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紅茶的苦終于要在舌根上發作,沈初月停下了此番戲谑。
她眉睫輕緩,年少時鏽迹斑駁的指針,終于在這一秒重新回到原點。
“我在支教時告訴女孩們不要做完美的人,要做完整的人。”
“不殘缺,不卑佞。”
沈初月的每個字都放得緩慢,陽光輕吻她的面頰,細小絨毛可愛動人。
她很認真說道,唇角不經意會翹起弧度,欣慰真誠。
邱霜意凝望着她的眼睛,純淨明亮,似冬日潭面凝結的薄冰。
“獨立智慧,保有精神世界的清明,有野心也有溫潤慈悲。”
沈初月輕微擡頭,彼此的視線又輕吻在一條水平線。
邱霜意沒有說話,她在想沈初月要經曆多少困頓和迂回,才會坦然說出自己的所想。
“孩子們不太懂無礙,因為認知延遲這件事在我身上也同樣發生。”
沈初月的笑意逐漸勉強,聲調嘶啞郁悒,最後她擠出剩餘的體面,承認自己多不堪。
年幼時受到施壓與讓步,使得沈初月過分強化了認知的一部分。
她誤以為,妥協求全,就是生活的全部。
但沈初月想要說的,不隻是這些。
當她意識到邱霜意足夠回溫,便放開了手。
邱霜意恍惚意識到不對勁,才發覺沈初月的唇角顫動,微乎其微。
邱霜意記憶裡,年少的沈初月隐忍苦淚卻遲遲不落的模樣,多年後又浮現在她的面前。
“我很感謝你沒有太早答應和我在一起,我承認我當時确實沖動。因為那時候我沒有穩定的工作和住所,我真的一無所有。”沈初月幾乎虔誠地吐出真心話。
我那時候,一無所有。
回憶是氧化的鐵鏽,很難确保在人生的某一瞬間,會再次劃傷早就結痂愈合的傷痛。
“我大概率會依賴你,這是我生來的惰性。”
「最脆弱的時刻愛上了對我好的人,會自然而然滋生被保護被包容的惰性。」
「我口袋空空,無數次審問我自己,這是愛還是施舍。」
人太過于複雜晦澀。
沈初月起身,扣住了邱霜意身後的椅背,兩人困入狹窄的囹圄之中。
陽光碎影,紛紛灑落。
呼吸交疊,快要聽見對方身體裡的冷風凜冽。
邱霜意的瞳孔發顫,可正要啟唇時,沈初月并沒有給她留下任何縫隙。
沈初月伸出手,指腹輕按在她的唇瓣,遊絲般的氣息一點點,越發清晰顯現。
距離迫近,理智與隕落同歸一處。
“那時候我膽怯無助,連最基本的籌碼都拿不出來。”
語句無序,沈初月淺笑一聲,回憶往事這種行為,殘忍又戲谑。
“我若是當初就急于靠感情來填補我的物質虛無,那着實違背我告誡孩子們的道理。”
沈初月回想快半年前,邱霜意接受兩百讓她在半山待上兩個月。
願意幫她聯系相對匹配且喜歡的工作,願意承受沈初月亂七八糟的脾氣。
甚至不惜與她接吻,迷迷糊糊地吃着莫名其妙的醋。
每當這時候,沈初月會扪心自問:
在還未物質與精神獨立之前,是真的想和邱霜意在一起嗎。
還是僅僅想要抓出一支距離自己最近的浮枝呢。
罪孽的天秤一端一旦開始傾斜,就不得不形成難以跨越的鴻溝。
人會失權,會想要依附藏駐于另一個人的血骨裡,會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我不應該把自己押送進這種極為美麗又衰弱的安穩裡。」
「我若想要擁有生命的話語權,定不能将我的命題推诿給另一個人。」
「這種情感,不是純粹的愛。」
于是沈初月開始暴風式成長,終于回歸到自己的主要軌道,她也做到了邱霜意所說的——
「在一切都還來得及之前,趕緊多上一個台階。」
她并沒有辜負邱霜意的期望。
現在的沈初月和母親關系親密,有一處能躲避風雨襲來的角落,盡管隻是兩室一廳的小出租房。
工作也順利轉正,遇到了很多優秀的老師和孩子,無數次感恩着這份職業所賜予她的價值感。
她買下一輛長得像剁椒魚頭的心儀小車,雖然算下來費用并沒有想象中得高,就算倒賣,在二手市場上也未必能有人多看幾眼。
但,沈初月真的熱愛當下。
她現在擁有的,已經讓她感受到,生活終于不會隻有漏水的天花闆和揮之不去的魚腥。
“我确實需要一點底牌,能和你站在一起。”
沈初月的聲音壓得很低,鼻尖蹭着邱霜意的面頰,呼吸成為奢侈的存在,時而颉頑時而屏息,無所遁形。
“我需要這樣的底氣,說讓我們開始吧的底氣。”
沈初月從不想輸給她。
過去不想,現在也不想。
「我自尊心太強。」
「在愛裡,我必須與她旗鼓相當。」
逃避危險妄想寄托于另一個人,是沈初月的诟病。
可現在,她想要重新與自己交鋒。
沈初月換了另個角度,鼻尖又垂于邱霜意的脖頸,迫使邱霜意仰起頭,昨日細小的吻痕成了制造混亂的一部分。
指腹穿梭入邱霜意的長發間,長發如輕柔的綢緞纏繞指節,不癢不痛地刺撓着。
貪婪懦弱,是人見不得底的另一面。
但是——
“我告訴孩子們,我們難以挑戰人性的劣根,但至少……”
“不要對自己說謊。”
永遠永遠,都不要對自己說謊。
不要逃避真實的愛。
邱霜意被挑得細微發哽,硬撐靠椅的手背青筋繃緊,而沈初月手掌輕覆,沿着骨節摩挲,使得邱霜意内心泛起疙瘩。
沈初月低音極其溫柔:“所以,邱霜意……”
“允許我最後一次任性。”
她睫羽濃密卷翹,将最後想說的,全部展現在面前。
“我要做你的戀人,就讓我們的故事開始吧。”
字字堅決落地,刻骨銘心。
表盤被砸得碎裂,凝滞的指針被拯救,重獲新生。
邱霜意的瞳孔微顫,雙手攬過肩,将面前人湧進清淺的白茶淡香。
沈初月自然而然陷入她的懷中。
“江月。”
她又叫錯她的名字。
沈初月笑得習以為常,等待着秩序崩壞。
她輕哼了一聲:“嗯。”
邱霜意在愛裡走得磕磕絆絆,略微笨拙地問道:“你……喜歡女朋友這個稱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