嗎？”

“不了，我在附近找了間小院，鬧中取靜，甚是難得，有空請大家來做客。”

夜深人靜，明月高懸，半月挑着個鐵楸，給院裡的海棠松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