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劍心本不想在此暴露身份,她們一路南行,雖不曾刻意潛蹤匿迹,卻也從不招搖過市,即使此時天衣擊敗霸佛的傳言早已甚嚣塵上,沸沸揚揚。
今日要不是聽到酒樓裡的那些江湖人肆意诋毀公孫繁的名聲,聽到他們陰暗惡毒的辱罵和烏合之衆的憤怒,讓紀翎這乖巧可愛的小女孩傷心難過,默默垂淚,蕭千花或許都不會忍無可忍的出手。
所謂衆口铄金,積毀銷骨。聽到這些不明真相的人被流言蒙蔽那副随波逐流,自以為是的模樣,作為公孫繁的親友,風劍心感到既難過又憤怒。
但是,風劍心也知道,就憑她現在的名聲和威望,是不可能輕易改變流言的動向的,甚至可以說,她的震懾根本無濟于事,或許還會變本加厲,火上澆油。
武力能堵住部分人的口,卻堵不住天下悠悠衆口,更遑論改變人心。
此時此刻,風劍心已經意識到,她需要更權威,更強大,更絕對的力量。那句洗冤昭雪的誓言,與其說是對那些愚昧的綠林草莽說的,還不如說是對紀翎,對自己,甚至是對九泉的公孫繁的承諾。
終有一日,她要為公孫繁洗冤雪恥,要讓那些傷害她,殺死她,毀謗中傷她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風劍心牽着紀翎的手溫柔安慰,小女孩稚嫩的臉對着她揚起勉強的笑容,試圖掩蓋她内心的悲傷。
就在這時,一陣驚叫騷亂傳來,那陣騷亂就像浪花般從西門方向席卷過來,越來越近。
“駕!駕!駕!”
“滾開!都他媽給老子滾開!”
但見長街上,六匹駿馬在街市橫沖直撞,民衆驚叫着慌忙躲避,人流四散奔逃,不時有被駿馬撞翻的百姓和攤販推車,這些人倒地爬起來後正要破口大罵,卻都在見到馬上騎士的護背旗時,全都噤若寒蟬,隻能滿懷郁憤的忍氣吞聲。
風劍心不想管這種閑事。時值朝廷昏聩,奸佞當道,黎庶命如草芥,京府權貴,世家豪族縱馬橫行,攪擾街市實屬再平常不過。她一心想要回到劍宗,既然這裡沒出人命,她也不想多生事端,招惹麻煩。
直到騎士們從她眼前呼嘯着縱馬掠過,她眼神瞥到,卻見最後那匹駿馬狂奔飛馳,馬後竟然用繩索拖着一團血肉模糊的物件,赫然竟是個活人!
天衣心中凜然,這樣縱馬在堅硬粗糙的青石地面疾速拖行,後面的人必死無疑!
此時也顧不得分什麼是非曲直,當即将紀翎交給蕭千花照看,旋即運起輕功,徑向奔馳的駿馬追去。
再怎麼神駿的寶馬良駒也不可能完全無視人流的阻擋,在鬧市中高速奔馳。風劍心的身法迅疾,移星縱月當世無雙,隻消數息的功夫,就已追到駿馬。
她指尖輕彈,一道暗勁擊出,輕而易舉的切斷繩索,疾馳的慣性卻還帶着那團血肉模糊的人影拖滑出三四丈遠。
風劍心翩然落在那團血影身前,當即俯身去探呼吸。人影此時血肉模糊,遍體鱗傷,滿臉的血污覆蓋面目,早已看不清模樣,僅從衣着形體來分辨,這是個年輕的女人。
風劍心驚怒交加,還沒等她出手教訓這些恃強淩弱的惡賊強盜,那些騎士驚覺繩索斷裂,當即勒馬,紛紛調轉馬頭圍過來,怒氣沖沖的就要興師問罪。
“你是什麼人?居然敢管我翠屏湖的閑事?”
馬上騎士居高臨下,趾高氣昂的厲聲問道。
翠屏湖,清源流?
他們是清源流的人?
風劍心思忖,沒想到當街縱馬拖行弱女的歹徒居然會是當今正道十二宗之一,雄踞青玉州的清源流?
風劍心從兜帽底擡眼望去,果然見到當先的那名青年,衣着風雅華貴,相貌卻是尋常,尤其是眉眼之間挂着萦繞不散的陰郁和衰敗之氣,與他那副風雅清貴的模樣大相徑庭。
這的确是那位外号“華而不實”的清源流少主,華宗玉無疑。
三個月前,風劍心返回劍宗,曾與六合門主楚豫南在翡翠河與華宗玉發生過沖突,此人仗着清源流和他爹華清徐的名聲,驕橫跋扈,所作所為全無名門正派的風骨。
風劍心與此人雖無不共戴天的仇怨,當然更無好感,甚至嫌惡他的為人。
“你既然稱是名門正宗弟子,更該以身作則,行事寬仁端正,何以當街縱馬狂奔,無故殘害弱女,攪擾街市?”
夕陽的餘晖照向兜帽裡露出的半截玉靥。那華宗玉本事雖然不高,卻慣愛流連花叢,閱女無數,但聽這清婉之音和半張若隐若現的容顔,就斷定眼前的女子必是一位絕色麗姬,當即心猿意馬,神魂跌宕起來。
姑娘的聲音和容貌雖讓華宗玉有似曾相識之感,但他見過的美人無數,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見過,隻道世間的美人都差不離,當時就想将她擒住。
眼珠微轉,華宗玉計上心來,馬鞭一指,揚聲道:“你知道這是什麼人嗎?”
風劍心輕搖螓首,“不知。”
華宗玉擡起臉,朗聲道:“這是逍遙津的妖女!慣會蠱惑人心,精通采陽補陰的邪術,不知因此禍害過多少豪傑好漢,可以說是惡貫滿盈,人人得而誅之!如今犯在我手,本公子今日将此賊遊街示衆,有何不可?”
風劍心聽說她是逍遙津的人,登時想起那位魅惑衆生,勾魂奪魄的霧绡姐姐來,心中震顫不已。
巫山逍遙津現在已分為“無情道”與“合歡派”,以霧绡姬為首的一脈守節恪禮,冰清玉潔,而以馮靜媛為首的一脈則放浪形骸,作惡多端,江湖上不少英雄豪客俱都折在她手,不過說來若非那些男人色令智昏,水月也絕殘害不到那些江湖豪客。
可以說是咎由自取,各取所需。
因此一聽華宗玉說這女人出身逍遙津,風劍心不免心中凜然,随即屈身去看那女人的面容。
滿面血污早已模糊女人的容貌,風劍心撥開那些遮擋面目的血污碎發,待她看清那可憐女人的相貌輪廓,雙眸驟然收縮,身軀不禁顫抖,登時心髒隐隐作痛,猶如藤纏蔓縛,呼吸沉沉,顫着聲叫道:“你是,蝶姑娘……”
原來這位飽受折磨,已然氣若遊絲的可憐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風劍心在逍遙津初出江湖,同舟南歸之時,與她曾有數日之緣的那位,巫山逍遙津,鏡花霧绡姬的貼身侍女——伴蝶。
當日她曾随霧绡姬同上劍宗,參與邪道七宗圍攻七星頂一役。然而随着七宗事敗,分道揚镳之後,她作為巫山弟子卻不知所蹤,霧绡姬原道她或許早已厭倦江湖和巫山,趁機潛逃,另謀出路,又抑或落入正道之手,還曾請雁妃晚他日遇見,對她多加照拂。
沒想今日相見,竟然物是人非,而她居然真的落到清源流華宗玉之手!
華宗玉見她關懷情切,就料定這二人必是相識,“怎麼,你認得她?”
風劍心擡起眸來,流光月華的眼睛裡盡是翻湧的憤怒和陰戾的殺意,那種恐怖的惡意讓華宗玉也為之膽顫,就連他騎乘的駿馬也開始不安的嘶鳴躁動。
天衣風劍心确是性情溫和的人,用洛清依和雁妃晚的話來說,她甚至有些過分的善良,饒是面對她的敵人,她都不會輕易顯露殺機。
但是往往越是溫和的人越是存在不能觸碰的逆鱗。風劍心的逆鱗毫無疑問就是洛清依,除此以外,她會第一意識的庇護親近的親人,或者朋友,也就是所謂的護短。
極其護短。
她自幼在市井底層摸爬滾打,過着颠沛流離的生活,之後在劍宗三年,除洛清依外再不與他人來往。機緣巧合,她在雲湖秘谷師從魔君季涯深和仙隐上官逢學藝,耳濡目染,其實對正邪善惡沒有絕對的概念,更不會單純的根據正邪兩道的立場輕易判斷人的善惡是非。
正如義父季涯深所言,正道也有口蜜腹劍的僞君子,邪道也不乏真性情的好人,她的義父和霧绡姐姐就是如此。
“沒錯,我要帶她走。”
當她說出這句話時,非但問心無愧,眼眸裡還蘊含着風暴般的憤怒。
倘若是蝶姑娘作惡多端失手被擒就罷,若是讓她知道是華宗玉欺辱弱女,蓄意謀害,霜翎劍就絕饒不過他!
“哈哈哈哈!”
華宗玉高據馬上,昂然大笑,雖然驚鴻一瞥之時,他看見的那張臉讓他有似曾相識之感,甚至感到莫名其妙的危險和隐隐的不安。
但是,眼前這位姑娘太過精緻的容顔滿足他所有的幻想,早已懾去他的心魄,讓他那些肮髒的欲望徹底壓倒他原本就微不足道的理智。
與眼前的她相比,這個被他們眷愛的,現在被縱馬拖行的女人也不過是庸脂俗粉而已。
這樣的女人,他勢在必得!
“你既然認得她,想來是這邪道妖女的同黨,我就将你一并拿住,押去我翠屏湖的死牢!”
說罷,一揚馬鞭,左右得令,五人立刻翻身下馬,拔劍出鞘,将她團團圍住。
這些人的眼神俱是垂涎和陰狠,就像是圍獵獵物,即将果腹的豺狼。
街上百姓見此,紛紛退避三舍,盡皆合門閉戶,躲在門縫窗邊,默默觀瞧。
風劍心冷笑,沒将這些惡犬放在眼裡,她擡起眸盯着華宗玉道:“你不問緣由,不問是非曲直。一非公門衙役,二無官府緝文,憑什麼可以縱馬行兇,憑什麼能當街索拿良民?”
誰知華宗玉聞言,張狂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你個小小的逍遙津的妖女也配和我談什麼是非曲直?本公子乃玉川清源流少主華宗玉是也!清源流是名門正宗,因此公道在我!大義在我!是非曲直全在我!”再揮馬鞭,“還不與我将她拿下!”
清源流聽命當即收縮合圍。
風劍心知道多言無益,掌按霜翎,殺氣隐隐湧動。
能追随清源流少掌門的,武功當然不弱,在清源流年輕一輩中也算菁英,可惜他們遇到的是風劍心,是天衣,是那位擊敗天下武林四絕之首的霸佛,登頂天下第一的天衣!
他們的武功和天衣的差距,就像是地上的塵埃和高天之明月的區别。
霜翎未出,凜冽的殺意在瞬間綻放,猶如開滿黃泉之路的荼蘼花,極緻豔麗,極度兇險。被這種駭人的殺氣所懾,清源流居然定在當場,不能動彈,眼見利刃就要出鞘,衆人的眼神終于露出驚惶的恐懼來。
就在這時,忽聽驚呼傳到,“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