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蝶道:“姑娘救我性命,對我有天高地厚之恩,賤身本該銘感五内,再不敢奢求什麼。但,但我命在旦夕,性命垂危,除你之外别無他法,請恕我恬不知恥,還請風姑娘念在你我相識一場的份上,答應我一件事情。”
風劍心已有預料,約莫知道她所求何事,聞言神色鄭重的對她颔首。伴蝶見她答應,神色稍寬,可似乎想到什麼,眼底忽的暗雲湧動,神情也是悲恨交集,她凄然道:“賤身無能,唯有此法,風姑娘……求風姑娘你替我和姐姐報仇雪恨!若如此,我在九泉之下,死也瞑目了。”
風劍心心中大震,驚道:“你姐姐?是霧绡姐姐她……”
伴蝶搖搖腦袋,“不是霧绡師姐,”伴蝶蒼白衰敗的臉上顯出悲傷的神色,“是我的親姐姐。”
風劍心皺眉,“你的親姐姐?”
“是的,”伴蝶布滿愁病的臉浮現出緬懷的神情,她娓娓道來,記憶仿佛再次回到那個無憂無慮的小漁村裡……
“我和姐姐出生在川北臨海的漁家,生活雖然清貧,但父母恩愛,姐妹和睦,”那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候,随後她神色沉凝,歎,“後來倭寇侵邊,家中逢難,爹娘帶着我們姐妹逃亡,”她此時忽而苦笑,眼角帶淚,“誰知他們最後沒有死在倭寇的刀下,卻被一同逃難的流民奪走性命……”
當她提到川北時,風劍心不由心中一凜,卻很快被倭寇和流民帶過,風劍心一陣唏噓,亂世之中的流民就是亡命之徒,當法禮淪喪時,他們作出來的惡比之強盜蠻夷也不遑多讓。
但聽她神情凄楚道:“這些人殺死我爹娘之後,還打算将我們姐妹賣給青樓妓館,那時候姐姐不過十一歲,而我還不到十歲,是姐姐帶着我趁夜逃脫,這才躲過一劫。”
風劍心感懷她命運凄苦,又覺這經曆似曾相識,或許這世道孤苦伶仃的小女兒家命運大抵都是如此吧。
“姐姐和我身無長物,年紀又小,别無生計,隻能靠沿街乞讨為生。”伴蝶如此說道,風劍心想起她幼年也是過着這般颠沛流離,乞食要飯的生活,不由感同身受,暗暗為她難過。
但聽她續道:“後來我們被擄到一夥山賊手裡,被關進暗無天日的地牢中……”
風劍心身軀顫顫,心間倏緊,“那夥山賊叫什麼名字?”
伴蝶見她神色突變,略感訝異,這才開始回想起往事,或者說,她從來就不曾忘記過!
伴蝶的回憶思緒随着她的叙述越發飄遠,叙述的聲音裡卻淬着洶湧的恨意和無限的悲苦,“我永遠都會記住,那是川北以南的盤龍山,那夥惡賊就盤踞在赤雲寨,他們的首領一個姓徐,一個姓朱!都是群豬狗不如的畜牲!”
風劍心身體陡震,難以置信的望着伴蝶,怔怔道:“七年前,盤龍山聚義峰,山北書房下的地牢裡……你是誰?”
這沒頭沒尾的話卻讓蝶姑娘渾濁晦暗的眼眸微微綻亮,她同樣難以置信的看着風劍心,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
旋即她明白過來,望着風劍心的眼睛充滿愕然,匪夷所思,“難,難道說你……”
風劍心見她如此反應,當即心中知曉,她微微颔首,同病相憐與久别重逢的情緒使她眼角發熱,淚意洶湧,“因為七年前我也在那座地牢裡。”
伴蝶眼神錯愕,“你,你是誰?”
七年前,那時的風劍心還不叫風劍心,她不過是個可憐的,颠沛流離,卑微到塵埃裡的小乞丐,過着的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朝不保夕的生活。
後來盤龍山之戰,因緣際會,她被冷月劍秦繡心收入門下,随後被兩位太師父帶回劍宗,雖然地位依然低微,但總算能吃飽穿暖,總算有屋睡覺,有片瓦遮頭,還能在敬愛的大師姐身邊侍奉,那段孤苦的歲月就漸漸淡忘在她的回憶裡。
直到現在,當她和昔年的夥伴重逢,那段塵封日久的記憶才再次清晰起來,而她也慢慢的将懷裡姑娘的模樣和當年的小女孩漸漸重合。
“你是……彩蝶?”
她試着問,“你說的姐姐,就是彩鳳?”
懷裡的女人殘軀顫顫,呼吸陡然沉重,傷痕累累的手臂忽然攥緊她的衣角,顯然對這兩個名字的反應非比尋常。
風劍心已經知道,她的猜想沒錯,當年同在地牢裡的或許并非僅有她們一對姐妹,但隻有她們和她的關系最近,對她多有照拂,尤其是年紀還比她大三歲的溫柔堅強的彩鳳姐。
而若不是當時彩蝶對師父提醒,說不定她早就病死在那座陰暗污穢的地牢裡……
“我是小瘋子啊……”她說道,再見重逢之時,想不到已是永決,而那位可憐可親的彩鳳姐恐怕早就已遭歹人毒手。
風劍心的心裡忽然充斥着難過和悔恨,若是她能早點注意到,若是她能早些和彩蝶相認,這一切或許都不會發生……
但這僅僅隻是或許,她縱然武功蓋世,也絕不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天神,凡人的力量終歸會有極限,會有遺憾。
“小瘋子?”
伴蝶這一驚非比尋常,她的眼眶通紅,激動的搖晃着腦袋,淚雨盈盈。
她确實記得這個名字,因為那個孩子根本不許任何強盜近她的身,一旦靠近,她就會像野狼和豹子那樣不顧一切的撲倒撕咬她的敵人,就算這些都不過是不自量力的反抗和掙紮。
所以她挨過打,挨過餓,所以地牢裡的人都管她叫小瘋子,就連強盜們都讓她自生自滅。
“你是那時候的?”
風劍心微微颔首,彩蝶忽然悲從中來,自憐和仇恨,憤怒與重逢的喜悅,各種複雜的,矛盾的情感交集讓她無法抑制的哭出聲來。
風劍心任由她在懷裡悲泣,不能自已,心中也是感慨萬千,郁郁傷懷。
紀雪笙站在床邊,将擰幹的毛巾遞過去,風劍心接過來,輕柔的擦拭彩蝶不堪的淚痕,怕她情緒太過激動,就此昏厥過去。風劍心暗暗給她傳渡内力,替她平複體内混亂的氣血,等她漸漸緩和之後,風劍心這才柔聲問,“我記得當時我師父,就是那位好心的娘娘讓人送你們下山,你為什麼會到逍遙津去?彩鳳姐姐她……”
彩蝶說道:“當時那位娘娘請人将我們送下山,誰知到寨門外正好撞見上山的官兵,他們硬說我們是賊匪的家眷,将我們扣在山下。”
滄州都尉廖世成勾結地方官府,禍水東引盤龍山,那日上山的官兵名為剿匪,實為殺人滅口去的,當然不可能放任赤雲寨的人離去。
“後來,從山腳殺上個人來,一個絕頂高手,他以一人之力将那些官兵殺的丢盔棄甲,大敗而逃,一路殺上山去……”
風劍心神情緊斂,她當然知道殺上山的人是誰,“鬼王易狂吾……”
這老魔就是殺害她師父師公,殺害大師姐爹娘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彩蝶對前四絕的鬼王知之甚少,但也知道,能夠名列武林四絕的高手是怎樣驚世駭俗的存在。
“是他,或許像他這樣的武林名宿,大魔頭,不屑對我們這些婦孺動手,他居然放過了我們。”彩蝶苦笑,“我們本以為能就此脫離魔窟,重獲新生,誰知等我們逃到山下時,竟然碰到朱顯昭那個人面獸心的狗賊!”
當時參與剿匪的川北各路豪傑最終都死在易狂吾手中,這些孤兒弱女若是再遇到朱顯昭那惡賊,下場恐怕不會太好。
風劍心不由眉間蹙緊,神色凝重,卻還是等着她說下去。
彩蝶咬牙道:“這狗賊唯恐名門正派再來圍剿,不敢将我們帶在身邊,就把我們賣給東南一帶的富貴豪紳和青樓妓館,為奴為婢。他特意将我和姐姐分賣,将我丢到一處勾欄院中,我無時無刻不想着逃出那等險惡之地。後來,我終于找到機會趁夜脫逃,就在我快要再次落入那些勾欄惡奴手裡時,我遇到了霧绡師姐,是她救我逃出水火之中。”
“原來如此……”
風劍心颔首,她知道霧绡姬雖然出身邪道逍遙津,但其心向善,尤其可憐那些孤苦無依的弱女。
彩蝶也心懷感激道:“霧绡師姐将我帶回巫山,讓我拜在巫山門下,我從此侍奉在她身側。但姐姐卻下落不明,生死未蔔,我半刻也不敢遺忘。”
說着,她不由自嘲苦笑道:“可惜我資質蠢鈍,雖日夜勤修苦練,武功也難有所成。”
那些年,她沒在霧绡身邊時,就孤身遊曆東南一帶,想要找到姐姐,或是朱顯昭的下落,然而終究一無所獲。
“三個月前,”彩蝶試探着去看風劍心的臉色,見她神情無異,續道:“我随霧绡師姐同往西南,沒想到的是,我尋遍東南卻始終杳無音訊的大惡人朱顯昭竟然已經淪落到玉川的一座小鎮裡,人不人、鬼不鬼的苟活着,當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風劍心聽她此言,立刻想到在鳳臨郡的翡翠河被淩遲的那具屍體,難道三師姐說的沒錯,那具屍體真是失蹤已久的蛇蠍書生朱顯昭?
“你說的那座小鎮,可是玉川的鳳臨郡?”
彩蝶訝異,“你怎麼知道?”
風劍心将翡翠河抛屍案的前因後果和她聯系起來,立刻就将真相猜到個八九不離十,“在翡翠河上,将他削骨剔肉,淩遲至死的人是你吧?”
彩蝶更是訝然,旋即想到劍宗與玉川的距離并不算遠,她會知道這件事也不意外,“看來你已經知道了,沒錯,是我。”
“為什麼?”
誰知那彩蝶忽然情緒激動起來,整個人都透出無盡的憎恨和陰森的殺意,“為什麼?為什麼?他就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他害死過多少孤苦無依的女人和孩子?他罪該萬死!他不得好死!多少人恨不能吃他的肉,拆他的骨!是我一刀一刀的把他淩遲至死的,哈哈,哈哈哈……”
說到此處,已是語無倫次,嚎哭大笑,開始血淚齊流,風劍心見她情緒起伏激烈,險些喘不過氣來,恐她傷及身體,連忙點住她的穴道,助她活血行氣,讓她慢慢平複下來,一邊安慰,“你沒錯,你沒錯,是他罪有應得,是他罪該萬死。”
想起當年那些山匪強盜的所作所為,想到地牢裡那些女人孩子的悲慘遭遇,風劍心就是再菩薩心腸也不可能原諒這群無惡不作的禽獸!
盤龍山赤雲寨匪巢早已覆滅,若是存留到今日,風劍心也一定會替天行道,除惡務盡!
等到懷裡的女人情緒緩和,風劍心這才問出她真正的問題,“為什麼要在翡翠河?是因為……”
她的心裡早有猜測,果然懷裡的女人貧弱的身軀顫顫,随後不住發抖,淚流不止,風劍心内心已有答案,就聽彩蝶泣然,“因,因為,姐姐就死在那條河裡……”
風劍心心裡發緊,暗道果然。她輕撫彩蝶傷痕累累的背,一時無言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