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首處赫然站出一道黑影,高大魁梧,身量挺拔,這浩氣綿長的宏聲想來正是出自此人之口。風劍心在岸邊與此人匆匆對視,就覺這人氣勢威嚴,正義凜然。
船上放落艞闆,風劍心登上船去,直到她落在甲闆處,腳步剛站穩,就聽船首吆喝“風起!”,沙船立時拔錨起航,十艘鳥船也分明在左右後三面拱衛,真似衆星捧月那般。
沙船乘風破浪,開始平穩的駛向對岸。風劍心擡起眼時恰與面前的三人視線對個正着。
居中的那名老者,身穿紅袍,肩寬體闊,虎背熊腰,雖須發灰白卻精神矍铄,面容肅穆而莊嚴,眉眼和善卻又隐含熠熠之光,盡顯人上之人的氣度,令人望之折服,顯然是個中領袖,不知是哪路豪傑。
左右俱是男子。左手邊那人身量高瘦,手執羽扇,身着長衫,往這處審視時,眼神靈慧,似是頗有見地的智囊;右邊那位,年輕瘦小,躬伏在側,垂眉低首,看着是個近身侍候的小厮。
相互試探審量不過瞬息之間,風劍心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盈盈拜謝道,“多謝老先生寬宏雅量,仗義援手之恩,小女子感激不盡。”
那老者早從她登船時就已悄然打量過她。見她手執長劍,踏上甲闆落足極輕,站步極穩,顯然輕功不俗,暗暗有賞識之意。
老者撫須笑道:“與人方便與己方便。也是老夫的不是,不料這般早竟也有客人要渡江,是老夫設想不周,倒是給姑娘添麻煩了。”
風劍心拱手道:“是在下唐突,老先生客氣。”
那老先生為人頗為熱情,溫聲相邀道:“此處風吹日曬,姑娘若不嫌棄,可到艙中一坐,隻管讓那些小子們滾出來就是。”
風劍心忙道:“小女子冒昧登船已是叨擾,如何能鸠占鵲巢?承蒙先生美意,我已心領,能得一席之地便好。”
說罷,也不再寒暄,謝過老先生,即在價保上尋個幹淨的去處,盤膝靜坐,将包袱和長劍皆放在膝前。
那老先生見她言談舉止甚為得體,并無半點年輕人的傲氣焦躁,心裡很覺欣慰。
虎目忽而目光驟斂,看着她膝前的長劍沉吟不語,若有所思。以他的眼力看來,當即就能看出那把劍絕非凡品。那珊瑚金鑄造的劍鞘已然世間少有,更遑論萦繞在劍鞘外的若有似無的那股寒氣。
寶劍生靈,定非凡物!
他暫時揮退左右,上前進步,風劍心蓦然睜開眼睛,見他望來,奇道:“老先生還有何見教?”
那男人道:“請恕老夫冒昧,我看姑娘手中之劍絕非凡物,想來也是江湖兒女,老朽敢問姑娘尊姓大名,師承何處?”
少女微怔。
想着既到西南,遲早是要歸宗的,她名不見經傳,又無不可告人之處,遂坦然說道:“小女子名叫風劍心,乃是劍宗已故仙師冷月劍座下弟子。”
那先生似是微訝,而後露出釋然的神情,贊賞道:“難怪,難怪。‘七星縱橫乾坤颠,蒼穹絕頂第一劍’,原來是劍宗的高足,也難怪技藝如此非凡了。”
遂向風劍心道:“天意使然,你我當真有緣。老夫從北境那邊過來,正要去向你太師父道喜賀壽,不料竟在此處遇着他的徒孫,你說這巧是不巧?”
風劍心連忙起身,複恭恭敬敬執禮道:“原來是北境的老前輩。小女子禮數不周,還望先生海涵,鬥膽請教先生名諱?”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那老先生揮擺袍袖,豪邁大笑,“老夫姓楚名闊,不足挂齒。小朋友年紀輕輕的,怎麼如此多禮?這可不像是江湖的兒女,倒跟個小學究似的,快起快起。”
風劍心啞然失笑。
雲湖幽谷之中與她同樣身為女性的就唯有昆侖仙隐,耳濡目染,風劍心不免受到上官逢的影響。上官逢性情淡薄,輕情寡欲,冷凝清絕的氣質渾然天成。奈何風劍心用情已深,早已無法如她那般超凡脫俗,不過倒有她七分端靜矜持。
聽老者這麼說道,風劍心連忙執禮,恭敬請道,“晚輩見過楚老前輩。”
名為楚闊的先生頗為豪爽熱情,似乎真與她有一見如故之意,忙讓小厮搬來桌案,再拿兩個蒲團,準備好一壺溫酒,自己卻抱過一壇,作勢就要與風劍心開懷暢飲。
少女不愛飲酒,尤其不喜歡喝醉的感覺。最多在雲湖幽谷中幫義父和姑姑釀過果酒,自己卻滴酒未沾。如今見這位楚闊先生大有要與她一醉方休的架勢,頓時不知所措。忙拿那雙楚楚可憐又莫可奈何的眼睛看向旁人。
那位看似胸中頗有智計,賬房先生模樣的男人見此忙來勸道:“門……老楚,你可忘了在北方的時候,你我約法三章,着喝酒誤事,你可莫要貪杯啊。”
楚闊擺袖道,“你也說這是北地的規矩,如今這裡是中原地界,再無俗務纏身。我與這位小友一見如故,不過略飲幾杯水酒,不礙事的。老吳啊,你這回啊,就莫要管我咯!”說罷,仰脖痛快暢飲,朗聲而笑。
風劍心瞧他就為喝酒居然如此耍渾,如似飲牛般,隻道是他在北地被管束得狠了,現在來到西南,酒瘾發作,當然要趁機痛飲一番。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難得先生雅興,晚輩敢不奉陪?”少女說罷,舉杯一飲而盡,滴酒不留。
北地白酒醇厚豪烈,尋常男子都受不住,楚闊見她一杯下肚居然面色如常,更不由得啧啧稱奇。立刻替她滿上,“好!好酒量,來,你我再幹一杯。”
風劍心贊道,“前輩海量,晚輩自愧不如。”
楚闊道:“酒逢知己乃是人生快事,當浮三大白,小友,請!”
“先生擡愛,晚輩舍命陪君子。”
風劍心再飲一杯,仍是若無其事。楚闊再給她續杯,少女嗔怪道:“前輩!”
楚闊忙道:“真是奇哉怪也,這‘雪陽春’可是我們北地有名的烈酒。尋常人就是聞上一聞都得眼花耳熱,醺醺欲醉。就是尋常的江湖豪傑尚且受不住它的酒力,小友你這兩杯酒落肚竟還面不改色,當真怪哉。想不到你小小年紀酒量已是這般了得?佩服,佩服。”
楚闊再給自己滿杯,随即一飲而盡,眉峰确皺起來,疑道:“這酒沒錯啊。”老先生驚奇的望着風劍心,贊道:“小姑娘年紀輕輕,卻是我所見過最能喝的姑娘。”
風劍心謙遜的笑回,“前輩謬贊,晚輩愧不敢當。”
确實是謬贊。風劍心有神玉歸藏護體,丹田如海納百川,能容納世間所有真氣内力,區區三兩杯烈酒,隻要化入真氣中稀釋掉,也就與一般的白水無異。
楚闊本想見她面紅耳赤的模樣,不料她酒量如此驚人,若再勸酒就有失前輩體統,遂将這第三杯飲盡,就住口不喝。
二人相對而坐,楚闊問道:“小友你出身劍宗,楚某久未踏足中原,你與我說說,你那兩位太師父現在身體如何?可還康健?楚某時常挂念,卻因身處險地,身不由己,不能常來中原探望。”
風劍心見他言辭懇切,似是與掌門師祖頗為熟稔,遂說道,“實不相瞞,我曾奉師祖之命,遠赴北境,離開宗門迄今已有四年之久。此次南歸也是不請而來,對如今宗門之事知之甚少,還望前輩見諒。”
楚闊驚奇道:“原來你是南回歸家?我還以為你是特意從玉川趕回去給師祖賀壽的呢。”
風劍心愁道:“其實,師祖曾命我赴川北落地生根,此次回宗,未有師命,恐怕老祖宗必要怪罪于我……可,可我實在想念得緊,想着就是遠遠的看着,那也是極好……”
她言辭情真意切,說的都是對洛清依的思念之情。楚闊卻當她想念宗門,是雛鳥還巢,不由大為感動。輕輕拍着她的肩,歎道,“赤子之心,不可辜負。你師祖如何忍心讓你遠走他鄉?你且放心,待我見着兩位老兄必要替你說道說道。怎麼能将這麼個小姑娘派到川北險惡之地?若是老夫有弟子如此,怕是加倍疼惜還來不及呢。”
風劍心面露喜色,執禮道:“如此,晚輩多謝老先生。”
二人坐定,開始天南地北的高談闊論,談笑風生起來。所言所想也并非是空洞無物的吹噓。
說到北地,楚闊正從此來,對北賀蠻族仇恨猶深。北地虎狼之師攻城侵地,殺燒搶掠,雖有玄軍和青寮坐鎮邊城,卻終究隻能衛護禁關之内的百姓,不能震懾北境,令北賀蠻夷莫敢犯境。
加之東海的倭寇屢犯邊城,西域有三十六國虎視眈眈,南疆的蠻夷蟄伏待發,卷土重來。南齊表面四海升平,其實早已危如累卵,可恨朝堂之上全是欺君弄權,勾心鬥角的佞臣!那江湖之野,多是争名奪利,鼠目寸光之輩。
就說這次,正邪兩道的英雄豪傑竟為區區寶玉趨之若鹜,嘯聚西南,哪知俠之大者,憂國憂民?
從文練武不為護衛山河,保境安民,要這才高八鬥,武功蓋世又有何用?
楚闊說得意氣風發時,可謂氣蓋四海,豪貫八方,說到動容處,更恨不能大破四方強寇,還這宇宙澄清。
風劍心聽在心裡,也覺收益良多。這位楚先生必是位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唯有這樣的英雄才當得起一個“俠”字。
楚闊見她心馳神往,很是欣慰,“你我萍水相逢,與你說這些,可會不耐煩嗎?”風劍心搖首道:“前輩俠風義骨,憂國憂民,晚輩佩服得很。”
豈料楚闊卻忽然冷臉正色道,“我與你說這些,是覺得你我雖然年紀有差,男女有别,可希望你能體會到老夫的真意,豈是讓你佩服我的?”
風劍心歉然道:“晚輩雖是女兒之身,可他日強虜當前,蠻夷進犯,晚輩也定當守家衛國,義不容辭。”
楚闊這才露出滿意的神色,“若是天下之人皆能如此,四海蠻夷安敢欺我中原無人?”
望望天色,已是日光高起。
江面風潮,楚闊勸她道:“難得你我忘年相交,不過這裡實在不是閑叙的去處。小友可到艙中歇息,老夫這回給你選處清靜的地方,保管那些臭小子們絕不會來打擾你。小友你别忙着拒絕,老夫如此許人,可不多見呐。”
風劍心還待婉拒,忽然聽聞右後方傳來驚聲喧嘩,随即聽到嘈雜的人聲驚忙叫喊。
“快!快回避,大家夥撞上來啦!”
“船!我的船!”
“快!快避開!快跳水!跳水!”
沒等風劍心反應,楚闊站起橫掠,猶如一道紅光,瞬息之間已從甲闆來到船尾,面色肅穆的盯着後方撞過來的巨大船影。
黑影徑直沖撞過來,那三四艘小巧粗糙的鳥船被它揚起的暗流卷進去,瞬間破碎肢解,若不是船上的人反應迅速,此刻已船毀人亡。
搖船的夥計還好,那些北境之人多半不識水性。此刻船翻落水,就是有再高的武功也無處施展,隻能在水面不斷撲騰,載浮載沉。
“快!快放船救人!”
楚闊臉色驟變,心急如焚。這些随他而來的門人不是他的手足兄弟,就是弟子徒孫,此時遇險,怎能不急不痛?
手搭舷牆,就要咬牙躍出船去,卻被趕上來的吳先生和小厮攔腰抱住,“老楚你瘋了!你可不識水性啊!你要是跳下去,大夥可怎麼辦?難不成逼着大夥跟你一塊跳?”
風劍心見他神情猶疑,就猜到他大概是不會水的。眼神掃過,正好瞧見船舷系挂的長繩,風劍心将它扯過來,随即手腕抖動,居然将長繩準确無比的投到正在湖面掙紮的北方豪客面前。
隻等那人抓住長繩,風劍心手臂使勁,那堂堂八尺高壯的男兒竟然直接從水面騰空飛起,落到甲闆上。
三個男人目瞪口呆,就連楚闊也不禁瞪眼咋舌。這小姑娘蔥指皓腕,不想竟有這般強悍的力氣?
回過神來,楚闊解開船繩,依葫蘆畫瓢,有樣學樣的抛出長繩開始救人。沉船落水的人也開始順着救援小船爬回楚闊的那艘沙船。
忽然聽到銀鈴脆響般的女聲在右邊響起:“嘻嘻,原來是群旱鴨子,不會水還學人家坐什麼船呐?這就叫自作自受,瞧姑奶奶痛打落水狗咯!嘿嘿。”
楚闊面色陰沉,滿目怒炎,從沙船甲闆處仰視着那堵巨大的黑影。
駛過來的是一艘巨船。至少比起烏老大的沙船還要大上許多。烏老大的沙船長有十丈,寬三丈,已是這附近船塢裡數一數二的大船。但與這艘巨船相比,竟然還不到這艘船的一半,也難怪拱衛的鳥船會一觸即沉。
卻見那艘船富麗堂皇,船舷雕花彩繪,猶如水上宮殿,令人目不暇接。無論從氣勢或是造價來說,都遠非烏老大的沙船可以比拟。
這居然是艘畫舫……
巨大的畫舫!
“我可沒聽說過,翡翠河裡什麼時候進來這麼個大家夥啊!”
烏老大顫巍巍的擡頭仰望,直到他看清江風吹起畫舫懸挂着的彩花燈籠,現出整齊的串串“清”字。登時兩股發軟,癱坐在地,牙關打顫道:“清,清清清,是清源流的船!是他們!”
衆水手聞言色變,都是貓臉絕望恐懼的灰敗神色。玉川省内的江湖勢力以清源流為大,籠括省内,人多勢衆,莫說他這小小的船塢老大,也别說這翡翠河内,就是這玉川三府九郡之内,也無人能擢其鋒!
其實所謂江湖,無論是正道邪道,對尋常百姓而言,都是□□!
楚闊面上微現訝異,眼中卻無懼畏。老者悄然觀察風劍心的神色,見她半張臉雖被面具遮住不甚明朗,可神态仍然安立如山,沉着不動。不由頻頻點頭稱善,心中頗感欣慰。
風劍心當然不懼威名赫赫的清源流。
她本是劍宗弟子,自出雲湖以來,同為正道的禦刀府她也不是沒有見過,甚至還和巫山的逍遙津,大雪山的淨世道同行,也曾與意氣盟盟主謝令如交手,更不必說她接觸過的,傳說中的“東滄海”和“西昆侖”。
“老夥計!你可還認得我嗎?”
那船舷處盈盈立着的是一名少女,外罩雪色鬥篷,白衣黑發,狐眼桃腮,模樣亭亭玉立。風劍心隻瞧一眼就能認出,她正是昨日在鳳臨郡被賴漢當街調戲的雪衣姑娘!
此時她一臉倨傲,洋洋自得,神情嬌縱甚至可以說是目中無人。她看着沙船上的人就好似盯着一幫要供她取樂的戲團雜耍子。
烏老大就看她一眼都忍不住瑟瑟發抖,面露懼怯惶惶之色,忽的跪在甲闆,不住磕頭,“姑奶奶,哎喲,姑奶奶!小的有眼不識金鑲玉,不知姑奶奶原是惹不得的。姑奶奶明鑒,小的并非是存心不渡您過江,實在是船全讓人承租了去,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便饒過小的這一回吧!”
那姑娘咯咯直笑,笑得花枝亂顫。銀鈴般的笑聲卻讓烏老大抖得愈發厲害起來。
“本小姐要坐你的船那是你這老鳏夫八輩子修來的福分!既然你不要這福分,索性連船也别想要啦!”
烏老大忙叫道:“實在不是要拂姑奶奶的面子,确是這位先生先訂了船隻……”
雪衣姑娘屬實嬌縱蠻橫,哪裡聽他解釋,道:“我管你個先來後到!但凡我相中的東西,就沒有哪個敢不給的!你竟敢瞧不起我,那就是咎由自取!老家夥,是你們乖乖的跳下去呢?還是姑奶奶叫人把你們扔下去?”
“且慢!”
楚闊終究忍不住,揚聲高喝,震耳發聩。那姑娘也被這聲雷吼震得倒退兩步,風劍心裝模作樣連退三步,實則并未受到什麼影響。
“此船乃是老夫所訂,姑娘若有不滿,盡管沖着我來就是,緣何為難這位船家?”
那雪衣姑娘顯然是被他這聲長嘯激怒,怒目圓瞪,高聲叫道:“我原也不打算放過你!老匹夫,你敢吓我?且報上名來與我聽聽!”
楚闊沉聲道:“先請而先教,你要我報上名來,姑娘自己卻不曾報過,你又可敢具告姓名?”
雪衣少女傲然叫道:“有何不敢?你且聽好了!你姑奶奶是天頂瑤池,素明霞是也!”
楚闊微訝,長眉緊蹙,卻無惶懼之色。朗聲說道:“原來是瑤池聖母的獨生女兒,常聞素靈霄待女如珠如寶,原來此言非虛。也難怪你如此嬌蠻霸道,目中無人!”
雪衣姑娘素明霞柳眉豎起,怒道:“憑你也敢說我娘的不是?”
楚闊哀聲歎道:“想當年,瑤池的素靈霄也算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女中英傑,想不到久不出世,女兒竟是這般模樣,可惜可歎。”
“你!”素明霞氣急敗壞,張口便道:“你,你算是什麼東西,也敢對我品頭論足?”
素明霞乃是瑤池主人素靈霄的唯一愛女,聖母對其榮寵無度,瑤池天頂之上更無人敢拂逆她的意思。是以雖則在母親面前乖巧體順,實則驕橫跋扈,實是甯西的混世魔王。
她自幼嬌生慣養,衆星捧月一般的活着。此次因為搭船被拒真是心意難平,被人這般訓斥更是以為生平奇恥大辱!
楚闊虎目含威,凜然盯着她,威嚴赫赫道:“老夫雖不曾名動江湖,也算是武林前輩,就是你娘在這裡,也要敬我一聲‘賢兄’,你這初出茅廬的小娃娃自恃出身,也敢在老夫面前放肆?素靈霄就沒教過你謙卑禮讓,人外有人嗎?呵呵,也是老夫孤陋寡聞,倒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你瑤池的勢力已經越過甯西,将手伸到這西南來,如今能做這翡翠河的主了?”
“你……你!你這老匹夫!”
素明霞胸脯起伏劇烈,顯是氣急,她在天頂之時向來是有求必應,令出如山,還不曾被人如此沖撞過。因而嘴上的功夫着實有限,被人三言兩語,冷嘲熱諷,當場就捉襟見肘。她正氣急敗壞之時,畫舫中揚起一道男聲:“哦?那不知區區在下能不能做得這翡翠河的主?”
素明霞登時面露喜色,向後望去。
但見從畫舫裡先轉出兩排藍衣灰帶的門人弟子,當頭那人抱劍先出,其餘人等各立一旁躬身侍立,一名綠衣藍裳的公子款款踱步而出。
此人雖則相貌不算出衆,眉宇之間卻是神采飛揚,儀态倨傲,出場又極講氣派排場,顯然是位不凡的人物。
風劍心先道好巧,再道果然。這不正是昨日在鳳臨郡英雄救美的那位年輕公子嗎?
是了,美人在此,當然少不得英雄在側,做這護花使者咯。
在他之後又跟出一位身量高瘦,腰後别着短劍的老者。此人目露精光,顯然内功不俗,正是清源三老之一的“紅塵劍雨”章芳平!
再之後跟着出來卻是位姑娘。年紀約莫二十左右,身披天頂瑤池标志的雪色披風,相貌柔和端麗,領着四十名瑤池弟子走到素明霞面前,盈盈拜道,“少主。”
素明霞瞟她一眼,面上不太好看,“明薇,你可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明筝慌忙謝罪,“屬下不敢。”
素明霞冷笑,“呵,你剛剛難道沒聽見我被這老賊羞辱,如何不出來護主?”
明薇不卑不亢道:“這是公子的主意。”
素明霞聽說這是那位藍裳公子的主意,當時就轉怒為喜,幾步雀躍過去,嬌聲叫道:“玉公子,你瞧,你不是說能為我做主嗎?緣何這些人全不怕你?”
明薇聽她嬌聲軟語,眸底翻起波瀾,幸而無人關注,那抹嫌惡又被她極快的壓下去。
那藍裳公子卻渾然未覺,此時整顆心都全系在那名嫩黃鮮衣的少女身上。
那人盈盈玉立,雖然遮住半截面容,剩下那半張俏顔已經足夠驚豔動人。眼光從上到下打量審視,更覺心癢難耐。那少女玉頸修項,身材妙曼婀娜,饒是華宗玉閱女無數,這般身材無可挑剔的女子仍是萬中無一。
風劍心不曾被這般猥瑣而肆無忌憚的眼神如此凝視,當即心生嫌惡,側過身去,不想與這樣的男人對上目光。
華宗玉垂涎欲滴,暗道:如此人間絕色,若能得此,夫複何求啊……
猛然聽得素明霞呼喚,回過神來,望着雪衣少女眼神發怔。昨日在他眼裡還算是嬌俏可愛的素明霞與那女子一比似乎就遠遠不及,與庸脂俗粉無異。
不過素明霞的姿容還是其次,出身卻是非同尋常,他還是要耐心安撫。眼睛刻意泛着多情溫柔的模樣,說道:“世妹但請放心,這玉川乃是我清源流根基所在,豈能讓你在這裡受了委屈?”
他往前兩步,正與楚闊遙遙相對,素明霞跟在身後,神情倨傲,有恃無恐。
“老先生,你也聽見了吧?”年輕公子道,“今日之事若不能給出交代,恐怕不能就此善罷甘休啊。”
華宗玉稱呼雖然客氣,語氣卻充滿着傲慢的威脅。
楚闊比他更加傲慢,冷聲哼道:“不知你又是哪位?也來與我說話?”
那公子面色僵冷,本要發作,終究強行壓住情緒,眼底卻暗暗翻騰着冷厲之色,“在下不才,區區清源流少掌門,華宗玉。”
楚闊雖然早已料到此人必是清源流中不俗的人物,沒想到他當真是清源流華清徐的獨子,面色當時就難看起來。
華宗玉見他臉色突變,啞口無言,還道他是被自己的身份震住,現在正想要告罪賠情,知難而退。登時腰背挺直,傲然道:“如何?在下能不能做這翡翠河的主?老先生現在心生退意,追悔莫及是不是太遲了?”
華宗玉與素明霞站在一處,竟是顯得莫名的相配,俱是一般的狂妄自大,坐井觀天。
楚闊瞧他們一眼,當即大搖其頭,哀聲歎道:“老夫确是後悔莫及!不想此次南行,竟見我武林正道後繼無人,眼看要日漸式微。所謂的後起之秀竟是這般仗勢欺人,鼠目寸光之徒,當真是痛心疾首啊!”
華宗玉和素明霞臉色劇變,華宗玉叫道:“老匹夫!你竟敢大放厥詞,是欺我清源流無人嗎?”
楚闊目光凜凜,注目過來,那種淩厲的眼神猶如睥睨的雄獅盯着卑劣的野狗,讓華宗玉都為之氣勢驟短,不自覺退後半步。
“怎麼?老夫說得有錯嗎?”
楚闊朗聲道:“從老夫南行以來,常聽人說起,當今武林的年輕才俊,後起豪傑,你道是誰?是西域真理教的萬俟蓮,勢蓋西荒,力壓流魂,雄據西域;是巫山逍遙津的霧绡姬,聰敏狡黠,抗拒潛龍,敗退意氣盟;還有就是甯西逐花宮的憐香公子,鬼謀智計,妙算神機。素姑娘,你娘讓你下山時,可敢讓你從覆雪峰過?華公子,你說巧是不巧?這三人俱是邪道之中的後起之秀,當今正道,除劍宗的玲珑以外,竟無人能與之相提并論。兩位自诩正道名門,不知比這三位如何?”
華宗玉身軀陡震,眉梢緊蹙,似發不發。素明霞立時出言回護,“你這老兒,怎麼平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華公子哪裡不如那些邪道妖人?你孤陋寡聞,豈不知武林四公子的威名?”
楚闊聞言登時仰天長笑,“哈哈哈哈!不錯,武林四公子?确有耳聞。你說的可是青寮的紀流楓,禦刀府公孫錦,搖花隐施靖琪,還有就是這位,清源流的華宗玉,華公子?哈哈哈哈!”
長笑之中滿是嘲諷之意,華宗玉聽得無比刺耳,不由面紅耳熱。确有好事者将武林名門大宗的幾位後繼之人排在一起,并稱武林四公子。然而褒貶不一,不過憑他華宗玉“華而不實”的綽号,是褒是貶,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楚闊正色道:“邪道如今人才輩出,競相争流。爾身為正道卻坐井觀天,恃強霸道,眼見魔漲道消,正道後繼無人,你說老夫豈能不悲不歎?”
華宗玉素明霞勃然色變,這句話當真是将他們看低到泥裡。兩人互換眼神,忽然同時騰空而起。華宗玉以扇代劍,素明霞拔出短匕,直指楚闊,縱身掠來。
風劍心見此,殊無憂心之意。因她清楚楚老先生的武功極高,絕非這兩個虛有其表的無知晚輩所能撼動。
果不其然,但見楚闊氣定神閑,輕飄飄的觑那兩人一眼,冷哼揮袖,半空中好似陡然升起巨大無形的氣牆。
章芳平失聲驚叫,“六合印!”
華宗玉素明霞人在半空,雙雙撞到那堵無形氣牆上,竟被彈飛出去。眼見就要跌落畫舫,章芳平與明薇立即輕身躍起将二人接住,這才避免他們摔出個大跟頭。
楚豫南洪聲道:“這是清源流的‘浮影淩波’,瑤池的‘青鳥探雲’,哼哼,好俊的輕功,可惜你們的火候還沒到家!”
華宗玉這次在美人面前大失顔面,登時臉色鐵青,隻道這是楚闊使出的障眼法,立時挺身站起,奪過随從弟子懷抱的寶劍就要再跳過來,與楚闊決出勝負。
清源流衆弟子見少掌門要出手,俱都拔劍出鞘。一時劍光冽冽,殺氣騰騰。
楚闊不為所動,那吳先生更是不屑鄙夷,雙掌擊拍兩下,沙船頓時艙門大開,兩隊人馬竟從兩側船艙魚貫而出,站到了吳先生身後,與清源流弟子遙遙對峙。
章芳平暗暗吃驚,這些人鋒芒内斂,訓練有素,沉穩決絕,好似一群兇狠蟄伏的惡狼,遠非清源流與瑤池那些初涉江湖的年輕弟子可比。
他與明薇互換眼神,都從對方眼裡看出驚異之色。章芳平暗叫悔也,華宗玉年輕氣盛,目中無人倒也罷了,可他久經江湖,閱人無數,早已看出對方絕非尋常遊山玩水的旅客,而是深藏不露的強手高人。先前之所以袖手旁觀,隻為讓華宗玉和素明霞吃個教訓,也好殺殺他們那身目中無人的狂氣。
誰知華宗玉和素明霞簍子越捅越大,面前人物的來曆也比他想象的還要大得多!
“且慢!少掌門不可動手!”
章芳平這下可不敢再坐視不理,連忙上前将躍躍欲試的華宗玉拉下來,年輕的公子正卡在船舷處勢成騎虎,此時正好借坡下驢,當然嘴裡仍然不依不饒道,“章老,你莫攔我!待我與這老賊決一勝負!”
章芳平暗暗白他一眼,将他擋在身後,随即向沙船上的楚闊抱拳行禮,态度恭敬,“是公子魯莽,沖撞了先生。在下在此願賠不是,老朽清源流章芳平,還未請教尊駕高姓大名?”
楚闊擡眼看他,口中輕笑道:“原來是清源三老?老夫久未踏足中原,倒難得有人能認得老夫這手‘六合印’的功夫。”
章芳平登時額角冒汗,面有戒懼之色。适才見那掌印不過是福至心靈,脫口而出,不料竟然真的惹到這位正主,如此那便十分麻煩了,“閣下真是?”
楚闊背手而立,雖在低處,氣勢卻甚是豪邁英雄,以至于讓章芳平都感到喘不過氣來,“老夫身居北境天垂崖,正是楚豫南是也!”
這洪聲傳揚甚遠,衆人聽得清晰分明。
畫舫上衆人嘩然聳動,幾疑聽錯。華宗玉蓦地兩眼滾圓,訝然叫道:“你你,你就是天垂崖的主人,‘隻手遮天’的楚豫南?”
少女内心震撼,暗道:“原來這位先生就是六合門主?”
六合門名列正道十二宗之一。也是唯一地處北域邊陲的名門大宗。二十年前楚豫南率部從重浣福安遷往北域苦地,在天垂崖駐立根基,收容拯救那些流落邊境或是遭人擄去的齊人,給予他們庇護,乃是真正的豪俠義舉。北境百姓視其為與青寮鐵衛并稱的邊城雙壁,向來為北賀部族蠻夷所忌,是衆多北蠻豺狼的眼中釘,肉中刺。
北賀衆部皆欲除之而後快。奈何天垂崖是天下絕險,易守難攻,北賀部族想玩攻落此地非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不止。因而隻能任由六合門獨據一隅,避而遠之。
六合門中皆是尚義任俠,極受邊城百姓擁戴推崇,其公道義舉傳入中原,更為天下人口耳相傳,交口稱贊,可以說是不少少年俠客的标杆榜樣。若論名聲顯赫,受人尊崇敬仰之盛,就是華清徐與素靈霄也不能比拟,更何況他們這些江湖晚輩。
如今名揚宇内的六合門主居然現身中原?還就在他們面前?
楚闊轉身拱手,向風劍心笑着道:“小友見諒,楚闊确是老夫之名,豫南是老夫的表字,因而也不算是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