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山築還沒有修好,燒焦的部分已經被挪出去,皇帝跌跌撞撞地走進去,眼前一切給不了他絲毫的安慰。
自記事到登基,這裡始終保持原狀,一草一木、一磚一瓦,裹着他的痛苦與幸福。
他出生不久,母妃就因獲罪被幽禁,他亦被扔在這整座皇宮之中最偏僻最寒冷的地方,身邊隻有一個宮女芳子照顧。
八歲,白逅為皇子伴讀來到他身邊。他尚記得,他坐在涼亭之中,正在習字。白逅由太監領着,小小的人比他隻高兩指,背着一個書箱,恭恭敬敬地行禮告訴自己他叫白逅。
數年如一日,兩人共讀一書。
隻是,這不受寵的皇子,被父皇遺忘卻被其他人常記心上。每一餐,都有人關心,往裡面投毒,幸得白逅每一口都認真檢查,這才免遭毒害。
可芳子姨娘,卻沒有那麼好命,在偶然一個午後,隻因他的一貫地分享,就此喪了性命。
他隻剩白逅了。
于是不知道是害怕死亡,還是害怕白逅離開,他越發緊緊地抓住人,以緻到了日夜不離的程度。
萬山築後面的小花園因池塘免于受難,秋千也得以尚存。皇帝坐上去,秋千發出吱呀的搖晃。
“推呀。”他說。
十二歲那年,某一個夏日晴天,劉須坐在秋千上命令白逅。
秋千搖晃起來,身後人不發一言,劉須高興異常,秋千飛得越高,他越有要脫離繩索飛出皇宮的感覺,不禁催促:“再使勁。”
身後人又猛地推了幾下,可第五下的時候,他猛地抓住繩索,秋千自此停下,劉須被晃得要跌下秋千,隻得用力抓住繩索,擡頭正欲發怒,卻對上一個陌生的臉正微笑着低頭看他。
那張臉清俊而銳利,既有少年的青澀隐隐有成熟的氣質,即使是笑着也透出一股子陰冷的味道。
劉須趕緊從秋千上跑開到一邊,打量他的衣服試圖看出他的身份來,但這人穿的四不像,既不像主子也不是奴才。
“你是誰?”劉須謹慎地問。
“你是誰?”這人反問,聲音倒也和他的臉符合。
“我是劉須,皇五子。”
這人點點頭,道:“我是,官魏。”
劉須待要再問他為何出現在這,卻覺喉頭一陣腥甜,嘴裡口水滿溢要吐,卻呸出血水來。正當不知所措之際,白逅自池塘另一邊跑來,背起劉須就要走,忽得又頓住看向官魏,正欲問責,官魏始終未變一分的微笑重複道:“我是官魏。”
劉須攬着他的手滑落,人已經昏迷,白逅無暇他顧,背着人趕緊去屋中解毒。
毒不難解,是官魏用針在他後頸紮了一下。
白逅将官魏之名問遍宮中,無人認識也無人見過,以為他在玩笑捉弄人。即使真見了劉須中毒的模樣,又都以為劉須在争寵,白逅在助纣為虐。
這人似鬼魅一般出現在萬山築又消失,之後便如無規律的噩夢将劉須纏繞得草木皆兵、神經兮兮。
他不止一次質問為什麼,官魏隻是在不遠處靜靜地看着毒發的劉須微笑。這個獨屬于劉須的瘟神,偏愛看劉須痛苦。
白逅一次又一次解毒,官魏一次又一次下毒。
每一次的毒都比上回更隐秘,更猛烈。他隐隐覺得官魏将劉須當做他與自己比拼藥與毒的試煉場。
白逅天醫,不願傷人,可眼下隻有反擊才能叫官魏收手。可尋常的毒藥,官魏也會解,白逅隻有求助父親制一全新的毒藥。
父親聽聞未有評價,隻将一瓶可以緻人失明的毒藥給他,稱它為“啼眼露”,說這是你姑姑幼年所作,至于解藥唯有一句“價輕魚目為生多”
第一次下毒的白逅緊張不已,現在他已經駕輕就熟,啼眼露初出茅廬換得了劉須平安的一月時間,之後官魏又出現,澄澈的雙眼注視着更猛烈的毒藥在劉須身上大展拳腳。
劉須隻能更緊緊地抓住白逅,乞求他:“救我,救不活我,那就抱着我,直到我死。”
事到如今,白逅已經别無選擇,隻有殺死官魏才能保劉須平安。偏生在白逅生出這種想法後,官魏再未現身。
春寒已過,劉須仍不願意出屋,病瘦的臉憔悴不堪。可人不見光是不行的,白逅勸他出門曬曬太陽,拉着人往小花園中走,春景怡人,劉須也沾上生氣。
假山之後,隻見官魏正坐在秋千上,輕輕搖晃。
兩人似觸電般繃緊,劉須握着白逅的手不自覺地發抖,白逅定了定神,擡腳欲走,劉須卻不動,眼中祈求回去。
白逅沖他點頭,悄聲安慰一句,拉着人出了假山。
官魏身量越發抽高,腿在秋千上隻能屈着,眉眼彎彎真是如畫,隻是畫作的墨竟是用毒汁研作,一如毒蛇吐信:“劉須,你還好嗎?怎麼不看我?”
劉須躲在白逅身後,聞聲又往後瑟縮了一下。
白逅又問:“官魏,你要什麼?”
官魏微微歪頭,又是不答。
兩方僵持,隻有秋千微微搖晃,發出聲響。
官魏突然道:“你若答應離開他,我就不再下毒。”
這沒來由的話叫白逅一愣,劉須急道:“金子,别,不要走,他騙你,你一走,他就會毒死我了。”
官魏道:“我可以發誓啊。反正你要有新母妃了,将來會做皇帝,我想下手也沒機會。”
劉須心更緊,呼吸都困難,明知官魏在不會有其他人,還是忍不住朝四周打量,道:“你胡說,我怎麼可能?再說了,發誓有什麼用……”
官魏笑意更盛,腿伸直蹬地将秋千蕩起,道:“你可以等等看嘛。要麼六月初六,要麼中秋。”
白逅問:“你怎麼知道?”手緊攥了劉須一下松開,劉須心領神會松開手,退開了幾步。
官魏腳落下,将秋千強行扯住:“因為有人告訴我。”
“誰?”
“這我不能說。”
“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