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瑢根本不知道,在北鎮撫司,他差點又變成一個死人。事實上這幾天他根本就顧不上想謝骊——才回萬家,他就被按頭惡補了一通宮廷禮儀,然後就被送進宮去見萬貴妃了。
明代的故宮——哦,現在叫做紫禁城——與故宮博物院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感覺,使得沈瑢走在似曾相識的路上,卻完全沒有了當初閑逛的輕松心情。
長長的宮道在清晨的時候還有點微風,這會兒就被陽光烤得有點發燙了,好在帶路的小内監十分體貼,專帶着他走在牆腳下有陰影的地方,邊走還邊周到地提點他:“娘娘已向皇爺提過幾次小公子了,今日恰好皇爺也在娘娘宮裡,小公子可真有福氣。”
成化帝也在?沈瑢感覺壓力更大了。他倒不是怕,主要是見皇帝的禮數比見貴妃那又更多了,還得多磕好幾個頭!
小内監顯然不這麼想,還在熱情地恭喜他,并且十分直白地道:“小爺如今讀書辛苦,娘娘生怕小爺累壞身子,特地向皇爺進言,要挑幾個懂事的來陪着小爺,一來侍奉小爺讀書,二來也給小爺解解悶兒。如今小爺正讀《左傳》,師傅們都誇小爺用心呢。”
沈瑢聽得兩眼頓時一黑。太子今年也就才十二歲吧,這就讀《左傳》了?好家夥,這要是一會兒皇帝問起來書讀得怎麼樣,他,他怎麼回答啊?講鄭伯克段于鄢?快省省,你這是影射誰呢?
沈瑢絞盡腦汁地希望能回憶起一點《左傳》裡的片段,然而直到走進永甯宮開始磕頭,他腦子裡還是一片空白,啥也沒想起來。
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成化皇帝并沒有想到問一問這個伴讀的學習成績,事實上皇帝從頭到尾都沒說幾句話,一直都是萬貴妃在說。
原身對于萬貴妃是沒有什麼印象的,他出生的時候萬貴妃早就成了貴妃,後來又加封皇貴妃,自不能随意出宮,而他更沒有資格去觐見,所以今天才是萬瑢頭一回見到這對兒大明朝最尊貴的人。
萬貴妃是出乎沈瑢意料之外的年輕,算一算她應該已經五十有三了,在明朝這個年紀是可以當奶奶的,但在沈瑢看來她隻像三十出頭的樣子,再是養尊處優,這個狀态也有點超乎尋常了,誇一句凍齡不為過。
至于相貌,比起那些腰如細柳眉如遠山的女子來,萬貴妃完全是另一款——身材高挑,濃眉大眼,略略有幾分男相,妝扮起來頗有幾分氣勢。沈瑢估摸着要是放到現代,真可以走中性風,但在大明朝顯然就不怎麼受歡迎了。
相形之下,成化皇帝倒顯得文質彬彬,隻在沈瑢行禮的時候說了個“免”,之後就隻是沉默地聽着萬貴妃向他講述自己這個小弟弟。
雖然皇帝說免禮,沈瑢也沒敢真就不行禮——倒不是他願意給人磕頭下跪,主要是這個陌生的世界有點太過詭異,他也怕哪兒做不到位就突然觸發點什麼死亡機制一類的,畢竟他現在也不能肯定,如果在這裡死了,能不能回到原來的世界。
不過,他的禮數周全顯然是對了成化帝的胃口,等到沈瑢有點笨拙地站起來之後,他在萬貴妃說話的間隙裡,對旁邊的内監擡了擡手:“賜……座。”
嗯?沈瑢差點失态地擡頭直視聖顔——合着成化帝不說話,是因為他說話不利索?結巴?不會吧?
但是殿内的其他人顯然是早就适應了成化帝這種說話方式,小内侍利索地掇過一個錦墩來,而萬貴妃還在說:“臣妾這個兄弟,人不算聰明,就是孝順。臣妾父親過世,他自願回家鄉守着,這一守就是六年,說是連臣妾那份兒也代守了。就是鄉下地方沒甚好先生,他這讀書啊——真是叫臣妾有些擔憂……”
沈瑢差點噴了。守孝還有代守的?萬貴妃這簡直就是——信口開河啊!
然而孝順這個詞兒正中成化帝的下懷,他一直對萬貴妃與太子的關系有些煩惱,覺得太子即使為了孝順他這個父親,也該對他的寵妃有些孺慕之思才好,而不該像現在一樣,搞得水火不容。是以《孝經》是太子出閣之前就由識字的内監教讀,在出閣之後又令先生們仔細宣講的,務求讓太子體會到他的苦心。
如今一聽沈瑢竟然能在老家守孝六年,還連宮裡姐姐該守的孝都代守了——且不管是不是自願,這就是個極好的典範,正好拿來給太子做個樣子。至于說鄉下沒好先生以至于讀書不佳?那還不容易得很?宮裡頭教導太子的先生,都是非狀元榜眼不能擔任的,跟着他們讀書,還有個讀不好的?
這麼想着,成化帝難得地願意開口多問幾句:“何名?”
“父親給他取名一個榮字。”萬貴妃可是很不喜歡萬瑢的名字,睜眼說瞎話。
成化帝搖了搖頭:“不……好。取,紙筆來……”
這位皇帝治國上有些懶惰,于書畫上卻有些勤快,不但會畫,據說還常自己寫個青詞什麼的跟上神溝通一下,所以文化方面是很過得去的,待内侍磨得墨濃,便提筆蘸飽了墨汁,在紙上寫出一個字來:“既來,讀書……朕,賜一字。”
沈瑢伸頭一瞧,險些笑了——紙上大大寫着一個瑢字。這不巧了嗎?
“君子,佩玉,從瑢,其聲。”成化帝寫完,顯然對自己挑中這個字很滿意。畢竟是來給太子當陪讀的,總該有個好聽的名字。要說“榮”這個字本身呢其實不算壞,草木茂盛謂之榮,也算是有意境的。無奈要是跟萬家其他人的名字排起來看,那就俗得很了。成化帝到底是文化人,看不上這個名字。
萬貴妃的表情略有那麼點兒失控,口氣也不是太好地對沈瑢道:“陛下說的話,你可聽懂了?”
那還真的能聽懂,畢竟這也是他自己的名字,當初他還特地查過字典,從瑢就是佩玉的聲音,而君子比德于玉,為了規範自己的德行,特地佩玉而自省。所以成化帝挑中這個瑢字,真說明人家還是有學問的。
當然,萬貴當初為了給小兒子起名,翻了好些書,也是很辛苦的了。
“臣懂,陛下是教導臣要做個君子。”沈瑢其實還能說得更多一點,無奈他對于明朝的官話掌握得實在不行。
明朝以中原雅音為正,官話就以南京官話為基礎,盡管永樂帝時期就已經遷都北京,但與沈瑢所熟知的北京話還是有區别的。
原身倒是從小就學講官話,但回山東老家住了六年,這口音也忘得差不多了,萬家人給他惡補了幾天,沈瑢也就隻能講到現在這個樣子了。
不過這回答很準确,成化帝也就滿意了。主要是萬家人的文化水平他心裡也有數,沈瑢能聽懂個從瑢是佩玉之聲,已經算是超出意料。所以成化帝點點頭,示意内監把寫着瑢字的紙賜給沈瑢:“明日,來陪太子,好生讀書。”
随後他起身,向萬貴妃道:“朕,去向太後,問安。你且與兄弟,說說話。”
沈瑢暗暗稱奇。成化朝的這位周太後看萬貴妃那是一百個不順眼,成化帝自己去向老娘請安,卻不要求萬貴妃一起去行禮,這就還挺那個什麼的,比一些隻會喊“我媽不容易,你就不能讓讓她”的人,實在是強多了。
但是萬貴妃應該是沒見識過那種孝心外包的男人,所以對于成化帝扔下她去給周太後問安的事兒顯然有點心氣不平,送走了成化帝,轉回頭來就對着沈瑢冷了臉:“怎麼耽擱這些天才進京?”