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學院大樓呈一種很微妙的褐灰色,官方說法:“代表了法律的莊嚴肅穆”,民間評論:“醜得一比”,尤其每逢下雨這顔色就變得斑駁黏膩,水滴劃過的痕迹更是讓人産生奇怪的聯想。
5年前新生報到那日剛好在下綿綿的雨,陳落情不自禁地低聲點評:“艾瑪,這簡直像個大公共廁所嘛!”
當時有個同班的男生杜卓凡跟她一起,他們是在高鐵站的新生接待處碰上的。身穿潮牌很時尚的杜卓凡對她挺熱情,還說要幫她拿行李,她沒答應。
當然,興許人家隻是出于對新同學的禮貌。
杜卓凡沒聽清,自然地貼近她,淺笑:“落落,你說什麼來着?”
陳落不大明白為什麼才認識兩小時,就能叫人家的名字疊詞,但懶得反駁。
退後半步,指了指被雨水洇濕一條一條流下來的門匾上“法學院”三個灰暗的字:“你看,這設計是不是很像高檔公廁?還漏……”
“……”杜卓凡臉色一沉,半晌才幹笑兩聲,“哈哈哈。落落你真會開玩笑。”
進了報到處,杜卓凡就好像一條魚遊進了大海,轉瞬消失了,下一次陳落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擠到了一個穿着粉色連衣裙的女生旁邊無比熱情,估計是覺得自己太粗魯,不屑為伍吧,也好。
而此刻陽光金燦燦地落在肩上,這褐灰色的法學院大樓倒顯得挺氣派,還真的能代表法律的莊嚴肅穆。
幸好院辦離得近,不然她肯定趕不上了,看來許願還是挺有用的,但不知道到底是上帝保佑,還是菩薩顯靈,可能是合作共赢。
小腦子裡已演完了60集狗血劇,就是死活不願意擡頭看前方的身影。
她一路埋着頭,走的很慢很慢,保持在他身後7米外,是沒有人會認為他們倆“走在一起”的距離。
可陽光卻賊心不死,把她小小的影子拉得長長,像隻長頸小怪獸,亦步亦趨跟在他的背後,很近很近。
有那麼片刻,他們的影子重疊了。
小怪獸霸道地踩在修長影子上。
她吓了一跳,臉頰微熱,趕緊挪開。
運動鞋膠底在地面上輾轉,摩擦,像隻無處可逃的慌張白鳥。
三樓。
院辦門口,許忻緩緩回頭,沒什麼表情:
“到了。”
“哦。”
白鳥終于停下了。
快走幾步,跟上他的腳尖。
名叫肖虹的女助教坐在電腦前,趕緊熱情起身:“許博士,怎麼了?”
許忻淡淡說:“陳同學的論文好幾頁是空白,打印店也沒檢查。剛才答辯的時候才發現缺了内容,隻能來找初稿。”
肖虹安慰:“别急,打印店不負責,不是你的問題,朱教授一定會等你的。”
陳落不知他為什麼要說謊,難不成是給她留點面子?不過也是,這肖老師勢利得很,隻跟幾個家中非富即貴的學生打成一片,對一般同學愛理不理的,哪像今天熱情。
她有些納悶地瞅着許忻的背影緩步走到電腦旁邊,啪地一聲,開機聲很清脆。
他的手臂擱在電腦桌上彎出個好看的姿勢,肩胛骨在淡藍色襯衫之下微微凸起,像俊逸的柳體書法。
這個角度似曾相識。
纖細雙臂背在身後,情不自禁地,她眯着眼,右手偷偷在左手手心比劃那個之字形。
多年前,流火的暑假,她也是這樣偷瞄他坐着看書的肩胛骨線條,手指在手心裡比劃,一點,一橫,一折,一捺。
他家教極嚴,儀容姿整,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不像她一邊啃零食一邊歪着看書,年紀輕輕頸椎病,腰椎間盤比她成績還突出。
暑假結束的時候,她總眨巴着大眼睛哀求:“忻哥哥,我暑假作業做不完了,你能不能幫我做一部分啊。”
許忻懶懶回頭,好看的眉峰微皺,語氣微不耐:“明天就開學,你幹什麼去了?”
陳落嘻嘻笑:“不都是你天天帶我去遊泳,腰酸背痛腿抽筋,根本沒力氣寫作業呀!”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什麼腰酸背痛,你根本沒遊幾米,都是在水裡泡着,皮都泡皺了,跟沙皮狗似的!”
那還不是因為他。
她隻會狗刨,姿勢醜死了。
每次遊泳,許忻都會嚴肅地糾正她的動作:“不對,不是這裡用力,是這裡,這裡。”
他的手鎖住她的手腕,教她怎麼發力。被他碰觸的肌膚燙得可怕,呼吸困難,馬上就撲通一聲嗆了水。
“陳落,你真的是我教過的最笨的學生!”
“嘻嘻,可是我長得好看呀。”
“……沒看出來。”
“要不再仔細看看?”她擦了擦額頭上亮晶晶的水滴,湊過去擠眉弄眼。
許忻懶得理她:“你的字太醜了,我代你寫,你們老師一定馬上發現。”
“要不用左手寫?”陳落很好心。
許忻一把将書包斜挎上肩膀:“啰嗦,我走了。”
他開學早,已穿上了藍白相間的高中校服,寬大如面粉袋子的衣裳,卻被他襯得像顆冬日的雪松,潔淨溫雅。
“那你就負責寫選擇題,就不會看出字迹不同了,好不好嘛。”她趕緊拽住他的書包帶子,像隻雨水打濕的小狗,可憐巴巴地擡眼看他。
但,嘴角卻又洩露出了一絲拙劣的狡猾。
他薄薄的唇抿起,眸間一絲薄怒,感覺很像要痛打她一頓。
但,最後還是屈服了。
“——哦。”
拿回來的時候,作業全部都寫完了。
畫圖題,方程式,全都滿滿當當,跟他尋常不一樣的字體。就連“b”和“d”的頭頂那個小勾子,也都模仿她确實不怎麼好看的筆迹歪了歪,像隻小蝌蚪。
唉,那時候自己的臉皮怎麼就那麼厚呢?要拍成視頻彈幕肯定能把她罵死,活活一個小心機婊!green茶!
罵得好!再罵狠點!
***
“陳落……同學,這個是不是你的論文初稿?”
她從回憶裡艱難泅渡出來,努力假裝跟他很不熟:“嗯,但這個初稿還有很多地方要改,如果用它來答辯,恐怕朱教授他們不太滿意。”
“那也沒有别的辦法了。朱教授應該會說你幾句,但也不會太為難你,或者我建議你答辯完之後把修改稿再發到朱教授郵箱裡,會比較有誠意。據我所知,他都是親自收郵件的。”
呵,他竟然對自己這麼有耐心了,沒嫌自己煩。
一定是因為旁邊還有人,他要保持形象。
校草博士嘛,有偶像包袱。
她有點想笑,窗外樹梢流過一道陽光,有點刺眼,刺得她湧出了半滴眼淚在眼眶:
“好的,謝謝許——老——師。”
她特意突出了那個“老”字。反正他在她後面,他看不見她悄悄地做了個鬼臉。
U盤亮起一道紅光,拷進去了。
肖虹笑盈盈湊過來:“幫了這麼大一個忙,這位同學順利畢業了可要感謝許博士啊。”
許忻微微眯眼,語聲低沉得少許不自然,似乎是刻意說給某人聽:
“本科生也不容易,競争激烈,能幫就幫吧。”
“那是,誰不知道許博士最照顧師弟師妹。”肖虹違心地誇贊——其實,這是第一次她看見冷酷校草許博士主動幫學生的忙。
平日裡,他哪有時間來院辦。
在豪華大辦公室裡不香嗎?
陳落想的卻是:
得了——知道你是一視同仁的24K氪金好人了,别解釋了!
“那我肯定是要請許老師吃飯的,許老師,記得給我留個時間啊~”
“……”許忻愣了三分之一秒,哦了一聲。
“肖老師到時候也一起去呀。”
走到門外,故意補上一句。
——嘿,就是吹牛逼也不請你一個人!
肖虹想我好像跟你也沒那麼熟吧,但也不好意思直說:“好呀,你趕緊去打印。”
“好嘞!”回答得又響又亮。
白鳥一般的運動鞋迅速飛走了。
肖虹一擡頭,見男子怔怔地站着,目光一刹那間有些迷蒙,似乎失去了焦點。
——校草許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