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忌藏在闊袖内的手狠狠攥緊,指節發出輕微的硌響聲,但在肅寂的禁庭還是過于微弱了。他道:“王中書運籌帷幄,臣自愧不如。”說着遙遙向文官班列具居次的王岚一揖,複正身面朝天子道:“臣願罪己,請陛下革去護國大将軍一職,容臣閉門思過,以恕罪愆。”
朝堂上靜默了片刻,天子竟釋然一笑道:“卿本朝中肱骨,卿如是說,是要将數十餘年付諸大齊江山的功績,當做是孤加諸于卿的罪名嗎?”言罷展臂,金線滾繡的黃袍廣袖從蟠龍椅扶上舒垂而下,顯出盡攬山河之态。
虞忌當即伏地:“臣不敢,臣請陛下發落。”
天子道:“常言道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成都平武時受黨項滋擾,民心不穩,孤欲令将軍前去平亂,懲治黨項蠻夷侵擾之禍,也算是利國安民、将功折罪。”
虞忌粗粝的臉龐陣紅陣白,虞臻重傷未愈,且那平武賊寇糾纏之地,平亂二字談何容易。将功折罪隻怕成了罪上加罪,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到罪不容誅的地步。
他隻得小心翼翼道:“臣願往,然若孤身犯險,恐難挫其銳,犬子傷重、斷去一臂,若強行随臣出征、與敵寇交鋒,又易失先機啊!”
字字肺腑,又字字如履薄冰。
“孤差點忘了,車騎将軍年少武勇,堪為三軍表率,孤便準其于府内安心養傷,來年開春再随大軍開拔。平武平亂一事,孤再欽點陸豐陸校尉與将軍同行,助将軍一臂之力。”
虞忌聞言更是心焦如焚,要知那陸豐乃亡妻陸氏唯一的胞弟,三年前方中武舉,任軍中校尉。這孩子在軍中一直斂着性子,從不冒頭争勝,天子如今欽點他出征平武,無論勝敗,日後在軍中顯用是絕無可能了。
若平亂順遂、賊寇盡除,陸豐必遭八方嫉妒,難有立足之地。萬一刀槍無眼、弄出個好歹來,那便是要讓清河陸家絕後啊!
銮殿之上,他安敢與天子強辯,唯有雙膝跪地,先叩首道:“臣謝陛下,定不辱命。”額頭觸及冰冷的金磚,兜頭而下具是事不關己的漠然目光。
虞忌心中的恨被冰寒澆灌,便成了濕黏陰冷的苦澀,他生平第一次生出這樣悲涼頹然的臆想:他老了,成了一枚任人擺布的棋子。昔日殺過楚河漢界的輝煌,有一朝也終成出局後的墳墓。
天子抿唇一笑,似乎很滿意,擡手作了個平身的動作。虞忌再拜,方才起身,退回到班列之首,驚覺中衣後背已被冷汗透濕。
再觑與之同居臣首的南钰,烏紗勾帶下神态自若。此人素有語驚四座之辯才,方才卻緘口不言,無一句講和轉圜之語,與談及新政時有迫君之勇的南司空判若兩人。
虞忌想起前番欲向南府為長女詢親事,隻覺恍然如夢。自己宛如跳梁小醜,在人前出盡醜态,但在列的世家之主,哪個不自比擎天巨樹,掌管身下縱橫延伸的枝蔓根系。有朝一日将巨樹掘根、拿他南司空殺一儆百之時,錦官玉面是否一如今日坐懷不亂、波瀾不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