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一道人影淩空翻躍,落在清源流的劍陣當中,風劍心的面前,正好将風劍心和華宗玉隔開,護駕之意不言而喻。
天衣殺意微滞,望向眼前的老者。
這男人鬓角微霜,已是花甲之年,但雙目如電,眼銳含光,更是身正骨直,精神矍铄,腰間懸着一口寬厚古樸的短劍,一見就知是位不容小觑的高手。
來人是清源三老之一“紅塵劍雨”——章芳平!
風劍心暫斂殺意,先聽他有什麼指教,誰知這老兒居然對着她一揖到底,躬身禮拜,“我家這位少主年少無知,誤會得罪閣下……”
章芳平目光掃過地上的女人,眉間微蹙,“和閣下的朋友,實在是萬分的對不住。老夫身為長者照看不周,當是同罪,還望尊駕海涵寬恕。”
沒想到他居然道歉,風劍心頗感意外,還來不及回應,那華宗玉就甚是不滿道:“章老,你這是做什麼?你是犯糊塗了才對這邪道的小妖女低聲下氣?且看我将她拿下就是!”
章芳平心底暗暗叫苦,已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罵了個體無完膚,若非看在清源流掌門華清徐就這麼一個獨子,他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險來救他的性命?
沒錯,章芳平一眼就看出眼前的姑娘就是先前大鬧江湖小樓的天衣,風劍心!
原來他在小樓獨坐飲酒,席間就已經見識過她身邊兩位小姑娘的厲害。她當時雖未出手,但她既然能擊敗四絕之首的霸佛,那武功之高,就遠非這些清源流的三代弟子能比。
清源流雖名列正道十二宗之一,掌門華清徐也不過堪堪跻身一流高手之列,和四絕那種的絕頂境界還相距甚遠,更何況這些還不成氣候的小子們?
他們能在這位天下第一的劍下撐過一招就足以名動江湖,若天衣有心要取他們性命,就算是他章芳平也無從抵擋。
心中雖對華宗玉有怨,惱他三番五次得罪些要命的大人物,萬毒神君蕭無策如此,隻手遮天楚豫南如此,現在更是找死找到天衣風劍心的頭上,當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貨!
心裡雖然怒其不争,但他到底是清源流的少主,未來翠屏湖的主人,這人他不能不救,也不能不管。
他走近華宗玉,讓他附耳過來。
華宗玉仍然高據馬上,隻俯身傾聽。
章芳平名列清源三老,在門派中可以說是德高望重,地位尊崇,這華宗玉身為後輩,見到長輩居然不下馬恭迎,可見此人素來行事就是驕橫跋扈,目無尊長的。
在他看來,整個清源流未來都要交到他的手裡,這些宗門長老,門派子弟并不是他的長輩手足,隻不過是他的家仆奴役,他對這些人哪有半分和顔悅色,哪需要虛以委蛇?
章芳平心中郁憤,卻還要出聲提點,悄聲與他附耳說話。也不知他說了什麼,但見那華宗玉聞言霎時臉色煞白,發出一聲驚叫,“什麼?你說她是……”
他驚慌失色,險些滾落馬來。
再看一眼面前的姑娘,總算想起來他在什麼時候見過這張臉,聽過這道聲音。
在翡翠河楚豫南的船上,他還曾對這名少女一見鐘情,後來聽聞她在七星頂大出風頭,居然以一己之力殺敗邪道七宗,華宗玉恐她報複,還曾因此擔驚受怕過一陣,不意今日在這裡重逢。
如今,再遇到這個女人,他是半點旖念也沒有,有的隻是避如蛇蠍,畏之如虎的恐懼。
他華宗玉年少英傑,還是未來的清源流的主人,地位超然,前程似錦,犯不着涉險跟她生死相搏。更何況,天衣的武功還遠在自己甚至宗門之上。
霎時間,他旖念全消,眼神遊移不定,不敢與天衣對視。
當他惶恐無措的視線無意落在少女身後那副遍體鱗傷的身體時,瞬間感到頭皮陣陣發麻,寒毛倒豎如針,恐懼驚駭的靈魂直要将他的天靈蓋都掀起來!
她是那個女人的朋友,要是讓她知道自己對她的朋友……
他們所有人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一念及此,華宗玉頓時駭到三魂七魄都要直沖雲霄,他不禁在馬上瑟瑟發抖,連他的寶駒都仿佛感覺到主人的恐懼,不安的嘶鳴打轉。
衆人正疑惑不解,華宗玉卻忽然發出一聲凄厲的,恐懼的怪叫,一勒馬繩,掉頭打馬,“駕!駕!”奪路狂奔而去。
清源流一衆見此,不想他居然不戰而逃,皆是怔住,等反應過來,也俱都作鳥獸散,就連那位德高望重的章芳平章長老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風劍心想追,此時也是分身乏術。蕭千花和紀雪笙從人群裡走出來,小龍王二話沒說,先去探伴蝶的氣息和脈搏。
探完後,小臉不由皺緊,沉重又憂急的歎息道:“師父,這位姐姐的情況不太好,您看……”
風劍心聞言心髒揪緊,連忙将伴蝶打橫抱起來。她武功極高,懷抱一人有如無物,就近找到一家客棧,擡步就要往裡走。
掌櫃的和堂倌們見她們抱着個鮮血淋漓的人進來,不由驚駭,看那女人全身遍體鱗傷,慘不忍睹,就算這時候還沒死,隻怕也活不久啦,唯恐這家客棧淪為兇店,哪裡肯讓她們進來?
風劍心救人心切,不管不顧就要往裡闖,堂倌們要攔,還是紀雪笙将一錠銀元寶拍進掌櫃的櫃台,用财力和武力讓這些聒噪的人徹底閉嘴。
風劍心雖不愛财,卻不得不承認錢财确是好東西,她從雲湖帶出來的銀兩就沒怎麼花銷,作為師父除卻武功身無長物,隻能時不時扔些銀票銀兩給兩個徒弟玩。
一進房間,風劍心立刻讓蕭千花去就近請大夫過來,順便再買一身潔淨的衣物,還讓紀雪笙去客棧後廚取熱水和幹淨的毛巾。
紀翎安靜的在房間内站着,滿眼擔憂的望着那位遍體鱗傷,血肉模糊的姐姐。
“翎兒,你别看。”
這情景對她這個不過四歲的孩童來說着實太過殘忍,風劍心于心不忍讓她轉過臉去。誰知紀翎卻搖搖腦袋,認真道:“姨姨,翎兒不怕。”
風劍心想起當日她親眼看見她的母親被一槍穿心,死于非命,心裡既是心疼又覺心慰。紀翎的堅韌和真摯是遠遠超出她想象的。
風劍心将伴蝶扶到床上半坐着,随即探出右掌抵在伴蝶的後心,輸入真氣,為她護心續命。
直至此時,風劍心觀察她的身體情況,才知她的傷勢極重,已是命在旦夕!
伴蝶衣衫褴褛,胸口滿是血污,全身多處骨折,皮膚已無一塊好肉,甚至手臂和膝蓋已經能見森森白骨,被麻繩嵌入的手腕和腳踝,損壞的爛肉混合着塵土和碎石,簡直令人觸目驚心。
就算勉強将她救回來,伴蝶也隻會淪為暗傷累累,容貌醜陋,手足俱廢的殘疾人。
風劍心此時充滿心疼和悔恨,早知她傷勢如此之重,她當時就不應該當華宗玉那等泯滅人性的惡賊離開!
風劍心的真氣蘊含着水玉歸藏的神異,關鍵時刻能護心凝氣,救人活命。一陣推宮過血,舒經活脈之後,伴蝶忽然咳出兩口濁氣,帶出體内的瘀血,眼皮顫動,似要悠悠醒轉。
風劍心連忙扶着她的肩,用懷裡錦帕替她擦拭眉角的血污。伴蝶緩緩睜開雙眸,卻見她雙目黯淡無神,顯然已是心哀若死。
正要擡動手臂,動作牽動全身的傷勢,劇烈的痛楚讓她整個人都不住顫抖,咬着牙,額角冷汗直沁。
見她神情痛苦,風劍心忙過來扶她,“别動!你的傷……”
伴蝶轉過眼來,漸漸分辨出她的容貌,神色倏動,眼底眸光微亮,“原來,真,真的是你……”
其實她被拖行至昏死過去之前還有半點意識的,隻是聽到風劍心的聲音,還道是臨死之前的走馬觀花,虛幻迷夢。
聽她言語,已是氣若遊絲,頃刻就要神消魄散。天衣心髒驟縮,勉強微笑,勸慰她道:“是我,你别擔心,相信我,你一定會沒事的。”
伴蝶笑容苦澀,她神色哀凄,“我知道我就要死了,臨死之前能見到你,也算蒼天待我不薄。”
她臉色衰敗,雙目無神哀然,顯然并無強烈的求生意志。風劍心還要再勸,紀雪笙這時端着銅盆熱水和毛巾進來,少女将銅盆架好,将毛巾打濕擰幹,就要上來為伴蝶擦拭身體。
風劍心将她擋住,取過溫熱的毛巾,讓伴蝶靠在她的肩上,全然沒管女人滿身的血污玷染她那身青灰鬥篷。
風劍心認真的替伴蝶擦拭臉龐,溫熱的毛巾拭去女人額前,眉角,臉頰處的血污。半晌,原本的溫熱清水已成一盆血污,而這樣,風劍心也僅僅隻是将她臉上的痕迹勉強擦拭掉。
當血污褪去,露出的骨肉猙獰,直教人觸目驚心!本來如花似玉的芳華少女,如今被磨去半張臉面,當真是慘不忍睹。
天衣心髒茫茫作痛,既悔且恨,若是她能早點抵達玉川,若是她能早點救她出水深火熱的苦難,若是她當時就替她報仇雪恨……
紀雪笙無言的端着銅盆退出去,準備換新的熱水,而且以這位姐姐情況來看,一盆一盆的清水根本無濟于事。索性吩咐客棧準備浴桶,要求後廚不間斷的燒水,直到她認為滿意為止。
紀雪笙剛出去,伴蝶倚着風劍心的肩。她此時已然極其虛弱,搖搖欲墜,仿佛随時都會撒手人寰,她咧着嘴,艱難的說道:“風姑娘救命之恩,我萬死無以為報,惟願來世能結草銜環,做牛做馬,報你恩德之萬一……”
風劍心不忍,“你會沒事的,不要說什麼來世這樣的話,我也不需要你做牛做馬……”
伴蝶卻虛弱的擡起手,止住她的安慰,凄然道:“我有沒時間了,他們已經給我喂下毒藥,就算能治好我的外傷,我也必死無疑……”
風劍心眼眸驟縮,咬牙恨恨,“這群喪盡天良的畜生!他們怎麼敢……”
伴蝶苦笑,“别難過,風姑娘,在我臨死之前能見你一面已是蒼天有眼,總算沒讓真相不白天下,才不緻讓這些禽獸不如的惡賊逍遙快活。”
風劍心忍着心中郁憤,也不再勸她堅持,默默為她運送真氣。
水玉能克毒愈傷,但未必能替他人解毒,更重要的是,她能感覺到,懷裡的人根本就沒有活着的意志。
所以她這樣做也僅僅是讓她遭受的痛苦減輕些許,她極盡溫柔,“你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