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劍心十七年來,從未有過如此窘迫難堪過。
那日大廈将傾,正值危急存亡之際,當是臨危受命,仗劍而出,也從未覺得有什麼豐功偉績足以揚名立萬,如今聽那堂下老先生端的是口若懸河,舌燦蓮花,将那日的情形說得真是精彩紛呈,險象連連,引得各位看官是聲聲驚歎,陣陣高呼。
就連洛清依也是一副饒有興緻的模樣,當真使她無地自容,直恨不能雙掌掩面,以頭搶地。
洛清依見她面紅耳赤,眼角潮濕,牽過她的手腕柔聲安撫,隻是唇角挂着若有若無的一抹促狹的笑意,令風劍心非但無法平靜反而更加的坐立難安。
也幸虧那話本識趣,将洛清依受制的一節一筆帶過,未将她當時被羞辱的情形表述出來,否則現在饒是她也無法如此心平氣和。
風劍心如坐針氈,幾次想早起身離席都被洛清依捉住。允天遊略聽兩段,聽到的全是贊風劍心如何風姿卓然,如何神女下凡的,一時興緻缺缺。
當日風劍心一人一劍獨挑邪道七宗,可謂技驚四座,大出風頭,而他身中軟筋散奇毒,并無甚出衆之處,因而滿臉悻悻之色坐到紀飄萍那桌去。若虛劍客頗有君子儒風,信守男女七歲不同席的禮儀,見四位姑娘親近,知情識趣坐到另外的座位。
就聽那說書先生抑揚頓挫道:“說那黃風老妖,挾持住劍宗的洛姑娘與那白衣女對峙而立,要迫劍宗兩位劍聖就範,要說這黃風老妖他是何許人也?”語音略頓,忽然激昂道:“嘿嘿!說起這個魔頭!那是江湖武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呐!這老妖遠居西北黑沙漠,号稱黃風老祖,乃是西北絕境流魂谷的主人,也是沙漠中萬千馬賊悍匪的大首領!”
“據說這個老賊,生得青面獠牙,鷹鼻細眼,相貌醜陋且品性乖張,橫行跋扈又作惡多端!此賊為禍西北多年,劫物殺人,欺男霸女,那是無惡不作,無所不為!奪三山,劫五寨,屠盡西河十八莊,這哪樁哪件不是喪盡天良?哪件哪樁不是窮兇極惡?在西域邊城,要說起這黃風老祖的惡名,能止小兒夜啼也不為過。這茫茫大荒,除那西荒城的真理教一言九鼎,便是黑沙漠的流魂谷最舉足輕重!”
“流魂谷又是何地?諸位看官既然久在江湖,比起小老兒隻明白不糊塗,這有言道是:黑風起處陰曹渡,黃沙吹盡鬼枭哭!流魂谷藏污納垢,惡兇橫行,名列邪道十三門,更是江湖邪道四大死地之一,諸君豈不聞:黃泉魂斷,忘川不歸,甯渡陰曹,不入九幽?這禁地之險,可以說是九死一生!”
聽到此處,風劍心道:“黃泉忘川?陰曹九幽?這說的是哪裡?這世上難道真有陰曹地府?”
雁妃晚向她解釋道:“這邪道當中有四大禁地,俱在邪道十三門之中。指的就是南疆藥師城的黃泉路,映蘇瓊樓的忘川,陰曹地府指的是流魂谷的黑沙漠,最後,也是最險的就是九幽秘海的魔域!相傳俱是有進無出,有死無生之地。”
老先生續道:“黃風老祖嗜殺成性,惡貫滿盈,江湖中多少豪俠義士恨不能手刃此賊,将他碎屍萬段,食肉寝皮!奈何一來黑沙漠極險極惡,有去無回;二來黃風老怪武功極高,内力絕深,乃是邪道當中赫赫有名的高手!相傳他二十年前就已步入後天圓滿的出神入化境界,距離突破到先天之境也不過是一步之遙。此人一支噬魂蝕骨綠火玄杖招式詭秘莫測,見之使人膽寒。而他玄陰六絕手的功夫更是陰狠毒辣,登峰造極,死在他手裡的正道高手不計其數,是以西北武林對其皆是聞風喪膽,卻也無計可施!”
“想當年名動西北的關鎮嶽大俠單刀伏四鬼,千裡挑八關,那是何等的威風?就因得罪這個老魔,就遭此賊殺家滅門,關家二十三口男丁盡被被剝皮拆骨,而關大俠的那對雙生女兒還不到及笄,就被此賊淫辱身亡,當真是悲哉痛哉!”
說到此處,堂中群雄面有悲憤之色。
“然而今日總算是蒼天開眼,這厮惡貫滿盈,該當他授首伏誅!縱橫西北多年的黃風老怪,任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素來惡貫滿盈,罄竹難書,今日就是他的死期到了——”
一聲醒木驚起,那說書人将那日情形說得如身臨其境,天花亂墜。
雁妃晚和洛清依等人雖然當日親眼所見,如今聽來竟也覺得這老先生說的比自己當日所見還要更加驚險,更加神奇。
其中當然有不少辭藻修飾,潤色加工,卻直将一位身懷江湖公義,無懼邪道群兇的女俠說的躍然形象。
别說是風劍心本人,就是洛清依也覺得那位老先生口中的威凜女俠和眼前的這名嬌柔美麗的少女格格不入。
風劍心氣質清雅,性情娴靜從容,是斷然罵不出“老賊!速速受死!”這種話的,“今日但有我在,容不得爾等動我劍宗分毫!”這種正義凜然的言辭也和她本人相去甚遠。
因此任憑堂中說得高潮疊起,情緒激昂,洛清依卻漸漸的感到興緻索然。他們所描述的,他們想聽的,都不過是在滿足他們臆測和幻想的某種形象,而絕不是現在她正牽着手的小師妹。
風劍心望着她的眼眸瑰光柔麗,是這世間最溫柔的人。她的心兒,就該是這樣,“含羞倚醉不成歌,纖手掩香羅”的模樣才是。
“黃風老祖雙掌齊出,登時激蕩起陣陣陰風。這陣勢猶如修羅厲嘯,百鬼夜哭,掌風未至,那陰冷的罡氣噴薄而出,足以令人不寒而栗!這正是黃風老祖生平絕技,玄陰六絕手!這鬼手施來端的是勾魂奪魄,摧心斷腸!”
“但見那白衣女郎卻是不急不緩,無驚無懼,若無其事擡起纖纖玉手,一掌迎将上去!那黃風老兒浸淫這項陰邪功夫已有數十載的光陰,死在他這雙手下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區區黃毛小兒竟也敢不自量力硬接他這對鐵掌?”
“老祖勝券在握,那瞧不見面目的鬥篷底下,陰恻恻的細眼彎彎,露出得逞的笑容,嘿嘿!好丫頭!你這是要找死!”
“誰知這兩掌接實,憑空驚起滾雷般的巨響,直将那天樞大殿也震得抖了三抖,這一掌好大的威力,竟将場外觀戰的邪道宵小都吹飛出去!正道群雄自覺合眼,不忍看到那俏生生的姑娘被那老魔拍成肉泥。”
“沒成想,一聲慘呼驚起,就見那黃風老祖,嘿嘿!當時就倒跌出去,口吐着三尺血箭,徑直撞在他那些流魂谷的徒子徒孫身上,将那些個小魔頭都撞得七零八落!等到小魔們将他攙起,但見他胳膊的骨頭都刺到肩後,前胸的肋骨都穿過背心,露出裡面慘白的骨頭!真是駭人。再等到流魂谷的魔子魔孫摘掉那老魔的兜帽……嘿!你們猜怎麼着?”
“那橫行霸道,作惡多端,罪該萬死的老魔,嘿嘿!那張猙獰醜陋的青面是兩眼暴突,七竅流血,早已一命嗚呼恐!邪道群賊一見這老魔慘不可言的死相,當時那真是吓的三魂不在,七魄離體,差點就要肝膽俱裂!”
“好!”
“一代老魔縱橫西荒,豈知多行不義必自斃?大漠賊王也敢到我中原武林嚣張跋扈?終究是自食惡果,命喪黃泉!這正是:從來天運總循環,報應昭彰善惡間。信是冥冥原有主,人生何必用機關!”
一語罷,醒木拍響,台下鼓掌高呼,連連喝彩。
“好!”
“作惡多端,自取滅亡!”
“西荒老魔,敢欺我中原武林無人乎!”
“哈哈哈!活得跋扈,死得窩囊!痛快痛快!黃風老賊罪無可逭,當有此報!”
觀衆聽得盡興,俱都拍手稱快。一時間,群情激烈,在座衆人豪氣幹雲。
此時,忽聽一道粗犷的人聲喝道:“且慢!”
說書先生老石頭微感訝異,循聲望去。就見到台下有個衣裝豪邁,袒露胸膛的魁梧壯漢站起身來,顯然來者不善。
老先生見多識廣,仍是面帶笑容,“這位爺,您有何指教啊?”
那壯漢見此時滿場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不禁有些得意,“聽說你是這五縣八鄉最好的說書人?老子看來也不過如此嘛!”
那老先生也不着惱,堂中諸位都是他衣食父母,輕易不敢得罪,他還和顔悅色道:“這個名号,老石擔當不起。小老兒不過是會些胡編濫造的口藝,讨各位看官賞臉一笑,混口飯吃就是,說不得好,說不得好。”
不管這是不是老先生的謙辭,魁梧莽漢立時趾高氣昂,得寸進尺道,“我看你确實瞎編濫造!你說那黃風老祖如何如何廣大神通,如何如何有本事,說他是邪道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既然如此,怎麼會被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姑娘打敗?要麼是那小老兒徒有虛名,要麼就是那小姑娘使出什麼不入流的手段,趁人不備,勝之不武!”
洛清依聽得玉靥微寒,目光冷峻的盯着堂中大放厥詞的男人。若是說她也就罷了,但她的小師妹卻容不得旁人半點诋毀!
老先生仍是不急不惱,笑道:“大爺此言差矣,那位姑娘在衆目睽睽之下擊殺黃風老祖,憑的那是真正的好本事,當時七星頂上的群雄和劍宗弟子都能作證……”說着他環顧四座,朗聲道:“在座的各位好漢想必都是為聽她的故事來的。小老兒也不怕在這裡說個實話。當今武林,天衣風劍心之名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憑她七星頂一役,單掌斃黃風,一劍敗七魔。退七宗在危困之時,救正道于水火之中,這是足以載入武林正史的功勳和戰績。天衣鋒芒之銳,聲望之高,現今武林無人能出其右!這是衆人皆知之事,豈是小老兒胡編濫造?縱有粉飾,也無傷大雅吧?”
那壯漢道:“不過都是些江湖傳聞,實不可信,我看哪,也是誇大其詞,以訛傳訛,你當時都沒在場,這話本想來也是道聽途說的吧?”
老先生撫須展扇,呵呵笑道:“劍宗風雲際會,遍邀天下豪傑,與會者無一不是當世英雄,小老兒不過是個破落的說書人,哪有赴會的資格?”
那漢子登時洋洋得意起來,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誰知道老石忽然微微一笑,“小老兒無才,但老朽的一位朋友卻有幸參與盛會,這樁樁件件俱是他親眼所見,親口所述。”
他這話一出,台下登時喧然驚奇。
正如他所說,能有資格赴會而又能受邀到天樞峰祝壽的無一不是江湖中的豪傑名士,武林世家,毫不誇張的說,這些人不是一方巨擘便是當代豪俠,單單一個拎出來,其聲望武功隻怕他們在座的諸位加起來也夠不上!
一念及此,滿座看官俱都倒抽一口涼氣。想不到區區一個說書的老先生竟還能認識這樣了不起的人物?倘若如此,這個人就不是他們輕易能得罪得起的了,那粗犷賴漢若想在這裡發難,隻怕還要掂量掂量。
果然那好漢登時色變,暗暗懊悔。
這時又聽别人講起,“大兄弟是初入江湖吧?老石頭先生說得半點沒錯,在座的大家夥兒誰不知道?如今江湖上最炙手可熱,風頭最勁的就是這位天衣風劍心風姑娘!”
“沒錯!她在江湖早已聲名大噪,如雷貫耳。現在她的事迹傳的是玄乎其玄,在下一路走來也聽過不下數十個話本,今日恰逢此地,又忍不住再聽一回,石老先生的見聞确實與衆不同。”
“傳說她也不過十七歲的年紀,已有驚天地,泣鬼神的神通!邪道七宗那是何等嚣張跋扈?七星頂上照樣被她按着打,就跟打兒子似的!那七八個魔頭素來橫行霸道,威震一方,在她手下竟毫無還手之力,哈哈哈哈!當真是大快人心呐!”
“去去去!人家還是未出閣的姑娘呢,誰會想要那麼大的兒子?”
場中即時哄堂大笑。
“我聽說她是劍聖的關門弟子,劍宗最得意的傳人。”
“聽說她的武功遠遠在諸門各派的掌門之上,更有人說,這姑娘武功之高,早已是先天境界的大高手,論修為,未必就在四絕之下!”
“我的乖乖啊,她,她她就是從娘胎裡練武,也沒有這般厲害吧?老子練了三十年,也才勉強算小有名氣啊。”
“嘿嘿,恕我直言,論資質講師門都有差距,老哥還是不要比較的好,握聽說禅宗方丈未了禅師和太玄掌教的玄宗真人都對她贊不絕口,當時有評為證。”
“什麼評論?”
衆人紛紛奇道。
那人神秘笑道,“說是:天縱之才,千年一人。就連禅宗太玄對她也是推崇備至,贊譽有加,那位姑娘的資質可見确實非同凡響。”
“嘿嘿,邪道七宗這次圍攻七星頂,不想卻讓劍宗露出這個底細,原以為劍宗日漸式微,後繼無人,現在看來,往後二三十年有此人坐鎮,西南的地界還是要以劍宗為尊啊。清源流的華掌門怕是沒什麼機會咯。”
堂中興高采烈的議論紛紛,字字句句都是對這位“天衣”的推崇和沒能親眼見面的惋惜。
風劍心在樓上險些要聽不下去,正要站起離開,又讓洛清依捉住,她意味深長的笑道:“天衣?天衣無縫,還真是個好名字。”
洛清依湊近她耳邊暧昧道,眼睛卻若有若無的落在她的衣襟處。
就是不知道這件天衣之下,藏着怎樣一副模樣?
“要依我說啊,這天衣的武功固然神乎其神,但更為人稱道的,還是她的容貌。傳說此女天姿國色,玉靥生花,比之玲珑雁妃晚,鏡花霧绡姬也是不遑多讓,石先生,你說是與不是啊?”
洛清依心神倏凜,雙眸盯着堂中,想要看看究竟是哪個男人竟敢觊觎她的小師妹?誰知那人一言既出,在座衆人紛紛附和,“不錯,據說那位風姑娘不但武功奇高,容貌也是極美,就連逐花宮的憐香公子也對她一見鐘情,更是當場立下重誓,說是此生非她不娶!老先生你說是不是啊?”
衆人聞言不禁騷動,議論紛紛起來,“難怪,難怪那鬼謀憐香最後一陣甘願束手就擒,原來是為美色所誤,是愛美人,不愛江山呐!”
“從來英雄難過美人關,這憐香公子雖不算英雄,也是當今武林鼎鼎有名的後起之秀啊。”
洛清依面露不虞,拍案沉聲斥道:“胡說八道!那惡賊分明就是技不如人!”
老先生無謂笑道:“這鬼謀憐香有無立下重誓,說要非天衣不娶,小老兒猶未可知,但‘天衣’二字确系出自憐香公子之口,最後由六合門主‘隻手遮天’楚豫南楚老英雄拍案,且當時憐香公子确有‘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之語。”
衆人聞言,又是陣陣驚歎,接着衆人議論紛紛起來。
“據說嗎逐花宮主憐香公子有潘安宋玉之貌,乃是世間一等一的美男,隻可惜正邪不兩立,否則他們這郎才女貌的,倒是……”
“唉,此言差矣。正邪不兩立,這關系才更引人入勝,讓人想入非非,若是門當戶對的,那就沒甚好看的。”
“可惡!”
洛清依悶聲氣道:“就憑那放浪形骸的登徒子,哪裡能與你相配?這些人真是胡說八道,信口開河。”
風劍心見允天遊和紀飄萍坐到遠處,遂柔聲勸慰道:“是是是,我和那人沒有半點關系,他們要是不提,我都忘了有這号人物。”
迎面對着雁妃晚和舒綠喬暧昧的眼神,風劍心臉頰微燙,垂眸低首,不敢再看。
“好,日後你若是遇到此人,切不可再手下留情。”
“這是當然。”
那粗漢生的燕颌虎目,滿臉兇戾之氣,顯然是個練武的狠角色。
他在山中苦練多年,此番出山,就為出人頭地,揚名立萬,在江湖上成就威名。誰知等他從重浣去往玉川的途中,所見者,所聽者,樁樁件件都是某個姑娘的傳說。
他素來心高氣傲,心中登時意氣難平,此時見衆人對那姑娘的相貌武功如此備至,當即不屑道:“哼!到底是婦道人家。依我看呐,這女人的本事再高又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要成親生子,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才是婦人家的正事,現在的姑娘卻盡學男人抛頭露面,簡直是不成體統!”
莽漢這些話說的甚是難聽,其心胸狹隘可見一斑,但偏偏也有人随聲附和。
有個額角帶疤的中年男人輕佻猥瑣的嬉笑道:“兄台這話糙理不糙啊,女子無才便是德。若老張有如此美人在懷,憐惜愛護還來不及,哪裡舍得讓她過這種刀口舔血的日子?”
有認識他的,立刻嘲笑他道:“得了吧鬼頭張,你第三個婆娘前些日子才被你失手打死,要不是你婆娘娘家無人,你二叔替你出錢打點衙門的關系,現在你早就殺人償命咯。”
“說來也是,有父有母的又怎會舍得将好女兒嫁給你這等混漢?還敢肖想天衣姑娘?”
“你這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盡想美事吧你?
“哈哈哈哈……”
滿堂哄笑,那鬼頭張登時怒目圓睜,抓緊桌上那柄鬼頭鋼刀,嘿嘿冷笑,“這有什麼好笑的?她們女人生來就該侍候咱們男人,莫非這天衣姑娘本事通天,她今後就不嫁男人啦?嫁誰不是嫁呢?橫豎就是那麼回事兒,我姓張的未必就輸給那些年輕力壯的小郎君!”
鬼頭張這話說的猥瑣,在座的豪客們卻都哈哈大笑,顯然就愛聽這些葷話。
洛清依俏臉倏忽慘白,秀眉緊蹙,勉強壓着心中的怒意。她見那男人形貌粗陋,暗道,就這樣的貌陋鳏夫,也敢肖想她的小師妹?
饒是風劍心品性溫和,也受不住這般污言穢語,她此刻猶疑的是,她若在這裡動手,會不會暴露身份,給師姐們帶來麻煩?
見到洛清依的手捏住一根筷子,玲珑就已經知道她的意圖,好整以暇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俗人總是會以最大的惡意去評論女人,就算是品行無損的,也能用污言穢語去诋毀她,會以惡毒的想象去羞辱她們。人性本惡,該是如此。我初出道之時,那些人的閑言碎語也很難聽呢。”
洛清依擡眼道:“怎麼,師妹你要攔我?”
玲珑無所謂的笑道:“怎麼會?那人口無遮攔,合該教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如果是我的話,最少要割掉他的舌頭。”
她的這些話輕巧無謂,漫不經心的模樣卻隐藏着危險的殺意,洛清依此時反而猶疑起來。
就在猶豫之時,忽聽堂中一道男聲響起,“諸位此言差矣!”
這聲音清朗嘹亮,顯然發聲者年紀尚輕,字字清晰入耳,振聾發聩,可見此人的内功修為甚是不凡。
衆女與群客循聲看去,就瞧得見從陰影處伸出來的半截身體。那人身着一襲青衫布衣,慵慵懶懶,歪歪扭扭躺着一條長凳,雙腿随□□疊着搭在桌上,上半截身體縮進牆角的陰影裡,隐隐約約分辨出是個年輕的男人。
風劍心五感超絕,一眼就看清楚那人的廬山真面目,雁妃晚見微知著,聽其聲,觀其形,已在心中确定這人的身份。
她們同時露出訝異之色,暗歎:竟然是他?
“諸位妄稱英雄,想不到竟然如此孤陋寡聞,鼠目寸光?天衣武功卓絕,玲珑算無遺策,真理教的萬俟蓮,逍遙津的霧绡姬,俱是名揚江湖的女中豪傑,在座諸位誰人能及?”
在座衆人登時語塞。
這四人名聲顯赫,武功高絕,确實不是他們能比。這些人也就在背後過過嘴瘾,真要讓他們遇到本尊,那還不是得恭恭敬敬的?
洛清依看着衆人無言以對的模樣,心情總算稍寬。
忽又聽一聲道,“兄台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也是一道男聲,卻不似那青年清亮,這聲音要渾厚許多,顯然更加的成熟穩健。
那年輕人略微驚訝,問道:“願聽高見。”
這另外一道男聲竟是從洛清依她們對面的雅間傳出來的。“呵呵,昔年雙刀嚴歸雲年少成名,意氣風發,當稱一代女俠否?現在又是如何?從她成家婚嫁,隻知争風吃醋,四處尋方求子,早已淪為深閨怨婦,贻笑大方。追魂公孫繁……”
一提到這個名字,四女俱是心中一凜,側耳傾聽。
“身為朝廷督捕,禦刀親傳,遠嫁河朔之後,如何?整日隻知天倫之樂,怕是早已不複當年之志,泯然衆人矣。可見女子的俠名再盛,成家生子之後俱都以家為業,不足道哉。”
那廂中貴客出言針鋒相對,竟刺得那青年登時啞口無言。等到他想要再說話時,廂中又傳來一道聲音,趁勝追擊道:“近的不提,再說說遠的。天頂瑤池聖母,當年何等的風姿綽約?豈知一見謝郎誤終生,為情所困二十年。偏又不肯纡尊降貴同侍一夫,心灰意冷,自此不入江湖。再說那巫山的極樂仙子許白師,聽說她苦戀無果,蹉跎志向,至今已然無心俗務,郁郁寡歡。”
男人失望喟歎道:“可見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大丈夫當斷則斷,仍是立地英雄,女流之輩隻知情情愛愛,卿卿我我,終究難成大事!”
四位姑娘聽的那是心底郁郁,一口氣堵在胸膛,沉悶難舒,偏偏這人說的有理有據,一時教人無從辯駁。
這時,青年回道:“閣下又何嘗不是斷章取義,片面之詞呢?你可知五百年前刀魔完顔绡縱橫宇内,聶還幽毒智無雙?此二人攜手,掃八荒,蕩六合,殺蠻王,定南疆,此等氣概,世間無人能出其右!你又可知四百年前劍神雲洛,武功淩絕當世,霸道中原,承天命,逆乾坤,這位奇女子伏十魔,鎮神州之時,如你所說的大丈夫,真英雄在何處?想必就是像閣下現在這般,苟且于鬥室之中高談闊論,吹噓自己身為男兒是何等的頂天立地,卻龜縮不出,吓得夜不能寐罷?”
廂中人登時無話可說,四女聽聞此言,心中快慰,總算是扳回一城,對那年輕男子頗有些許好感,當然這好感無關男女之情。
青年這時話鋒忽轉,又嘿嘿冷笑道:“再者說,素靈霄雖已深居不出,偏安瑤池,許白師也遠在巫山,可這二人的脾性都不算好。大公子如此堂而皇之的對這兩位品頭論足,若是讓有心之人聽去,任憑你龍圖山莊财雄勢大,難道能抵得過瑤池和巫山嗎?”
話到最末已是聲色俱厲,擲地有聲。龍圖山莊這四字出來,直令廂中男子啞然無聲,堂中卻忽的人聲嘩然,瞠目色變。
“龍圖山莊?”
“竟然是東湖的申家?”
顯然這龍圖山莊在這裡的名聲不小。
雁妃晚也是略有驚疑。
風劍心的江湖經驗尚淺,登時茫無頭緒的問道:“這龍圖山莊是什麼來曆?”
雁妃晚别有深意的看向舒綠喬,挑起眉笑道:“師妹出道時間尚短,不知道這西南三省除正道的劍宗,清源流,邪道的金宮和七殺閣外,近年來還有數個勢力異軍突起,實力不俗,而這其中就以‘東湖龍騰,西山鳳歌’最為勢大。”
風劍心看見雁妃晚望着舒綠喬意味深長的眼神,當即心領神會,“這西山鳳歌莫非就是指舒姐姐的鳳梧山莊?”
洛清依颔首稱贊道:“你不知道,舒姐姐在江湖上的名号,就叫‘鳴鳳’。”
舒綠喬愈發的無地自容,道:“妹妹休來打趣,這鳳梧山莊早已非我掌控,這鳴鳳二字更是江湖好事之為,實在不值一提。”看着對面的雅間,她轉過話題道:“那人若真是東湖龍圖山莊的大公子,應該就是号稱騰龍的申子孝。”
雁妃晚續道:“據說此人輕功非凡,内力不俗,軟劍的造詣更是爐火純青,不容小觑。”
舒綠喬疑道:“你對這些倒是清楚得很?”
雁妃晚意有所指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允天遊此時聽到熱鬧,連忙湊近窗來,聽到她們的言語,輕視道:“呵呵,龍圖山莊跟咱們劍宗比起來,也不過是小有實力,不足為懼。”
這東湖和西山并稱西南,他這話說出來,就等于當着主人的面把舒綠喬的鳳梧山莊貶得一文不值,這讓人家作何感想?
雁妃晚不動聲色的觑向舒綠喬,見她此時并無愠色,這才稍稍安慰心來,将視線重新落到場中局勢。
那廂中男子沒想讓人叫破身份,沉默半晌終是道,“這位兄台認得在下?”
那青年人悠悠說道:“嘿嘿,這何止是認得你,今日正是為你來的!”
申子孝聽他言語不虞,更是莫名其妙道:“哦?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在下是在哪裡得罪過這位小兄弟?你找在下又有何貴幹?”
青年人道:“想知道?就煩請大公子高擡貴腳,下樓來見。”
那廂中登時沉寂,這是忽有人高聲道:“大膽!大公子是何等身份?在這西南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豈是你說見就能見的?小子何不親自上樓拜谒公子?”
這聲音從廂中傳來,聽他的語氣,像是大公子跟前的小厮。允天遊聞言登時嗤笑出聲來:“哼,這位申大公子名氣不大,架子倒是不小。”
青年人不置可否,倒是堂中三五名粗鄙的江湖客先按捺不住。他們各自互使眼色,立時就有計較。
鬼頭張先打頭陣,厲聲斥道:“嘿!你這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申大公子請你上樓來見,你莫非是不敢嗎?”
那燕颌虎目的壯漢見他動也不動,以為他是駭破膽子,要臨陣退縮,當即嘲諷道:“瞧這小子剛剛為那些女人說話的模樣,長娘們兒志氣,滅咱們的男人威風,簡直就是丢盡我男子漢大丈夫的顔面!”
見那青年還不說話,粗蠻的惡漢更加跋扈放肆起來,“都是些八百年前的陳年舊事,你怎麼知道那些個老娘們兒就沒有男人?說不定她們養着十個八個似你這樣的面首,那可快活的緊啰,哈哈哈哈……”
風劍心聞言暗怒,這狂徒對她就罷,竟敢對初代祖師不敬?滄海有訓:不敬祖師者,誅之!她此時雖在劍宗,但确然已是半個滄海中人。
雁妃晚星眸轉動,當即就看出這裡面的蹊跷來,冷笑道:“他們這是,在給龍圖山莊遞去投名狀呢。”
大齊尚武之風尤盛,江湖豪客不知凡幾,若非有獨步武林的本事能恃之橫行江湖,單獨靠自己本身的能力可謂寸步難行。
強如劍宗,門下除去擁有衆多分部産業,也會有不少江湖中的小門小派望風來投。每年這些幫派都會為劍宗送去錢銀和好處,而劍宗理所當然的也會為它們提供庇護,甚至會允許宗門附庸的勢力去接替部分無暇看顧的地盤。
但這樣來者不拒的擴張會産生新的問題。
貿然吸收魚龍混雜的江湖門派和出身不明的遊俠浪客,這其中極有可能會出現害群之馬敗壞門派的聲譽,挑起其他門派和劍宗的紛争。
因此,投靠劍宗這種正道十二宗之一的名門正派的考驗是極其嚴苛的。而對無法通過審驗挂靠到名門大宗的門派,在西南還算舉足輕重的龍圖山莊和鳳梧山莊自然備受青睐。
事實就是,青鸾血鳳的赫家兄妹在鳳梧山莊時就以門客自居,莊中更招募到不少的江湖豪客和奇人異士,山莊才有今時今日的地位。
那兩個面相不善的男人看來是動起心思,想要投靠到龍圖山莊的門下,看那青年與申大公子針鋒相對,那麼拿住他自然就是他們投名狀的不二人選。
青年人也不知道他明不明白其中的厲害,竟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堂堂七尺之軀的偉岸丈夫也不過如此。這次要不是那位天衣姑娘力挽狂瀾,名門正派還不知道命運如何呢,如此功績豈是在此誇誇其談,自吹自擂的各位能比?女子尚且有這樣的武功抱負,區區三五小人竟也自恃男兒之身而妄自尊大,竟碌碌無為而不知恥!老子真看不起你們,也羞與你們這等小人為伍!”
他這話說得擲地有聲,铿锵有力,偏偏還叫人不能反駁,姑娘們登覺心裡舒坦不少。
那兩個惡漢行走江湖,也算是橫霸鄉裡的人物,現在當着未來東主的面,哪裡丢得起這樣的人?
也不用大公子招呼,兩個男人站起身來,向陰影處的那桌走去。
鬼頭張率先發難:“不知死活的小子,你是什麼人?也敢對爺爺不敬,快給張爺賠禮道歉,否則教你知道你張爺爺的鬼頭刀不是吃素的!”
那粗狂的惡漢也在旁邊給他幫腔拿調,“哈!沒錯。你現在跪地求饒,虎爺或許還能饒你這條狗命!否則……”這人一對鐵掌大如蒲扇,十指活動咯吱作響,顯然是個橫練金身的好手。“鐵掌金剛今天就要擰斷你的脖子!”
那青年嘿嘿冷笑,挺身翻起,閑庭信步走到這兩人面前,“好爪牙!我倒要看看,你們這手裡的功夫比你們嘴上那兩下到底如何?”
從那青年走出陰影,方見真容。但見他身着樸素青衣,白繩系着的腰帶裡,懸着一根黑亮的竹杖。這青年面容白淨,尚有三分稚氣,嘴角帶笑,懶懶散散的完全是一副随性灑脫的模樣。
除卻早就知道的風雁二人,其餘四人都是大吃一驚。也難怪先前就覺得這聲音似曾相識,原來居然是他!
江湖中人好勇鬥狠,最愛比武較技,衆人眼見要上演一場好戲,紛紛起身讓座,給他們騰出地方。
衆人眼光灼灼,目視場中。
青年卻沒将這兩人放在眼裡,先向那老先生請示道:“師兄,請借場子一用,小弟對不住啦。”
那石先生擺擺手,無奈苦笑:“無妨,這也不是老石的場子,你打壞桌椅管賠就是。”
青年笑容略僵,面色苦道:“師兄,你知道的,咱們師門的人一窮二白,師弟這是身無分文啊。”
原來他竟是這說書人老石頭的師弟?
既然是一窮二白的門派,想來也不是什麼名門大宗咯?
那兩條惡漢登時更顯信心百倍,一人提起鬼頭刀,一人掄出鐵臂膀,悄然向他合圍過來。
“嘿嘿,好小子,就你這身闆也想打抱不平?你給爺爺躺下吧!”
鐵臂金剛耐心極差,上來就是一通猛虎下山式的搶攻,雙臂張開,向前一撲一抱,好似絞殺的巨蟒,雙臂如同兩道千斤的鐵閘關門。若是被他鎖住,怕不是當場要被勒斷全身的筋骨?
“嘿!你這賴漢,居然不請先攻?”
那青年慌忙後撤,腳步打滑,眼見就要向後跌倒,那鬼頭張不甘人後,一柄大刀反使刀背向那青年失去平衡的身體狠狠砸去:“小子!看招!”
場中衆人霎時倒抽涼氣,眼見那青年非死即殘,雅間中的六人倒是氣定神閑,一臉的從容淡定。那青年看似心驚膽戰,措手不及,實則攻守自如,遊刃有餘。
果不其然,那青年突然以某種詭異的姿勢擰動身體,竟然在危急之際從鐵臂膀和鬼頭刀的撲殺之中滑溜出去。
兩條惡漢的殺招雙雙落空,待回頭再看,那青年卻還似笑非笑,神情自若的站在原處,就好似從始至終紋絲未動般。
二人驚疑中互通眼色,交換個“見鬼”的眼神,随即再雙雙攻殺過去。青年人的身體忽又詭怪的後仰,再次躲過他們的合擊,在他後背行将着地之時再使左掌拍地,身體即時彈回原處,端的是舉重若輕,應付自如。
那兩人這時已不敢再言語,紅着眼發起狠來就是一通狂風暴雨般的猛攻!衆人就見那青年在方寸之間閃轉騰挪,身法極快極詭,輕而易舉的就能躲過勢如猛虎的重拳和大開大合的亂刀,不禁為之啧啧稱奇。
那兩條惡漢嘗試用出車輪戰或聯手合擊,如驚濤駭浪的猛攻出數十個回合,還沒摸着那青年的半片衣角,已是累得氣喘籲籲。
惡漢們面面相觑,滿眼驚悔。他們現在都知道,自己今天這是出門犯煞,偏遇着這惹不起的高手!
雁妃晚以微知著,觸類旁通,暗暗将青年的身法記住,還不忘稱贊有加:“這就是‘自在乾坤’?果然是随心所欲,灑脫至極。”
允天遊聽到她對那青年如此贊譽,不以為然:“呵,也不過如此,我劍宗移星步更勝他百倍。”
場中形勢瞬息萬變,那兩條惡漢眼見捉他不着,還讓這滿堂的江湖好漢看到笑話,登時惱羞成怒,索性以命相搏!
鬼頭張一招“劈山裂石”徑直向他的腦袋砍去。那青年眼神驟凜,腳步微晃,身形略錯,右掌往腰間一抹,手中握着黑亮的竹杖迅疾無比的連連點向惡漢腰間的“氣海俞”和“腰陽關”。
兩處穴道被點,惡漢的鬼頭刀登時脫手,正要紮穿地面,青年左腳腳尖微挑,鬼頭刀平穩落地。随即他左手擒住對方的手腕一推一拉,右手竹杖一挑,鬼頭張那八尺高的身闆竟像是麻袋沙包那般被他挑翻在地!
那号稱鐵膀金剛的惡漢撲将上來,青年竹杖晃動,如閃電般點向來人雙膝,但聽惡漢發出慘叫,随即撲通跪倒!此時他兩腿軟麻,已是再起不能,等他憤憤擡頭時,一支黑亮的竹杖早壓在他的肩頭,另一隻腳則踩在鬼頭張的後背,這一杖一腳之力竟有如千斤之重,壓得那兩條惡漢額角滾滾落汗,卻是半點動彈不得!
他們滿臉錯愕,面如死灰,這青年不過一點一挑,已讓這對惡漢束手就擒。這才知道雙方差距之大,還遠在他們想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