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暈乎乎地一回頭,卻是那位皮膚微黑很運動,說話能把人怼個半死的李律師。
李江從奧迪車窗裡探出頭來,表情淡淡:“是不是喝多了?要不我把你送到宿舍樓下?”
“不用不用,我酒量可以的。”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對陌生人,她很謹慎。
李江皺眉:“你剛才吐了,真不用?你别誤會,我真的隻是送你到樓下。”
啞然失笑,也是,自己想太多了:“謝謝你,不過我還清醒,想走一走,吹吹風。”
“哦,你注意安全。”李律師一踩油門,車絕塵而去。
她醉醺醺地走在學校後街,夏夜流光溢彩,穿着清涼的女孩子們放肆地展現着青春,
一對小情侶甜甜蜜蜜拿着奶茶,女生墊起腳喂男生一口珍珠,兩人的身高差很顯眼,就有點像……她和許忻。
她曾經也想過和許忻拿着奶茶漫步在這條街上,一起吃小龍蝦,一起啃燒烤,一粒孜然粘在她的腮幫子上,許忻伸手幫她擦掉,眼中暈着笑意,他的手,骨節分明,好看又溫柔,刮刮她鼻尖……
……趕緊洗洗睡吧,夢裡啥都有。
她經過一家小店買了點東西。
足球場鐵門緊鎖,夜跑隻開放到十點,裡面黑黢黢的,沒有一絲燈光。
陳落彎腰脫下涼鞋,攀上鐵門。
這鐵門看似高大,但一級一級都有可供攀登的位置,隻是需要身手比較靈活而已。
她陳落身手是夠靈活的,小時候她在平雁市自來水公司大院裡可是孩子王,一幫大小孩小小孩都唯她馬首是瞻。她最喜歡光着腳呲溜呲溜爬上籃球架,得意洋洋地坐在籃球架腰部的橫杆上,穿着一條小花裙,露出兩條曬成栗色的小腿。
媽媽好多次打她手闆心:“女孩子家家的怎麼這麼野?摔下來了怎麼辦?還有啊,女孩子不要穿着裙子爬得那麼高!”
爸爸就笑着打圓場:“哎呀,落落喜歡爬就爬吧,注意安全就好,穿裙子也沒關系,爸爸支持你!”
她第一次見到許忻的時候,就在籃球架上。
她輕快地攀到了鐵門頂端,博士宿舍樓——明思樓就在正對面,許忻的宿舍朝南,十七樓,她清楚得很。
眯着眼睛,伸出手指比着,一,二,七,十,十七。
那一排的燈光,跟其他排沒有什麼不同,死白死白的,可在她心中,就像月亮一樣遙遠。
她爬個半死,也夠不着。
他現在在做什麼?
也許他根本就不在這棟樓裡,很早之前她就聽說他在C城自己有房子,現在房價這麼貴,可賺死他了。
不小心按到了豎起的鐵刺,她把手指在嘴裡含了含,利落地往下跳去。
偌大的操場像一片漆黑甯靜的海洋。
落地的時候,她壯烈地摔了一跤。
狼狽爬起來,掏出一個摔扁的蛋糕,淡黃色的蝴蝶結和粉色的郁金香已經碾壓在一塊兒,狀甚慘烈。
“真醜啊,不過我不嫌棄你。”陳落歪頭笑,又掏出一根彩色小蠟燭,一盒火柴。
火光燃起,仿佛絢爛的霞,映在她精緻的小臉上,跳動在她眼睛裡。
“陳落,生日快樂啊。”
仿佛賣火柴的小女孩偷偷擦亮的那根火柴,她短暫地掉進了一個美麗的夢。
“媽媽,又到了你把我帶到這世界的日子了。”
“落落很好,你放心啊,剛才我還吃了大餐呢。”
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暗,最後被黑暗吞沒,隻留下一縷淡淡的青煙。
“媽媽,是落落不好。”
一滴眼淚掉下來,兩滴,三滴。
落在醜醜的蛋糕上,她狼吞虎咽地抓起來啃光了。
***
一切都是從她九歲那年的盛夏開始。
黃昏,曬得黑到發亮的毛丫頭坐在籃球架上,得意洋洋地統帥着一幫孩子兵——總共15個人——分成兩隊玩打仗沖鋒遊戲。
一群大人們過來了,爸爸也在裡面,還有個不認識的阿姨,個子高高,皮膚白皙,穿一條黑底白色波點裙,好漂亮啊,像電視裡的人。
爸爸輕咳一聲:“落落啊,叫大家過來認識一下慕阿姨,新調來咱們單位的,也搬來大院住了。這個哥哥是慕阿姨的兒子,在雁中上初二,叫許忻。”
那天據說白天氣溫已達到38.6度,但陳落看見那個修長少年時所有熱意全部退散,世界從未如此安靜與清涼。
他好白啊。
襯衣也很白,皮膚也很白,嗯……眼白也很白,顯得眼珠子好黑好深。
最奇怪的是,那黑黑的眼珠子裡,仿佛是冷冷的,卻又像是帶着笑。
仿佛帶着笑,卻又是冷冷的,拒人于千裡之外。
小女孩突然為自己曬黑的胳膊和小腿自慚形穢,之後每個夏天,她都把自己用長褲長袖捂起來,說怕蚊子叮。
終于,她白得好像瓷娃娃,頭發也長長了,還順利地成了許忻的小夥伴。
其實,那都是她死皮賴臉求來的。
像求一尊神。
她念初一的時候他高二,她托着腮幫子問他:“許忻哥哥,你長大了想做什麼啊?”
他眼神落在一個很高的地方:“我要學法律。”
“就是像電視裡面演的那些很威風的律師嗎?”許忻哥哥如果穿上那樣的衣服,肯定比電視裡的那些大律師還要帥氣!
“電視是電視。現實是沒有電視劇那麼美好的。”那個時候他說話就那麼老成,一點兒都不夢幻。
她斬釘截鐵:“許忻哥哥一定會成為一個最最威風的大律師,把壞人都給抓出來!”
他搖搖頭,顯示他很無語:“律師不是負責抓壞人的。壞人是警察在抓。”
“那律師是幹什麼的啊?”
許忻皺眉:“你自己看書查。”
她印象裡,他多數都是皺起他好看的漆黑劍眉看着她,沒怎麼對她笑過,很嫌棄。
也是,想跟許忻玩的小孩很多,小女孩更多。
但她陳落是誰啊,她是孩子王,一人統帥15大軍,是沒臉沒皮死纏爛打的黏糊蟲,院子裡其他的小女孩怎麼可能搶得過她!
“書上說的,沒有你說得好聽呀。”
她認為自己的聲音誠懇度超标了,他應該很開心吧?
他哼了一聲:“小小年紀馬屁精。你以為你這樣說我會高興?”
她窘得臉通紅,手指頭在沙發皮上摳來摳去。
她不是故意要拍馬屁的。
她是真心這麼想,可是他好像覺得自己不真誠。
半晌,有一個聲音在高處響起。
“有兩樣東西使心靈充滿常新而日益增長的驚贊和敬畏:一是頭上的星空,二是人們心中的道德法則。”
她擡起頭,他的眼睛好像在發光,好像她頭上的星空。
“這是誰說的?聽不懂,但好像……很厲害。”
“康德。康德是個大哲學家,偉人。”
“一是頭上的星空,二是人們心中的道德法則。”
她從此銘記在心。
後來,她回憶起來,就是在那一刻,如夏日雷電轟然,那小姑娘愛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